自乡举里选之法废,而后世率尚词章。唐以诗赋求真才,更为可叹。宋以经义取士,而我朝因之。夫取士以文,已为言举人矣。然犹曰:言,心声也。因文可得其心,因心可知其人。其文爽亮者,其心必光明,而察其粗浅之病,其文劲直者,其人必刚方,而察其豪悍之病。其文藻丽者,其人必文采,而察其靡曼之病。其文庄重者,其人必端严,而察其寥落之病。其文飘逸者,其人必流动,而察其浮薄之病。其文典雅者,其人必质实,而察其朴钝之病。其文雄畅者,其人必挥霍,而察其弛也之病。其文温润者,其人必和顺,而察其巽软之病。其文简洁者,其人必修谨,而察其拘挛之病。其文深沉者,其人必精细,而察其阴险之病。其文冲淡者,其人必恬雅,而察其懒散之病。其文变化者,其人必圆通,而察其机械之病。其文奇巧者,其人必聪明,而察其怪诞之病。其文苍老者,其人必不俗,而察其迂腐之病。有文之长,而无文之病。则其人可知矣。文即未纯,必不可弃。今也但取其文而已,见欲深邃,调欲新脱,意欲奇特,句欲饤饾,锻炼欲工,态度欲俏,粉黛欲浓,面皮欲厚,是以业举之家,弃理而工辞,忘我而徇世,剽窃凑泊,全无自己神情,口语笔端,迎合主司好尚,沿习之调既成,本然之天不露。而校文者,亦迷于世调,取其文而忘其人,何异暗摸而辨苍黄,隔壁而察妍媸,欲得真才,岂不难哉?隆庆戊辰,永城胡君格诚登第三场,文字皆涂抹过半,西安郑给谏大经所取士也,人皆笑之。后余阅其卷,乃叹曰:涂摸即尽弃掷不能何者?其荒疏狂诞,绳之以举业,自当落第,而一段雄伟器度,爽朗精神,英英然一世豪杰,如对其面。其人之可收,自在文章之外耳,胡君不羁之才,难挫之气,吞牛食象,倒海冲山,自非寻常庸众人,惜也以不合世调,竟使沉沦,余因拈出以为取士者,不专在数篇工拙,当得之牝牡骊黄之外也。
【译文】
自从举贤荐能的方法废除以后,后世选拔人才大都崇尚辞章。唐朝以诗赋来选取真正的人才,更让人感叹不已;宋代以经义取士,我朝因袭了这个办法。用文章来选取官吏,已经是以言举人了,然而还说:言语是人的心声,通过他的文章可以看出他的内心,从他的内心就可以知道他的品德和才能。文章爽亮的人,其内心必然光明,但要考察一下他是否有粗浅的毛病。文章劲直的人,他的为人必然刚直方正,但要考察一下他有没有放荡豪悍的毛病。文章华丽的人,他的为人必然多文采,但要考察一下他有没有靡曼的毛病。文章庄重的人,他的为人必然端庄严肃,但要考察一下他有没有落落寡合的毛病。文章飘逸的人,他的为人必然灵活,但要考察一下他有没有浮薄的毛病。文章典雅的人,他的为人必然朴实,但要考察一下他有没有愚钝的毛病。文章雄畅的人,他的为人必然喜欢挥霍,但要考察一下他有没有不合礼法的毛病。文章温润的人,他的为人必然和顺,但要考察一下他有没有卑顺软弱的毛病。文章简洁的人,他的为人必然谨慎,但要考察一下他有没有拘束的毛病。文章深沉的人,他的为人必然精细,但要考察一下他有没有阴险的毛病。文章泊澹的人,他的为人必然恬静高雅,但要考察一下他有没有懒散的毛病。文章善于变化的人,他的为人必然圆通,但要考察一下他有没有机伪巧诈的毛病。文章奇巧的人,他的为人必然聪明,但要考察一下他有没有怪诞的表现。文章苍老的人,他的为人必然不俗,但要考察一下他有没有迂腐的毛病。他们的文章有上述这些特长,但为人又没有上述的毛病,这人的人品就可以知道了。而文章即使没有达到尽美尽善的程度,人才也不能抛弃。现在只是取其文章而已,要求文章见解要深邃,格调要新颖,用意要奇特,句子要铺陈,炼句要精巧,态度要俏丽,修饰要浓重,脸皮要加厚,因此从事科举的人抛弃了道理而修饰文辞,忘记了自己而顺从世人的口味,剽窃拼凑,全然没有自己的风格,无论是说话还是文章,都迎合主考官的喜好,这就形成了因循习旧的习惯,而不表露自己本来的天性。评阅文章的人也迷惑于世人的这种论调,只看其文而不看其为人。这和在黑暗中辨别是青色还是黄色,隔着墙来考察美丑有什么不同呢?这样想选取真才,岂不难吗?穆宗隆庆二年,永城人胡格诚参加第三场科举考试,文章中的文字有一半有涂抹的地方,他是西安给郑大经谏录取的,人们都讥笑他。后来我阅他的卷子,不由感叹地说:“他的文章即使涂抹干净,我也不能将他弃掷不取。”为什么呢?以他那荒疏狂诞的文辞,用科举文章的标准来要求,自然应当落第,然而他那种雄伟的气度,爽朗的精神,英气勃发,俨然是一世豪杰。看到他的文章,如同面对其人,这样的人才可以选录的理由自在文章之外啊!胡君的不羁之才,难以挫折的气概,简直可以吞牛食象,倒海排山,自然不是寻常平庸的人。可惜不符合世俗的情调,竟然沉沦。因此我把他的例子举出来,说明选取官吏不能只看几篇文章写的好坏,而要看他真正有没有才能。
二四
万历丙戌而后,举业文字,如晦夜浓阴封地穴,闭目蒙被灭灯光,又如墓中人说鬼话,颠狂人说疯话,伏章人说天话,又如《楞严》孔雀咒语真言,世道之大妖也。其名家云:“文到人不省得处才中,到自家不省得处才高中。”不重其法,人心日趋于魃魅魍魉矣。或曰:“文章关甚么人心世道?”嗟嗟!此醉生梦死语也,国家以文取士,非取其文,因文而知其心,因心而知其人,故取之耳。言若此矣,谓其人曰光明正大之君子,吾不信也。且录其人曰中式,进呈其文曰中式之文,试问其式安在?
