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宋教仁自述(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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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政见与主张(6)

先是,黄克强、赵伯先等,立实行机关于香港,内分数部,或掌运输,或主联络,或谋通财与执文牍,谋甚秘密。孙中山先生、黄君克强先后到南洋、美洲一带,募军饷四十余万,兼购最利枪支。广州举义时,枪未运到,而各处同志来者益众,形迹颇露,卫队及警兵渐相缉探,遂决用手枪、炸弹。黄君先入城。原拟黄自攻督署,而以赵君攻水师营,其余分三支:一攻旗军;一守南门;一迎新军。入城事成后,则以赵君出江西,黄君入湖南,再分道各省,鼓动响应。此部署大概也。二十六日,机关部得黄电,言事洩矣,请改期二十七日。又得黄电,催众往,遂于二十八日出发,到者仅一部分人,而事已一发难收矣。二十九日余始到,业知失败,未容展我手眼,爰探得举事时,黄君初以事洩,欲解散,多数人反对,遂仓卒举发。黄君所带无百人,又大半留学生,未习战伐。攻督署时,击死卫队甚多,同志死者亦不少。继而黄君直入后堂,见不惟无人,并器具亦无之,乃知张鸣岐得信最早,已携眷潜逃,因率队外出。而各处陆军坌集,黄又击毙数人,而我之队伍已被陆军冲散,黄乃易服出城。其余未出城者,噀血巷战,至死气不馁。黄只身逃至一买卖铺中,伏数日始脱于难。至初四日,入城调查,死尸计七十二人。黄虽未死,受伤颇剧,余则或伤或逃,尤不可胜纪。噫,亦惨矣!

计此事失败原因有三:一、侦探李某充运军火,为平日党中最得力人,不知实乃侦探,后查明,处以死刑,枪毙之香港;二、从戎者皆文弱书生,素无武力;三、起事仓卒,新军未能响应,诸同志亦多奔赴不及。有此三原因,所以失败。

但平心思之,此事究不得以为失败,盖失败一时而收效甚远也。何则?有此一番变动,遂生出三种观念:一、此番死难诸人,如此猛烈,可使一般人知同盟会非徒空谈,实有牺牲性命的精神;二、此番死义,多属青年,易激起人痛惜之心,而生倾向革命之热诚;三、政府对于此举毫无悔心,人愈恨旧政府而争欲推翻之。有此种种,故武昌一起,天下从风,岂偶然哉?虽谓诸烈士已成有圆满无上之功,未为不可也。愿诸君作事勿看眼前成败,要看后来结果,最远之成败,天下事无不可为矣云云。

复孙武书

(一九一二年七月四日)本文录自1912年7月4日《民立报》。

接读手书,劝弟以不宜遽荫退志,并以不可负气灰心相戒,所以奖励而督责之者备至。仰见真诚爱国,并推爱及弟,人非木石,能无感愧?

虽然,弟此次所以辞职,固有不得已之苦衷。政治施展之方,不一其途,此途不遂,则转而之他,或暂退以待,原无所不可。弟虽无似,岂悻悻然为小丈夫之所为者耶?公肇造民国,险阻艰难,备尝之矣。政治方术,定为解人,故谨述衷曲,以明真实,幸垂听焉。

