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云:学者欲为圣人,必须廓清心体,使纤翳不留,真性始见,方有操持涵养之地。
又云:若常人之心,如斑垢驳蚀之镜,须庸刮摩一番,尽去驳蚀,然后纤尘即见。
又云:凡人情好易而恶难,其间亦自有私意气息缠蔽,在识破后,自然不见其难矣。
其言痛切,深中时人之病。张溥泉来邮片称,来日曜为内田、清藤、程润生饯别,邀余到会。译《露国之革命》,仍未完。
十六日晴
上学时,购得《处世哲学》、《男哲学》各一部。观《王阳明年谱》,四十岁者也。其送湛甘泉赴安南序,于杨、墨、释、老之学甚有予之之意,曰:“圣人不得而见之矣,其能有若墨氏之兼爱者乎?其能有如杨氏之为我者乎?其能有若老氏之清净自守、释氏之究心性命者乎?吾何以杨、墨、老、释之思哉!彼于圣人之道<异>,然犹有自得也”云云。可谓平心折衷之论,足以破数千年儒家排外之习矣。先生之识见诚卓哉!译《露国之革命》。
十七日晴
酉初,散步。随至杨勉卿寓,不遇而返。乃至程鹤侯寓。谈片刻。寻回(鹤侯为余在鄂时所识之友,去岁来者)。观《王阳明年谱》,四十一岁时,教人以存天理、去人欲为要,言后辈习气已深,虽有美质,亦渐消尽云。余读之不觉悚然。译《露国之革命》。
十八日晴
巳初,至公使馆,问马廷亮以湖南送此间官费生入振武学校事。伊云尚未得复信也。巳正,至《民报》社,接姚剑生自上海来信,言上海归国学生倡立中国公学事。又接龚铁铮自湘乡来信龚铁铮(1888—1916),字炼百,别署铁汉,湖南湘乡人。先后留学日本东京铁道学校预科及高等工业理化学校,加入同盟会。武昌起义时,协助黄兴在汉阳作战。后赴上海主编《中华民报》,进行反袁宣传。1916年湖南反袁驱汤(芗铭)时遇难。告余归后情形。余各寄与《民报》一册焉。午正,至李和生寓,不遇,在其书案上有日记一册,记事颇有克复之义。余因有触,书一纸于案上,言我辈初立志时,千罪万过,洗涤不胜,每遇事,心亦知其当如何方好,然而不能实践者常多,则人欲蔽之也。故现惟以克欲为第一功夫。譬如上学听讲,此当然者也,有时或懒上学,或不悉心听,此即人欲一来缠而为其战胜者也。吾人对于初懒上学、不悉心听讲之念发动之始时,克治之,必使之去脱而后已,则庶乎其可也。日日如是,事事如是,致知之学,方有入手处云云。未初,至神田各书店,观有合余意之书与否,惟购得《脑及神经健全法》卜《记忆力增进术》,又(及)《太平洋论》。申初,至吴绍先寓,谈良久。酉初,至《民报》社。是日社中与程润生、内田良平、清藤幸七郎饯别,又曹亚伯赴英国去,亦同饯焉。诸人皆豪饮欲醉,余亦微饮之。戌初,始散。戌正,回。李和生来,责余今日不再至伊处,余再三言其无再至之必要,是以未来,辨(辩)至夜分始寝。因未观书焉。
十九日晴
因昨夜未睡足,精神不振,终日欲睡,心志之间亦不清明,甚矣,卫身之不可不讲也。余拟此后动静起居必须立有规则,遵守无懈,外人之骚扰亦须避之,或再三开诚以言其利害。盖古人虽处如何纷杂之地,而精神不散,心志不乱者,彼其精神已完足,心志已坚定,故不畏也。吾人方始萌芽,不可不切戒此弊,至将来德成后无往不宜也。邱心荣来,取前次交余爪哇聘教习之信件,并托余有别可当此任者,可荐之前去云。夜观《王阳明年谱》,其四十六岁作赣官时事也。未十时,即就寝。
二十日大雪