高皇帝谓文理平通,明顺典实者也。今以编造晦涩、妄诞放恣之辞为式,悖典甚矣。今之选试官者,必以高科,其高科所中,便非明顺典实之文。其典试也,安得不黜明顺典之试乎?人心巧伪,皆此文为之崇耳。噫,是言也,向谁人道,不过仰屋长太息而已。使礼曹礼科得正大光明,执执风力之士,无所畏徇,重一惩创,一、两科后,无刘几矣。
【译文】
万历十四年以后,科举的文字如同在黑夜里浓重的阴云又封住了地穴,又如同闭上眼睛、蒙上被子,又熄灭了灯光。又如同坟墓中的人说鬼话,颠狂人说疯话,向天上奏章的人说天话。又如同《楞严》、《孔雀》,咒语真言,真是世道的大害呀!当时知名的人士说:“文章做到人家看不懂的时候才能中,做到自己也看不懂的时候才能高中。”如果对这种现象,不用重法加以纠正,人心会日益趋向魑魅魍魉啊!也许有人会说:“文章怎么还会关系人心世道呢?”唉!唉!这真是醉生梦死的话啊!国家凭文章来选拔官吏,并不是要选他的文章,而是通过文章来了解这人的内心,再通过他的心来了解他的为人,才选取他。如果他的文章如上面所说的那样晦涩难懂,而说其人是光明正大的君子,我是不相信的。可是却说被录取的人符合标准,进呈他的文章也说是符合标准的文章,试问其标准是什么呢?应当是太祖高皇帝所说的文理平通,明白晓畅,有典有实。现在以编造晦涩荒诞放恣之辞为标准,就远远背离了高皇帝的典训。现在选用主考官必以高科,他本人考中高科时,就不是明白晓畅、有典有实的文章,而他主持考试,怎能不黜退那些能写出明白晓畅、有典有实文章的人呢?现在人心巧伪,都是此类文章在作祟啊!唉,这样的话向谁讲呢!只能仰天长叹罢了。假使礼部和礼科监察的官吏能任用正大光明、坚持操守的人士,无所畏徇,对这种风气重加惩创,一两次科考以后,就不会有刘几这样善作险怪之语的人了。
二五
《左传》、《国语》、《战国策》,春秋之时文也。未尝见春秋时人,学三代。《史记》、《汉书》,两汉之时文也,未尝见班、马学《国》、《左》。今之时文,安知非后世之古文,而不拟《国》、《左》,则拟《史》、《汉》,陋矣!人之弃已而袭人也。《六经》、《四书》,三代以上之古文也,而不拟者何?习见也甚矣。人之厌常而喜异也。余以为文贵理胜,得理何古何今!苟理不如人,而摹仿于名字之间,以希博洽之誉,有识者耻之。
【译文】
《左传》、《国语》、《战国策》是春秋时代的时文,未尝见春秋时期的人学习三代时的文风。《史记》、《汉书》是西汉的时文,未尝见班固、司马迁学习《国语》、《左传》的文风。怎知现在的时文不能成为后世的古文呢!但是现在不是模拟《国语》、《左传》,就是模拟《史记》、《汉书》,太浅薄了啊!抛弃了自己的东西而去因袭别人的东西。《六经》、《四书》,是三代以前的古文,为什么人们不模拟呢?是因为经常看到的缘故。人们的厌常喜异的习惯也太厉害了。我认为文章贵在以理取胜,如果讲得有道理,何必考虑是古是今!如果讲的道理不如别人讲的深透,而只是模拟别人的文字,以此想得到博洽的称誉,有识之士以为是可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