政治家之生活,以政见为要素者也。既有一政见,以为非此不足以达国利民福之所祈向,则未有不希望其政见之实行者,此天下之通义也。弟此次忝任国务,分治农事,当此急则治标之时,而为此迂缓之任,已非中心所愿;然犹以为既列阁员之群,亦参赞大政方针之一人,则主持所信之政见,以期见诸实行,或亦易事,故姑且承乏其间,以图展布有日。弟尝潜观宇内大势,默筹治国方策,窃以为廿世纪之中国,非统一国家、集权政府不足以图存于世界。而当兹丧乱之后,秩序败坏,生计凋敝,干戈满地,库帑如洗,外则列强未之承认,内则各省俨成封建,尤非速行军民分治,集中行政权力,整理军队,厉行救急财政计划,不足以治目前之危亡;而欲行此种政策,更非国务员全体一致,志同道合,行大决心,施大毅力,负大责任,排大困难,坚忍以持之,忠诚以赴之,不足以见最后之功效。乃弟自入国务院以来,迄今已将三阅月,大政方针,茫然未见,日开会议,惟问例事,军民分治之方法如何?未尝研究;集中行政权力之手段如何?未尝提议;言裁兵,而各省兵权无收回之策;言理财,而六国银行团垫款用尽后之财政,无善后之方,因循苟且,以延时日,是国务院无全体一致,志同道合,实行大政方针之精神,已可想象而知。虽唐总理有提纲挈领之志,各部总长各有励精图治之心,而人自为战,互相掣肘,不复成为有系统、有秩序之政见;加以党见纷歧,心意各别,欲图和衷共济,更所难得。夫如是而求其成立集权政府,建设统一国家,岂非缘木求鱼之类乎?

前月十二日,弟以愤懑之余,目睹借项条件受亏,此心如焚,不能复息,乃于国务会议时,提议决定临时政府大政方针,痛陈国家危机与政府不可不大决断以速图救济之故。各皆感动,令弟试草一大政方针之案,并约明日开特别会决定,再明日送交参议院。弟得此命,以为自此政府当大有转机,遂于是夕草政见书,彻夜不寝。次日夕,各员皆集院,将讨论此书,乃突接熊财政总长辞职信。众惊,遂中辍讨论而往熊君寓,百方劝留,夜半方归,政见书遂未决定。次日为出席参议院发表此政见之期,各员皆赴议场,而唐总理以政见书尚未决,不敢提出,仅告以借款情况。议员群起诘责,总理受窘而归,则有辞职之议,政府动摇,经数日乃已。于是,弟所提议之大政方针案,遂无有人论及者。厥后,弟又提议一二次,亦无有响应者。弟自是乃确知此政府之不足有为,辞职之心不可遏矣;然犹以为须俟借款事定始可发,故迟迟以迄于今也。今者唐总理业已辞职,则是政府动摇之端已开,弟于是正得告退之一好机会矣。今后任命新总理,其为何人,虽不可知,然弟敢为豫下一断语,其必非能行弟所主张之大政方针之人物,则彰彰也。若犹复游移不决,伈伈伣伣,以伴食其间,人纵不议其后,其如自己良心之责备何哉?(有谓弟为唐总理负连带责任而退者,更皮相之论)

夫合则留,不合则去,原为政治家之常轨。弟虽不足与于政治家之列,然亦窃尝闻其义矣。今弟之所抱既不能合于已往或将来之当局,则挂冠而行,亦当然之事,又何所容其顾虑耶?至于辞职之后,拟一归省十年久别之慈帏,然后尽力党务,苦战奋斗,伸张所信之政见,以求间接收效异日。天假之缘,或有实行之一日,其结果与恋恋目下之国务院中,当胜数倍。大隈重信云:“政治为吾人之生命,吾人一日未死,一日不忘政治。”弟昔颇私淑其说,负气灰心之事,固断断乎无有也。尚乞公察弟境遇,鉴谅一切,勿事苛责,不胜愿望之至。

