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周身疲罢不堪,左方自肩及腰并尻骨、两大腿骨内均觉苦困,似痛非痛,似痒非痒。九时后稍好。下午又甚,且加头痛。余甚忧。盖以为脑病愈治愈甚之现象,若欲治好则甚难者也。余昨日犹以为余脑病已愈多矣,前夜之加病或不关于此也。三时顷,惫矣(已)甚,乃睡焉。更觉独自无聊,心中悲感又起,以为若我终身患此病,则我将来必为无用之人(若因此病而殀,则更不能尽力于祖国,平生所立之志皆成梦想。又思及我一人偃息在床,举目不见一同国人,皆因我不喜人到此所致;而究其何以不喜人到此,则皆因我平素观察诸人之为人,无几人真与我志同道合者,其甚者则且为我之魔障者也,故我在病中感觉既易动,心情亦不平,甚厌诸人之到此以扰我安宁也。想及此,涕泗横流,心如刀割。忽日人岛村氏问余何为如此?余言皆我祖国事,君不知者,吾因病而残念,故不觉而泪下也。恍惚间不知经几时许,看护人送晚餐,余不能下咽,退返之,仍卧焉。忽思吴绍先久未得见,何不邀之来将我一切病因及悲感告之,亦或可以稍吐我之郁积乎?乃检电话簿,向巢鸭弘文学院打一电话,良久始达,余述余之意,绍先谓不晓余话,乃罢。余遂写一邮片告之,复就寝,终夜甚不安也。
阅报,载英国效法国之<于>云南,经营滇、缅境界各处,皆有建造兵营、扩张军备之状,里麻、猛老、猛异、尖高山、猛宁、猛谷、转伦、孟养、我木、庶地各处,皆派遣官宪来驻,专努力经营云云。噫,此种土地面积,合之不下于江、浙之一省,其历史则皆明时历代竭天下之力而征抚之者,今竟如此,亦可伤矣!
○○清政府立宪之预备,先在改革官制。现在官制已经决定,其中首一条云:“总理大臣之任,以皇族充之(下略)。”第三条云:“设立上议院,其议员以皇族、贵族及三品以上官为之,下议院则俟民智开发之日,或十年或十五年之后乃设立之。”吾观至此,吾乃益信政府之不能开明专制与立宪也。总理大臣,世界各国有定以皇族为之之宪法乎?况满清之皇族,普通知识皆未一有,甚者则至于不通汉文,游荡淫乱,何能执政权乎?彼等不识外交如何下手,内政如何下手,实业如何下手,教育如何下手,兵备如何下手,理财如何下手,皆长安之轻薄儿而已;纵其中未尝无一二人差强者,然以较之汉人,其优劣为何如乎?永世以此辈总国权,则永世无刷新之一日,且较之以前旧制人多职分犹不如耳,何有于立宪哉!盖此即满洲人讲民族主义之证,而欲其本族永世执政权以压制汉人之策也。上议院即行设立,以皇族、贵族、三品以上官充之,而下议院则须俟十年、十五年之后民智开时乃设立!夫当今民智未开,固中国之不可讳者也;然而均是中国人也,岂有皇族、贵族、三品以上官之智转先开进而有议院资格,而国民反不及者乎?平心论之,均无议员资格,而国民究犹是彼善于此者也。试问皇族、贵族、三品以上官从何处而来乎?亦犹仍是以前之皇族、贵族、三品以上官耳。以前在政府则不能尽心施政,以致须改官制,今乃一旦置之于上议院,则将改过迁善以尽职乎,抑天将启其聪明才力以尽职乎?此真可笑之极也!盖此即政府讲真正专制主义之策,而不欲实行立宪之明证,以压制国民者也。噫,今而后吾乃益知政府之不能开明专制与立宪矣!今而后吾乃益知异族的政府虽能开明专制与立宪,亦吾国民之不利矣!今而后吾乃益知民族的革命与政治的革命不可不行于中国矣!
