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宋教仁自述(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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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我之历史:日记(14)

观服部宇之吉《心理学讲义》。服部博士,现充北京(京师)大学堂教习者也。书中言心理分知、情、意三者,三者又分条析缕,甚为了明透彻。余始知心上之发动作用皆有理法,不容紊也。宋海南来信,招余明日至《民报》社详告报中一切手续。夜,温习算学时,录各国度量衡表。余拟以后有所录以备遗忘者,合缀之为一种记忆术便利法表,以此日之表与昨日之地理表为起点焉。申锦章、李和生、杨勉卿来,谈良久而去。余以是故,遂未读英文。九时,观《王阳明年谱》,四十八岁时平宸濠事,见其临事能谋能断,任人用兵,皆合自然法则。噫!为学不当如是耶!朱凤梧来信,邀余明日至《民报》社,有密事相商云。

八日晴

八时,至《民报》社赴宋海南约。时海南未至,以须急归上课,遂回。李和生来一邮片,责余昨夜有不平之辞色。余即复一信去,言昨夜何尝有此景态,得毋有未真耶?并劝其切不可专就人家待己之道之一途吹毛求疵。吾人为学,当日日体验一己之道德、学问与己之所以对于社会固有之道,惟恐其有缺之不暇,何必沾沾于此耶?共约五百字而讫。十二时,至卫寿堂诊病。寻回。下午三时,复至《民报》社赴朱凤梧之约。适凤梧未至,得晤海南。海南邀余往卖《民报》各处交代,并介绍海南。四时,遂至三省堂,与约代售《民报》事。五时,至中国书林,又至秀光社。六时,至会馆。皆介绍海南。属其以后报事与海南交涉。时余、海南均未晚餐,乃借会馆门番金一元,至牛鸟肉店用晚餐。八时,讫。复至《民报》社。始知凤梧今日为会事商议,已议决公推凤梧暂时代理干事云。余拾张溥泉乱书丛中,得《颜息(习)斋学记》二册,惜欠数页。十时,回。店主告余,鲁禹昌、禹三余(余三)来,久候乃去。写致宫崎民藏一片,索其以所著《人类之大权》一书赠余也。是日以迟悮未观书,并缺学校日、英语课各一时。外务之累人甚矣!十二时,始就寝。回思医者对余所言之语,心内懔懔焉。

九日晴

上午,学校停课半日。十时,至同文堂约代售《民报》事,定议焉。写致丸善信,因前所购《世界读史地图》尚有《说略》一册未取得,向其索取也。七时,至杨勉卿寓。寻回。观《王阳明年谱》,仍为四十八岁时事,有答罗钦顺书一篇,言《大学》格物之道甚晰。但吾觉其仅就心的一面讲耳。然其中有语云:

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为是(非)也。因此可见格物之功在博学、慎思、明辨者不少也。

十日晴

上八时,宫崎民藏来,赠余以《人类之大权》一部,并言今日下午邀余同至芝区访俄国革命志士ビルストスキ(余颔之。下午,功课毕,至《民报》社。遂至芝区。芝桥大光来。时宫崎氏已在,晤得萱野长知者萱野长知(1874—1947),日本高知县人。退职军人,玄洋社社员。1900年参加兴中会。1905年日俄战争期间,随军赴我国东北,充翻译,奉参谋部命运动马侠,扰乱俄军后方。同年加入同盟会。1907年被孙中山聘为军事顾问,在潮州黄冈起义中负责购运军火。武昌起义后,最先赶到武昌,任黄兴战时总司令部军事顾问。1916年,同平山周等到山东协助居正等发动讨袁战争。1932年,被犬养毅派至中国同国民党政府谈判东北和上海事变问题。著有《中华民国革命秘籍》等。日人,而操华语,服满洲装,殆不辨其为日人焉。坐良久,俄国人ビルストスキ乃至,四十许之虬髯者也。口操法语,余等皆不解。有某君者,宫崎先请其来为代通译者也,通姓名,并陈来访之意,又告以《民报》之宗旨,皆某君代译,谈最多。某君系日语,余亦不甚了了。大概言俄国革命党派之多,主张不一,人民程度又不齐,革命成功不知何日可期云。又云己系波兰人,此次系从西伯利亚来者,并有数同志拟在此间出版,以输入祖国云。又云革命之事,不可从一方面下手,专讲政治的革命,必不能获真自由,专讲社会的革命,亦必不能获真自由。必二者俱到,然后自由之权利可得,而目的可达也。又云,己向来系极专主张民主主义的,然观之于美国,民主国也,而其人民仍不自由也(法国,亦民主国也,而其人民亦不自由也(日本、英、德诸国,其人民于政治上之自由未尝不获多少也,然社会上之不自由乃益加甚矣,故余近年所主张者,较前稍变,实兼政治、社会上(两)方面而并欲改良者也云云。末后问我等携有相片否?宫崎氏言后日当另摄以与之。时萱野乃出日本酒食食之,至十二时始散。余乃回李和生寓,谈良久,宿焉。