巳正,至《民报》社。是日乃张溥泉约余至社交卸账目与宋海南者也。乃海南未至,余坐良久,闻溥泉说程润生今日归国起行是时京师大学堂聘任程家柽为农科教习。程素主“中央革命”之说,归国后,在北京厚结肃亲王善耆,掩护党人,待机活动。翌年又返东京,建议同盟会以术获取铁良巨款,为经营东北及《民报》费用,致使党人疑其为清廷收买。嗣后与同盟会疏远。南京临时政府成立时,孙中山拟任其为北面招讨使。党人群起反对,未果。宋教仁曾撰《程家柽革命大事略》一文,为之辩诬。遂至润生家访之,不遇而返。午初,至胡经武寓,亦不遇。午正,回。酉初,复至程润生家送行,并索债也。润生此钱,现言须俟到北京时始能寄来,余言欲刻下以胡经武作归国程费云,然尚未说定也。酉正,回。译《露国之革命》完。观《王阳明年谱》,与昨同,皆用兵、讨贼、敷政、教民之事也。写一片致李和生,言不可不于起居动静之间致吾良知,以讲摄生之道云云。
二十一日雨,终日不止
写致李和生信一封,甚长,约万言。大概就前日在渠案上所书之数语而发挥之,并言克治之先,犹有一层工夫为省察,省察其果为天理,果为人欲,然后克治之功始有所施。盖克治者,笃行之功也,即致知也;省察者,博学、审问、慎思、明辨之功也,即格物也;二者皆不可偏废者也。末复言及和生平日责余情薄之错误,余实因省察、克治而后为此者也,所以为己也,与对人之情分无关者也云云。下午,胡经武来,晚餐而去。酉正,至芝区对阳馆访程润生(润生今日已寓此)。润生与余谈最久(复言及债事,润生言终不能与)。戌正,始回。观《泰西名言》。此书为日本人石村贞一所述,皆录泰西古今伟人、学者之格言,亦大有裨益之书也。时所观者为前四页,有要切之语云:
心志一定,则可以投烈火,可以冲飞丸,可以死,可以生,凡地球上莫有不可为之事。夫为富贵所淫,为贫贱所移,为威武所屈者,坐无一定心志耳。(勃古斯敦)
身家邦国集小小之物而成,故轻小小之物者,则破亡身家邦国。(古诗)
君子以正直行义,以诚实发言语。(古诗)
欲显其外貌者,必务致中心之诚。(沙伯)
人之行事,由天性者寡,由习惯者多。故虽属德行,不属技能者,亦必待积久而后可成。(墨答斯答匀)
人生之路有一站足所,不经多少劳苦,多少艰难,不得到焉。既到后,俯瞰尘世祸福,下视浮世苦乐,犹旅客上高山俯看平地,狂风暴雨正晦明于下界,而我身则步行光日和风中。(尼格尔)
国之,强弱,关于人民之品行;品行之本,在真实良善。(斯迈尔斯)
二十二日大雨
是日学校行前学期之试验开始,至二十六日止,共四日。上午,试验博物学,余误花之名词二。下午,试验体操,以下雨停止。申正,李和生来,与余讨论昨日所致之信中末一段。余复申言余为一己自治起见,并非定为待人之规则者;若必认为有碍交友之道,则每周并非不能会谈而慰情好,即每周二次,亦可行之,何必固执一“每周必同寝处一次”之法则,以耗精神、废功课而后可耶?和生终不以为然。辩论至戌初,愈形凿枘,和生遂悻悻而去。余乃同至杨勉卿寓取书,寻别之而回。细思今日所辩论,终不足以使和生信以为然,心中一时忧闷交集,兀然独坐,愁苦之极,至有披发入山之思。忽又思及卫生家言,恐太伤脑筋,乃急就寝,以避忘之焉。遂未温习功课及观书矣。
二十三日雨
上午,在学校试验日语及算学,日语误四字。下午,试验图画及日语,日语又误三字。夜,观《泰西名言》,余所爱者录之:
开化文明者无他,国民各正道德、勉职业、修技艺者,合集而所发之果实也。(翰他)
吾心似蜂窠,虽甚嘈骚混乱,然其中自整然有秩序,以贮天造精好之食于其中。(翰他)
人民各自欲改化其身,而后一国之改化犹示诸掌。(戎孙)
无德行与智识者,崇帮国之祸基。(拿破仑)
虽匹夫匹妇,亦能为人民增利益。(翰回)
学而不能为善人君子,则是有文采之惰夫,有声明之痴汉。(培林伯尔图克)
学宜定趋向,勉功课,忍耐以勿倦。(罗伯逊)
从肉体之欲,心志即魔鬼,而才志(智)以为建祸基之贱隶(向义理之正心志及明主,而才智即增福祚之良宰。(斯迈尔斯)
信之于言语,慎之于行事,犹躯干有脊骨;苟无之,则不能一日立。(德留)