九日晴
天将晓,两腿骨中甚作疼,急欲起,而天犹未明,乃稍待之。良久,则反入睡乡。至七时始起,遍身之困倦则不可言状,而两腿则更甚。十一时顷,更加腹痛。下午,始稍愈。乃阅报良久。有同屋一人忽至余室,余视之,似已晤过者,记忆良久,乃知为云南人,姓赵,前年在常德五省栈相识者也。乃延至坐,谈片刻乃去。夕餐后,乃至院后山上眺望,良久而回。夜,亦无他恙,无聊之际,乱翻群书,良久乃就寝。
毛里达尼マウリㄆリア(Mauritania)者,即摩海哥之古名也。
溜山バルヂバ(Waldiva),自印度洋上果黑利海角之西南三三○哩之处起,至南方五五○哩止,其间有数百之珊瑚岛,有二百岛有居民,数约二万。明成祖时曾朝贡中国,称曰溜山国。今则称为巴尔的巴矣。
亚庚Akkaアツカ(Akkanアツカソ)族,居于亚斐利加中央之漂泊人种,大头细颈而身短小,色黑之人种也。
木兰皮Mumbits(Almoravids)国者,征服非斯及摩洛哥,侵入西班牙,自一○五五年至一一四七年之间,建一回教大王国焉。
十日晴下午阴
疼处皆稍愈,但觉甚倦。早餐后,乃坐汽车至上野,游览良久,亦觉无趣,乃入图书馆观之,阅其目录有中国古书则抄录之,又借阅数书。下午一时乃出,复坐汽车而回。夜,吴绍先偕李星次来,余遂告以余之病源,并劝伊亦须注意于此。又告以余现在病状。又言余病治好后,余将往乡聊(野)僻壤居之,一以避世,一以损(省)钱,而实则专以养病。惟李和卿每月需钱之约,则将告于监督,每月准会长代领十二元,以与和卿,馀则无一事足以缠我矣云。绍先言亦不必如此,只要静心养之而已。又言前日见一书中有一语:“凡人欲望不可太大,大则心多用而乱,则神经病起矣。”余闻之爽然,此语实中我之病根也。余一身所欲为之事,所欲求之学,不知凡几。今而后,当删去其不主要者方可也。八时,绍先、星次乃去,余心亦觉爽快,但谈话太多,稍疲倦耳。是夜,安寝。
《昭代丛书》者,为新安张潮所辑,中有宛陵吴肃公《改元考同》,潮为之叙,有云:“三代之世,初无年号。当时民伪未滋,书契之用寡,史官纪当年事惟藉甲子。逮孔子作《春秋》,以后代之臣录前代之事,遂有谥法可称,即谓某公元年是也。后世史家遵之为例,而官府文书,民问契券,则必以年号纪之,庶足杜诈伪而妨诈欺。苟非然者,宁不以后甲子误为前甲子耶?”观此,足知三代时纪年惟用甲子,盖非诬矣。余去岁曾主张此说,且谓至战国秦时始有用数字纪年者,与此仅大同小异耳。
十一日雨
早起甚迟,闷甚。早餐后,陈炳焕监督来一信,谓学务定章只准住三等室,属我转住三等室为要(若欲住二等室,则以后除与三等相当之金外,均须本人自出云云。余遂写一信复之,谓定此章者不知治病之道者也。病有生理的病,有心理的病,治之亦有生理疗法与心理疗法。故欲筹治病之策,不可徒以经济的政略为计算,须合医学上理法、心理学上理法而计算之,以定规则,使患病者终须痊愈焉而后可者也。末言余不能转居三等,而三等以外之金,余愿自出,但今年困难已极,须请其垫出,明年扣除学费亦无不可云云。下午,受按摩法一次,以后每间日一次也。夜颇安寝。
阅《卫生新报》,言主进化论者,其根据上之证明有四:一、人类与牛马当胎生初之卵子殆无区别,他动物亦然;二、人类之尾骶骨与动物尾同;三、人类之嫉诟(妒)愤怒等情之动态与动物同;四、亚洲、澳洲所发见之化石,可以证明太古时两洲本相连接,故当时两洲之动植物皆同样,亦足证也。