十一日阴

上十一时,至中国书林,为禹三余(余三)购书;又至一书店,观良久;又至秋山时计店,李和生整时计也;又偕和生至一日人家,观贷间。下一时,复至和生寓午餐。三时,至《民报》社。是日开大会,余亦与焉。得刘治斋来信,言刘相至省中事。七时,乘人力车而回,时天(大)雨也。九时,至杨勉卿寓,寻回。李和生来宿焉。

十二日晴

上八时,至同文馆,交与《民报》五十册,代售者也。十一时,至卫寿堂诊病,寻回。夜李和生来一信,大责余爱西村女事;余昨夜与和生谈言:“见美色而爱之,此为心理上自然的本能,即据服部氏《心理学》说,言人之心理有知、情、意三者,见而辨其为美,知的作用也;辨其为美而爱之,情的作用也,此二者皆为生物的本能,即生之谓性之谓;若因爱之而即欲得之,而遂动念,而遂决志,此则属于意的作用,而有善恶、是非、利害之别矣。故爱色而至于意(志念)的作用,则须审慎矣”云云。又言时时亦思慕西村氏云云。故和生今日归而作此信戒余,痛下针砭)。余读之再三,懔然惶然,一时心中不可名状,遂急蒙被而寝(次)。

十三日晴

晨起,至青山辨当屋,觅得房间一间,拟移寓。上八时,遂清检行李,移寓至青山家。余所居房,门前有庭园,植花木,亦颇幽静,余甚乐也。晚餐时,杨笃生来,送译稿与余译者,系《英国制度要览》,并言来月初十日当译成。余允之。笃生复邀余至时新楼食酒食。席间纵谈当今志士派中人之优劣,笃生亦痛诋好名之人。良久始散。余遂至杨勉卿寓,属勉卿同余共译笃生所属译稿。勉卿许之。九时,回。观《王阳明年谱》,仍系四十九岁,在赣时事也。寄日金二元并信一封于《南方报》馆,订阅该报一份焉。

十四日晴

午正,至卫寿堂诊视。医者云已好多矣。下一时,至李和生寓。得石卿自家寄信一封,告称余所负债已售管家(冲)田产完清,但有折减,未全偿也;又三姐已许字颜复初,二月初六日出阁。余见此不觉喜慰交集。惟言母亲思念不已,每闻鸦鸣鹊噪,亦皆心惊云云。则使人子思亲之心油然。噫,为人子者,陷于如余之境,亦可以警惕矣!三时,至《民报》社,得胡幼(幻)庵、刘瑶臣自常德来信,称不久将至省中云。田梅溪则上沅水流域以上去矣。又得覃礼门自长沙来信,称湖南为去冬此间取缔风潮事,倡设留学事务所,拟有运动建设,忽因风潮已平,现事务所亦已解散矣。大概理鸣为此甚为不平也。又得肖度来信肖度,字叔康,湖南衡阳人。时留学日本东京明治大学,加入同盟会。辛亥革命湖南光复时,曾任长沙县知事,旋为士绅排去。属余出而组织留学生总会者也。四时,至劝工场购诸用物,五时回;下午未得上学三时)。七时,西村氏千代姊妹来访余,实出余意外,余大喜慰,坐良久,邀至聚丰园购茶点食之。食次,余思余此种行动果属如何,抑果无害道德乎?亦觉心中不安。既而思余既另有见地,则亦何妨,遂亦置之;与千代姊妹笑语甚欢,但未及于狎亵也。九时,始辞去,余送之,良久始返。