酒能妨节俭,贼礼义,伤身体,若不节饮,禁而勿饮。(斯迈尔斯)
二十四日阴
上午,试验日语。下午,试验理科。李和生来信,谓余昨日所言为自治之道,实有不得已苦衷;但此只可谓例外,而非原则云云。余即复一信去,言此实为摄身自治主敬起见,并非因待人起见,何可谓之凉薄乎?且物数见则不鲜,事不欲数,数则烦,此实自然之理,而非勉强所能为。凡事能存有余之地,留不尽之情,则日日皆不致兴致索然,而精神常快;若一泄而尽,不留余步,则事后毫无趣味,心理上添许多尘障矣。故我之所以如是主张者,于交道上亦未始无益也云。夜观历史、地理,以预备后日试验。亥初,就寝。
二十五日阴
未初,至《民报》社。时宋海南亦至。遂将《民报》一切账目交卸于海南,并告以一切。申初,讫。酉初,至李和生寓,坐谈良久。戌初,回,观地理书图。
二十六日晴
上午,试验地理,五题误一。下午,试验历史,申初讫。申正,至杨勉卿寓,偕勉卿至乡间散步,良久回。观《王阳明年谱》,四十七岁时平寇事也,见其征三浰时与仕德书有言云:“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不觉恧然。
二十七日大雨并雨雪
晨起,阅《东京日日新闻》中一则云:“山川理学博士(山川,前帝国大学总长)创五戒说:忘国戒、奢侈戒、邪淫戒、妄语戒、轻生戒是也。”又一则云:“奢侈、淫靡、轻薄、追从、懒惰、虚饰,又加之以忘国事、营私事者,总是亡国之色。”观此二则,不觉肃然起敬于该记者。巳初,至《民报》社晤张溥泉。时溥泉愿往爪畦去。余遂邀溥泉同至邱心荣寓,溥泉与邱心荣乃直接言定焉。午初,至公使馆拟领官费。余写一名片交马参赞。马以余为非本人而来代领者,余以不关紧要,亦听;乃马入而复去(出),则云须本人自来或书信调印来方可。余遂不便与辨(辩),乃退去。乃知凡事稍存欺伪,不独于心理有妨,即于事实亦有害矣。午正,至李和生寓午餐,复谈最久。余复引伸前二十一日所致之信之理;和生然之。酉初,遂同至吴绍先寓。时闻知胡经武今日起行,余兑绍先金二十五元。酉正,三人同至经武寓送行。至则经武已出发矣,遂罢焉。是日见各新闻广告称丸善社有《大英百科全书》预约出售,每部三百二十三元,预约则先交五元,以后每月交六元,五十三回交清,今年五月即得全书。余遂与绍先、和生商同买一部,拟明日余往该社交涉焉。戌初,至《民报》社,坐良久。何小柳回,告余经武尚在新桥,十时登车。余始亦拟听之,既而思待人,宁人负我,毋我负人,遂急往新桥。戌正至,则经武已登车,乃话别数语,并交金十元,以助其盘川,遂返。亥初,遂复至绍先寓宿焉。
二十八日大雨
辰正,在绍先处取金五元,拟往购《大英百科全书》。遂至《民报》社书预约书及保证书,书末永节为保人。时雨甚大,余遂坐。与安南庞君笔谈良久。未初,至日本桥区丸善店交预约保证书与该店,并金五元。该店云,五月底有书出云。余复购得《世界读史地图》一册,又至嵩山堂购《唐贤诗集》、《戴东原集》各一册。申初,返。申正,复至《民报》社借得张溥泉《颜习斋年谱》、《瀛寰志略》、《历代职官表》、《万国历史》,复与何小柳约明日下午为溥泉饯别。酉初,回。写致杨笃生信一封,问其译书事如何?又写致姚剑生、易希谷、龚铁铮、张步青信各一封,皆平常语而已。得西村年一来信,邀余观王子制纸会社者也。
三月
一日晴
是日学校后期开课。功课较前期有更动处。余从是日起又学英文,上特别预科。上十时,因误看课表,一课未去上堂。下六时,上英文课,教师中村氏,初从字母为始,发音多与余以前所学者不同。七时,至《民报》社与张溥泉饯行,偕何小柳、前田氏同至凤乐园晚餐,九时散。溥泉明日起行,约明日上十时同摄影焉。十时,至杨勉卿寓宿焉(因余是日洗卧具未干也)。
二日晴
