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高邮十几年了,每每看到汪曾祺的文字还是要想起高邮来。
高邮隶属扬州,因境内的高邮湖而得名。朱自清的父亲曾在邵伯镇做过小官,秦少游的古迹仍可寻觅,而汪曾祺的那个故乡小院,那个月下执马灯送客人出门的小院,如今已无可觅处,执马灯的少年如今也是斯人已去了。
我在高邮的马棚镇呆过两年。马棚镇就在大运河脚下。站在高高的河堤上,人家的屋脊仿佛抬脚就可以触到。运河上的船镇日里穿流不息,运的多是来自徐州的有烟煤。站在河堤上,有时你会看到粗俗的汉子蹲在船尾解手,有时你会看到俊俏的小媳妇在舱中的甲板上晾衣服,鲜艳的衣服迎风招展,这些在河堤上都清晰可见。
房东老闵是个可爱的老头,喜欢喝酒,每喝到上脸,面色酡红至耳根时,话便起来,说起他年轻时在高邮湖里划船,没人是他的对手,从高邮湖挑二百斤鲜鱼到市场,除了过大运河的渡船歇一肩外,都是从不歇肩的。看看他瘦弱的身材,不能不让人怀疑他是在吹牛。
老闵家有很多只鸭子,都散养在门前的河汊里,鸭子早出晚归,只是奇怪,这里的鸭子下蛋多是双黄。双黄蛋味道与其它鸭蛋无异,只是高邮鸭蛋双黄的多,腌后金黄油润,出油,这在全国是出名的。对于这一点汪曾祺仿佛是不高兴的:就好像我们高邮只出咸鸭蛋似的!
老闵的女儿小闵长得好看,但却是个倔姑娘。她在镇上开黑的,小破面包车,她能开飞起来,晚上收车,总是这里掉一块或那里掉一块。有一次晚间送一个喝了酒的客人,客人借酒装疯,毛手毛脚,她在客人脸上留下五个指印不算,还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把客人赶下车。后来车被交警逮到,她借机开溜,车也不要了。
后来她嫁人,男人家里种了很多茨菇和薄荷,收获时她也请我和妻去过。沈从文说茨菇的格比土豆的高,我说茨菇要比土豆难吃的多。
高邮人(我到过很多镇,像界首,邵伯,汉留,见过很多的高邮人,也许比汪曾祺还要多)上厕所有意思,男女如厕可以隔墙说话,这在他处也不多见的,不知道为什么汪曾祺没有把这件事写进书里。每日上厕所前,我总要看看女厕(女厕门口也就挂个布帘子,布帘子却遮不住上厕所人的脚)里有没有房东家的女眷,如有,则逃之夭天,以免尴尬。
小镇上的菜市场没什么早点,只一家下面的,一家做包子的。下面的只下阳春面,面上放一点炒好的腌雪里红,一元一碗,价既廉且可充饥,如今事隔十几年,物价在腾云驾雾,一元钱怕是吃不到阳春面了。隔壁的包子较安庆的包子大,五毛钱一个,甜到发腻,较无锡的糖醋排骨有过之而无不及,令人难以下咽。旁边还有个澡堂,我经常花一块钱洗个澡,再花一块钱吃碗阳春面,这样就可以浑身舒服地躺床上看一晚上的书了。
马棚镇没有自已的集,要赶集须得到十几里以外的邻镇汉留去。汉留逢三开集,即每月初三,十三,二十三开集,开集时,镇上人山人海,可以见着漂亮的姑娘与小媳妇。我在集上淘到过一张罗文的黄昏的磁带,大喜过望,磁带在家中如今还能找到。妻在集上买过床上几件套,回安庆还用过很多年。
傍晚,大家忙完手里的事,我们夫妻及小闵,我们常常经过门前河上的小桥,经过邻村,到最近的河荡,找一处岸沿坐下,看养鱼人穿着臃肿的摸皮,从河里上岸,太阳最后的余晖照在身旁女人的脸上,照在近处渔棚的玻璃窗户上,渐渐地暮色四合,周遭悄然,我和妻陶然忘机,更是忘记已身处在千里之外的异乡。
这时候罗文苍凉的声音便在耳边响起:
你和我也然笑泪满唇
感叹年华竟是一无余剩
晚风中布满我的歌声
道尽多少旧梦前尘
夜色中只看到彼此眼神
我俩终会消失在那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