十五日晴

上午,写致石卿信,告以余在此间无恙。又写致仙舫信,并寄赠《人体生理图》一套,以为其医学之用者也。又写致中国书林信,托其在沪代购各书也。下午,天阴。夜,观《王阳明年谱》,先生五十岁在江西时也,记先生是年始揭良知之说云云。阅报,始知今日为旧历二月二十一日,余之生辰已过三日。余前拟生辰必致斋,今则已矣!可知有良知而不致,与无良知同也。译《英国制度要览》一页。

十六日晴

译《英国制度要览》九页。下午,学校开演说会,请大隈伯演说大隈伯,即大隈重信。见前1905年7月19日注。一时开始,余亦往听。所讲无非西洋各国排斥东洋,我中、日两国当如何亲密以抵制之,诸君当如何发愤力学以救国家而已。三时,散。余回。接宫崎民藏信,称东海书院(宫崎氏所倡办者)假校舍告成,今日下三时同人酌酒相祝,招余前去。余复以无暇,辞不去也。观《王阳明年谱》,仍为五十岁事,先生致湛甘泉书有云:“随处体认天理。”又论心动云:“循理之谓静,从欲之谓动。”又论养生云:“养生、养德,只是一事。”皆深切之言也。

十七日晴

译《英国制度要览》九页。夜,观《王阳明年谱》,五十一(二)岁在越时事也。录其论乡愿语曰:

乡愿以忠信廉洁见取于君子,以同流合污无忤于(小)人,故非之无举,刺之无刺。然究其心,乃知忠信廉洁所以媚君子也,同流合污所以媚小人也,其心已破坏矣。故不可以(与)入尧舜之道。(中略)三代以下,士之取盛名于时者,不过得乡愿之似而已。然究其忠信廉洁,或未免致疑于妻子也。(下略)

录毕,回首自思一身之云(行)为动作,不觉愧然也。

十八日晴

上午,译《英国制度要览》十页。下二时,偕杨勉卿至李和生寓,不遇。至申锦章(寓),坐良久。三时,至一书肆购《日本辞典》、《法律经济辞典》,又至东明馆购毡子一席。四时,至天赏堂修时计。遇张步青,乃邀至鲁文卿寓,坐谈良久,并留晚餐。

六时,至彭希明寓,属希明为余及勉卿请小川升一郎教日文。希明言小川无暇,当为余另觅云。又晤任子臣,谈良久而去。八时,至西村年一家,将入其门,自思欲不入,徘徊良久,卒人焉。西村氏不在,千代子出而款客,坐良久。千代子言笑在若有情之间。九时半,始辞而去。十时,李和生来,又以疑余今日至西村家责余。余与辨(辩)焉。良久,和生去。余心有微微震动,遂就寝(次)。

十九日晴

译《英国制度要览》二页。下一时,吴绍先来二信,大责余不应爱色。初一函犹含糊言之,次一函乃大条陈利害,即以己前所经历者为证;中复以余前所言“动一念须审是非、辨利害”反复戒余,并畅申其旨;末复言此子之丑劣。时杨勉卿在座,亦劝余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余一时心中大受震动,如劈头冷水,令人心神皆乱,似愧非愧,似悔非悔,似怨非怨。及勉卿去,余心稍定,始有一线之明,觉己之情念或亦果如所云。乃复再三读其来书,心中始有明辨,觉其所言利害实为不错。然随即思及西村氏之情意,又欲不听之。一时交战于中,甚为难过。良久,又复玩其书意,始姑下一决志,切莫负此良友,而听从其言。然心中仍如火灼,如刀刺,不能一刻受。乃急呼车,乘至李和生寓。适逢和生未回,翻其日记,见录有余前日劝伊书,言“凡动一念、作一事,当克治之于其发动之始,又当省察其善恶、是非、利害于克治之前”云云。余此时又不觉愧心顿生,以为余前日以此劝人,乃今日犹须人劝乎?然又忽自反想,以为余前日已曾省察克治,实觉余此念乃属于情的,非属于意的,究竟无害于天理也。正交战间,和卿适回。乃以绍先书示之,并告以故,言以前之欺朦,实为大错,但亦出于不得已。今日得绍先书,心中实大受激刺,已知过矣。乃以余自二月以来与西村氏交涉一一告之。和生又复再三陈此事若渐渐益深,则其害不可胜言云云。余至此时始益猛然省,知前日之情念虽经省察,然既有如绍、和所言,则已非利而属害也可知。既属害者,则真应克治者矣。乃始感激涕零,大痛前日所为。对和卿言,自今日后,必誓自忏悔。和卿又言:“苟能如此,则我心事去矣。但此为一身大敌,尤须极力抵御之也。”且再三反复发明其意。余心更觉清醒,乃皆一一以为然。遂留晚餐。和卿殷勤,又为余言多少理由。余亦深表痛悔之辞。谈至九时,余心始然如旧,乃雇车而回。回寓后坐定,又反复思之,觉余一念之差,遂生出种种风波,非良友再三忠告,几陷于险。今而后誓当绝迹此念,以不负生平。然因此觉立志为道,真有万难,亦真是容易,一转念间,即为圣人,亦一转念间,即为败类。余今日之意念,起落移转变化数次,幸一念之转,复归于正,然亦不知能保必有恒否?噫!进德之功,诚不可误会也!