○○余思纪年原为时间的记号,其与空间的关系则随人事而变,或一国用一纪年,或数国用一纪年,或一国用二纪年(如日本、韩国等是),皆因其空间范围之大小而定,即皆因事之便利与否,而由其人之自定之者也。假如余愿为回教国民,则自然用回教之纪年;余愿为欧美国民,则自然用耶苏之纪年;余愿为中国国民,则自然用黄帝开国之纪年。又假如余愿为日本国民时,则自然用日本神武之纪年,并用其明治之纪年;余愿为越南国民时,则自然用法国耶苏之纪年,并用其成泰之纪年。又假如余今欲与外国人结一条约,则自然用本国之纪年,并用彼国之纪年,余今欲辑述一战史,则自然用甲国之纪年,并用乙国之纪年;余今欲编辑一日本历史,则自然用日本之皇纪,并用其历代天皇年号之纪年;余今欲编辑一朝鲜独立时代史,则自然用其建国之纪年,并用其现皇帝建阳光武之年号;余今欲编辑一中国通鉴(编年体),则自然用中国黄帝开国之纪年,并用历代帝王之甲子数字年号之纪年。凡以上所举者,皆由我之主观性而自由定之者也(亦自然之理法当如是)。不过此等之纪年法,皆先有人定之而为人所用焉耳。然其人之所以定之者,其始亦由于其主观性而定之,而为人所用之,范围之大小,则仍由于用之之人之主观性而定之者也。亦有用年号而非由于主观性者,则必其由于易国改性(姓)之际,其一班(般)小民于此一事上无主观性以对之,故盲从之也。若有主观性于此者,如陶潜纪甲子,郑所南作《心史》类,皆未用新朝年号者也。至于改革既久,民已习而忘之,虽有识者,亦不知计及于此一问题,何论其主观性如何耶?此所以韩林儿虽起兵用龙凤年号,而余阙等尚愚忠尽死;洪秀全虽革命建太平天国,而曾国藩等尚顽迷力抗也。噫!余个人也,有余之主观性者也。余对于一事,余之主观性若何,余便若何行之,此余之自由也(但余之主观性非天然的主观性也,在哲学上为唯心的,即是在心理学上为意志的,在道德学上为善的)。然则余之对于纪年之真正的思想,亦由于余之主观性随其事之如何而自定之,皆无不可者也。如为关于世界之事,则由于余以某时为起点而托始焉可也,如用各国大同盟之年之类。如为关于一国之事,则由于余之主观性观察之,或势不能不用其固有之纪年,或势不得不用他国之纪年(如日本编西洋历史或东洋历史,则每参用西历纪年是也),皆由余之自定焉可也。如为关于本国之事,则亦由余之主观性斟酌之,或义不可不用我国开国之纪年,或时不可不用历代固有之纪年,或势不可不再开一新面而另用他种之纪年(如宗孔教者则主张以孔子生为纪年,单纯共和主义者则主张以周时周召共和为纪年,皆是也),亦皆由余之自定焉可也。如为关于一人一事之事,则亦由余之主观性认定之,或因其人之行为,或因其事之纪念(如中国名人年谱之类,又如美洲人用哥伦布发见美洲之年为始以记事之类),亦皆由我之自定焉,无不可者也。至若有与一切无关,惟关于个人之事之时,尤为独立自由,尽可由我之主观性指于某点而自定之,更无不当之理由者也(如古人美术家绘画书字,其后款尝题云:书,时年十有,皆是此理也)。余思余以后写日记(从明年起),纪事作文以及一切只关于余之个人而与其他无关系者,皆以余之个人的纪年法纪之,所谓君主、教主之纪年法皆不足以污余个人之自由者也。余之个人的纪年法为何,即以余出现于世界而始有此身之年为元年也。余久欲作中国纪年说而未果,今日偶思得此一层,遂书之,以为将来之旁证。
十二日晴
病状犹如昨日。八时顷,正独坐无聊时,忽李和卿至。余甚恐,乃和卿甚和荡(蔼),不如往昔,又为余购有葡萄等物至,盖和卿亦恐余之真病死,与真心愤怒伊而始然者也。余告以病状及数日伤感,不觉泪下良久。食午餐后,和卿乃去。余亦散步外出,送之里余而返。下午,院长诊察之际,谓余不可读书,不可写字,即信件亦不宜写,不喜友人来,则即宜禁止之可也云云。余思此后须万不读书写字,每日只宜静坐、游戏、散步、运动及作诗歌等事,但每日阅报,及阅报时偶有所得者抄录之,写日记,随意观小说等事,则仍前也。夕餐后,至山上眺望良久而回。夜,安寝矣。