闻公已南旋,在京只一晤谈,未克畅意为歉。不日弟勾当讫,当于江汉之间再图握手耳。言不逮意,敬候伟安。

弟宋教仁顿首

呈袁总统辞职文

(一九一二年七月八日)本文录自1912年7月8日《民立报》。

为沥陈下情恳准辞职事:教仁自奉钧命,承乏农部,夙夜祗惧,期于国事稍有裨益。乃任事已及三月,部事既未就绪,国务亦不克有所赞助,伴食之讥,在所不免,虽由于开创时代,建设事业之不易,实由于教仁政治之素养与经验不足,有以致之。抚躬自问,深为惶恐,屡欲向我大总统呈请辞职,以避贤路,以民国新立,人心易动,不敢以一人之故,摇撼大局,故隐忍未发。今者国务总理唐绍仪已辞职,国务院亦有改组之势,教仁窃幸得告退之机会,谨披沥下情,恳请准予解职。抑教仁更有不能已言者。教仁少孤,长避地东瀛,历十余年,未尝一归觐也。迩来祖母、长兄相继去世,惟母氏抚媳课孙,撑持门户;近且七旬矣,思子情切,门闾倚遍,每手示促归,谓教仁知有国而不知有家,知有亲爱同胞而不知有生身之母。教仁捧书涕泣,悔恨者久之,终以迫于旧政府禁忌,欲束装而不能;然当阴雨晦暝,或长夜不寐时,一念及鞠育之恩,未尝不抚膺长叹,冀早毕吾事,而因得稍伸其孝养之诚。今共和告成,国基底定,正教仁退休故园,定省温情之日也。傥犹迟迟恋栈,上何以慰慈帏之望,下何以问人子之心,即向之海外羁迟,亦将无以自解。人孰无情,教仁独忍出此耶?伏维大总统俯鉴愚忱,准解农林总长之职,俾得归省慈帏,遂乌私之养,作太平之民,是所至愿。教仁思亲情切,率直上陈,不胜迫切待命之至。谨呈。

致北京各报书

(一九一二年七月十二日)本文录自1912年7月12日《民立报》。

连日读贵报载关于鄙人之事,诸多失实,敢为一言。自总理更迭问题发生,蔡、王诸君与弟即主张全体辞职,退而在野,即同盟会亦同此意见。乃贵报谓弟自运动为总理,甚且牵及汤君化龙。请贵记者详加访察鄙人所素识在京之人,有曾受鄙人此等运动者否?若有之,即请指出其人,即同盟会间有主张政党内阁者,又何尝即指鄙人为总理耶?

又谓唐少川之走,为鄙排斥,尤非实事。此事问之各国务员便知详细,若不信则问之唐氏,更容易洞晓,无容弟自辩也。

又谓鄙人在南京时,截留湘款六万,运动总理,并主张采用法国制,大宴参议员,亲往鄂运动黎副总统,此等事若皆真实,则必有其相手方,亦请贵报电询湘都督、副总统,并面询各参议员,果有此等实事否?至主张采用法国制,虽确有之,然中国究竟应置总理与否,识者皆知之,弟之主张,岂即自为谋耶?且当日在南京所拟之总理,实为黄克强君,岂尚不可以证明耶?

又谓鄙人迫挟同盟会之国务员辞职,此事亦容易查明,请贵记者询之蔡君元培、王君宠惠、王君正廷等三君之辞职果鄙人所迫挟乎?抑三君自由之意志乎?固不必待鄙人之明辨也。

总之,当此群言淆乱、党争剧烈之时,往往论人论事易起于感情与误会,明知诸公皆以党见之故,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然以攻击个人为党争之唯一利器,则有失言论机关之价值,亦非大新闻之所宜出。方今时事日非,外交上危机日迫,内治上整理无术,吾人乃日日为处巢之燕雀,为相持之鹬蚌,何所见之不远耶?窃谓今日党争之法,只宜以政见为标准,即有人欲组织内阁,只问其政见之宜不宜,不当问其人之属于何党。鄙人无似,实不敢有此希冀。目下之计,只欲闭户读书,以预备将来,何必如是咄咄逼人耶?敢布腹心,诸维鉴察。敬候撰安。