二十日晴

晨起,散步,至杨勉卿寓,以昨日忏悔之事告之,言之令人羞涩。八时回,译《英国制度要览》。十二时李和生来,复以昨日之事戒余,意若余犹不能悛改也者。余亦懔然。午餐后,又坐良久,至三时始去。余乃写致吴绍先(信),告以余昨日情状,未及半而罢。宋海南、鲁禹昌来,海南固邀余至《民报》社,余约夜至。七时,吴应图来,请余作骂杨枢文一篇;余婉谢之。八时,至《民报》社。《民报》三号已出,然因校对不善,错误甚多,不能发行,众皆哗然。见余至,有责备余不应去报社者,不然,则必不至是也云云。余亦婉谢之。十时,回。李和生又来,疑余与西村氏有丑秽之行,否则必有密约,以诘责余。余力言无有,至就寝后犹再三言之,和生始信焉。憶(噫),一事之不良,致所生影响亦大矣!

二十一日阴

是日学校休息。上午,李和生去,乃与杨勉卿至乡间散步,良久。十一时,回。又至汤肆沐浴。十二时,回。译《英国制度要览》。写致吴绍先信,续成焉,言余改悔情形,后复言余前者动心之原因,大抵言前日误解爱色之义,至今始悟云云。五时,复偕勉卿至学校间,游览良久。六时,回。复至勉卿寓,勉卿洁(沽)酒共饮之,微醉。七时,回。八时,至田中方,问有日本人能教日文者否?其主人言代为寻之,乃回。

二十二日阴

译《英国制度要览》。上十时,至卫寿堂视病,寻回。下午,得李和生来片,复戒余以爱色事,词更危悚也。时余昨所写就致绍先信,以心中愧羞,尚未发去,至是乃送入邮箱焉。佐藤独啸遣人送来《十万白龙》一书,西藏古代宗教之神话也。杨勉卿至,并携一日本人来,即昨所访之教日文者。其人不通汉文,坐良久而去。田梓琴来信,言杨枢奏请将去冬闹取缔规则风潮之首领斥逐学界,余名亦在内焉。亦怪事也。

二十三日阴

有姚某、丁某者来,说被杨枢奏请斥逐学界之诸人今日开会议事,欲邀余往。余谢之而已。译《英国制度要览》。杨笃生、何小柳来,坐良久乃去。

二十四日阴、雨

译《英国制度要览》。下午,刘式南偕袁雪庵来刘彦(1881—1938),字式南,湖南醴陵人。武昌科学补习所成员。曾留学日本。同盟会会员。辛亥革命后,任众议院议员。袁家普(1873—1933),字雪安,也作雪庵,湖南醴陵人。1905年7月留学日本东京法政大学。辛亥革命后,曾任云南省财政司司长、湖南省财政厅厅长。袁雪庵,余三年前在长沙所识者也。坐谈良久而去。李和生来。夜七时,偕杨勉卿至寓,以所译之《英国制度要览》稿之不解者质之。九时,回。

二十五日阴

上午,校正所译《英国制度要览》,约计得五十页,遂缄寄杨笃生。下二时,至西路会场,晤汀浴岷、陈伟臣,谈良久。又晤胡勋臣,新自常德来者也。四时,至梅田写真屋取前与李和生同照相也。途遇谷仲言等,领波兰人ビルストスキ将往饮食店饮酒者,邀余去,余辞焉。五时,至《民报》社,得胡幻安、刘瑶臣信一函,言湘中近事甚详也。六时,回。夜,雨。

二十六日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