○○美国尼瓦达ネバタ沙漠在美之尼瓦达洲(州),广袤约与日本全国等,一望白沙无际,草类亦甚少,中有盐田,亦稍有山,但不甚大,望之恰如海中孤岛,其中惟石特凶ステシヨン为横断铁路之经过处,其相连之大盐湖リトレキ,亦因地质相同,所含盐分甚多,约有二割半,广四十哩,铁路之铁桥横架湖上以通过之,湖水色如油,处处成盐泡或盐柱,中少生物。其附近土人谓昔时面积甚大,近年其西部渐渐淤为陆地,遂稍狭小,其淤处即成为尼瓦达沙漠之盐田云。故尼瓦达沙漠之面积近年渐渐加广也。
○○《电报新闻》中有自署嵩山者,甚主张唯我主义,其《自我扩张》文中所言者,谓“吾人人类皆以‘自我’为活动之源泉,但非抽象的、孤立的个人,而实为社会的个人。唯个人各有自我主义,不能绝对的相等,而有种种之差别,即因‘自我’二字之扩张之范围程度有广狭深浅之别也。其广而深者,有因遗传、教育、社会、经验(狭义的)而得之意识统一的活动性,且其内容皆甚丰富者也;其狭而浅者,虽有因遗传、教育、社会、经验而得之意识统一的活动性,而其内容甚贫乏者也。且再由大小而论之,有大之‘自我’之人类能容小之‘自我’之人类,而有小之‘自我’之人类则不能容大之‘自我’之人类者也。故人而欲修义(养)人格,当扩张一己之‘自我’,使之充分成长,不可为盲目的、陋风的而后可者也。”余阅其言,甚足以为言为我主义者之护卫。盖古今宇宙间,除我之外,无所谓万物,亦即无所谓古今。宇宙皆自我眼中、目中、心中以为有之,始乃有之者也。我而欲谋真正完全之为我主义,则即余前所言范围不可不大,时间不可不长之谓也。但余犹有未想到者,即程度一面,盖程度不可不高者也。合此三者,而又加之以利害关系,推之极真且大,则为我之说庶无弊矣。嵩山氏之说,亦可谓能发明此理者矣。惟余思此一大学说,若发明尽净,实真理之中心。而此主义之名词,究以何者为妥,似难酌定。杨子之‘为我’二字实不好(不过不得已而仍用之亦可),后人有谓‘自我’者,有谓‘自利’者,有谓‘利己’者,皆不得其真相者也。嵩山氏之‘自我’二字,似觉甚合,然犹只就推行上言之。余尝思及“上天下地,唯我独尊”二语,欲以‘唯我’二字当之,不知何如?俟之后日再思索可也。
十三日晴
李星次来,为余送有支那菜,坐良久而去。九时,余坐汽车至上野,游良久。十一时,至《民报》社,晤得孙逸仙,到东才二三日者也。问余病状良久。午餐后,又与章枚叔谈良久,又托前田氏以余行李欲寄在社内,请其照料。下午三时,至青山屋与主人算账,约明日搬运行李,讫,复至《民报》社,托前田氏明日为余将行李运至社内。五时回,六时至院。
○○烟草一物,中国作烟,亦有作淡巴孤者。○日本作タバコ,广东俗语谓为吗姑烟。世人尝谓不解其何故?余曾记忆幼时见有《癸巳存稿》一书,记有淡巴孤事理,谓西洋有淡巴孤地方出产此,故以名之。明时为葡萄(牙)人贩至福建,始入中国,然又(犹)未遍行,后又至辽东各处盛行(及满洲入关,此物亦因之流入内地而大行矣。当时犹仅官吏等嗜之,故康熙巡幸山东时,曾禁止大臣吃烟(其后则各等社会皆无不嗜之云云。今岁又闻诸孙逸仙,谓此物先至日本。盖当葡人殖民美洲时,其商民营业亦甚盛,先运至日本,后乃至中国闽、广各处,其后又从日本流人满洲,故明末之际满洲烟草甚盛也。至于淡巴孤、タバコ、吗姑等名词,皆不过随地方之译音而变耳云云。合而观之,则烟草之历史可知矣。
十四日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