宋教仁顿首

同盟会本部一九一二年夏季大会演说辞

(一九一二年七月二十一日)本文录自《渔父先生雄辩集》,原标题为《去年夏季大会之演说》。这里的标题是编者所加。

先生演说,谓诸君以总务干事相勉,恐将来有负责任。至本党进行方针,要以从建设一方切实进行,并解释“政党”二字。复及民国财政陷于极危险地位,外交边患,可决定现政府无若何措施,必无好结果。今欲补救,其法惟在我有能力之同盟会而已,并应以挽救危局为我同盟会应有之天职斯可。复述本会经历情形。在革命以前不必说,在由武汉起义,至去年冬季,因从前已经过大会报告,不必说,只说自本年正月至于今日之大略。就鄙人看来可分两大时期:第一期为正月至三月间,是为本会牺牲权利,急欲造成共和统一之时代,故总统可易,参议院可改选,国务员可解散,临时政府地点可迁移,但求达到统一之共和而后已;第二期为自三月后以至今日,是为本会对于国家负担义务之时代,故唐、蔡、王诸先生与鄙人,初本极不愿出任国事,嗣不得已,迫于时势,既毅然担任,即于借款事、裁兵事、清理财政事,皆已确有计划。后来事变忽生,唐君至不能安于其位,则吾人亦只好速自引退而已。复述本党对于统一临时政府内阁,已决定,如不能达政党内阁,宁甘退让;如可改组政党内阁,虽他党出为总理,亦赞助之。

国民党宣言

(一九一二年八月十三日)本文录自1912年8月18日《民立报》。

一国之政治,恒视其运用政治之中心势力以为推移。其中心势力强健而良善,其国之政治必灿然可观;其中心势力脆薄而恶劣,其国之政治必暗然无色。此消长倚伏之数,固不必论其国体之为君主共和,政体之为专制立宪,而无往不如是也。天相中国,帝制殄灭,既改国体为共和,变政体为立宪,然而共和立宪之国,其政治之中心势力,则不可不汇之于政党。

今夫国家之所以成立,盖不外乎国民之合成心力;其统治国家之权力,与夫左右此统治权力之人,亦恒存乎国民合成心力之主宰而纲维之。其在君主专制国,国民合成心力趋重于一阶级,一部分,故左右统治权力者,常为阀族,为官僚;其在共和立宪国,国民合成心力普遍于全部,故左右统治权力者,常为多数之国民,诚以共和立宪国者,法律上国家之主权,在国民全体,事实上统治国家之机关,均由国民之意思构成之。国民为国家之主人翁,固不得不起而负此维持国家之责,间接以维持国民自身之安宁幸福也。惟是国民合成心力之作用,非必能使国民人人皆直接发动之者,同此圆顶方趾之类,其思想知识能力不能一一相等伦者众矣,是故有优秀特出者焉,有寻常一般者焉;而优秀特出者,视寻常一般者恒为少数,虽在共和立宪国,其直接发动其合成心力之作用而实际左右其统治权力者,亦恒在优秀特出之少数国民。在法律上,则由此少数优秀特出者组织为议会与政府,以代表全部之国民;在事实上,则由此少数优秀特出者集合为政党,以领导全部之国民。而法律上之议会与政府,又不过藉法律俾其意思与行为为正式有效之器械,其真能发纵指示,为代议机关或政府之脑海者,则仍为事实上之政党也。是故政党在共和立宪国实可谓为直接发动其合成心力作用之主体,亦可谓为实际左右其统治权力之机关。

夫政党之为物,既非可苟焉以成,故与他种国家之他种中心势力同其趋向,非具有所谓强健而良善之条件者,不足以达其目的。强健而良善之条件者非他,即巩固庞大之结合力,与有系统有条理真确不破之政见是也。苟具有巩固庞大之结合力与有系统有条理真确不破之政见,壁垒既坚,旗帜亦明,自足以运用其国之政治,而贯彻国利民福之蕲向,进而组织政府,则成志同道合之政党内阁(责任内阁制之国,大总统常立于超然地位,故政党不必争大总统,而只在组织内阁),以其所信之政见,举而措之裕如,退而在野,则使他党执政,而己处于监督之地,相摩相荡,而政治乃日有向上之机。是故政党政治虽非政治之极则,而在国民主权之国,则未有不赖之为唯一之常规者。其所以成为政治之中心势力,实国家进化自然之理势,非如他之普遍结社,可以若有若无焉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