七时,回。上十时,至船尾写真店。时何小柳、张溥泉亦至,遂同摄影焉。十一时,至西村年一家,因是日约往王子观制纸会社也。至则西村氏不在,其女千代子卧病,言当引余前去。渠遂起,偕余坐电车至上野汽车停在场,则同去者又有四人,正待余等,乃同坐汽车。下一时,遂抵王子制纸会社。会社之理事人乃导余等人,初观其切草处,以次至各室,约十余室,遂至一室,则纸已成,多数女工齐之成组矣。各室机器皆相联络,其理余多不能通晓,只见其运转而已。约一时许,始去。又复至制绒会社观之。此会社较纸会(社)稍小。余等既入,有小使导以周览,其制绒皆用大机器,而运转者皆女工,其理皆与吾国之弹棉、纺纱、织布等相同,约二十余室,终至染色处毕焉。其理事复出各种绒观之,皆光彩可爱也。四时,始辞去。乃复坐汽车共至上野,又坐电车至御茶水,余乃与伊等别。至神田各书店购得《普通物理教科书》、《纯粹精言》等。七时,回。观《泰西名言》,有云:
表表刚毅,由暗暗克己做将去。苟无是功夫,虽征敌国得大胜,亦不抵锱铢,为私欲隶耳。(古谚)
振礼义之勇,克欲体之欲。(所罗门)
苦心谋画者,尽是邦国公同之益;劳力经营者,不外人民共享之利。(弥尔)
惯习于善行,抗抵于诱惑,德义之行,痼以为癖。(拔的列尔)
遇艰难沮丧志气者,不能为大业。(翰回)
不能耐于困学,是当世人之病。(戎孙)
时日与忍耐,使桑叶变细缎。(古谚)
热好之心,坚忍之力,能挽回沮丧志气。(澳度本)
三日大雪,午后雪止
七时半,朱凤梧来,邀余同至《民报》社,坐谈良久,商张溥泉去后之善后事。十时,回。李和生来,留宿。是夜未观书,亦未温习功课。
四日晴
九时始起,心中抱愧者久之。十时,至《民报》社,为张溥泉清检书籍,并清检余前所遗留之书。下一时,至李和生寓午餐,遂同至汤店入浴;复返,坐谈良久。五时,至会馆,为杨勉卿购《西洋史》,复自购得《心理学》。六时半,回。读《泰西名言》,录其要者:
艰难每使人惹起忍耐志气,发生非常才能,赞功佐事。(拉额南日)
人或时为善,或时为不善者,无他,由交善人与不交善人也。(悉田寒)
快乐之心鼓荡精神,逐去妖魔,使人虽逢艰难不挫志气。(休母)
轻忽小事者非大人,大人最用心于小事。
金钱关品行最大,宜勿妄贷与,又勿妄贷取。(舌克斯卑)
言行一致,内外无间,为品行之信实。(バツトラレ)
容貌辞气者,德行之华采(薄才愚蠢者,懒惰之果实。(スコソト)
定志而勉之,天下无不可成之事。(レイノルツ)
学问本非炫名之店铺,乃是殖产之宝藏。(ベコソ)
一心必成多事,多心不能成一事。(ボツクストソ)
是时余思近来懈怠及不节之事犹多,乃从简要之处,思得以后当节爱者有三:一脑力,二时间,三金钱。三者均不滥费,方可以立身也。
五日阴
上午,补行试验体操。下午,录《地理学》第一表贴于壁,以备遗忘。且拟以后有难记忆者,即照此法录之。夜,观《泰西名言》完,录其要者:
学问之要,在博知识、修德行、益仁善之心,能起刚毅力,能发挥有用才(所谓遂高上之志愿,增民主之福祉,善邦国之景象,皆自这里成就来。(テイルリイ)
节自己之费,务仁善之事。(ジタ)
一时做一事,不了此事,忽思他事。(デウイツト)
财货耗散犹能偿,光阴耗散谁复生之。(シヘトケソ)
创志意之基础,立品行之根本。(トケヴイル)
凡学欲至绝妙地位,可以全体心力担负之,夙夜勉力,无稍间断。(レイノルツ)
是日购得《卫生新报》一张,所记卫生之理术甚详,余阅之懔然,拟每月购阅焉。夜,雨。
六日晴
上十二时,至卫寿堂医院诊疾。医者谓余将有神经衰弱症,宜多服药,并讲卫生之道,宜早眠早起,节饮食,惜精神,多为快愉之事云云。遂得药水而回。朱凤梧来信,责余以照料《民报》社事。余遂致一信于宋海南,劝其出力担任焉。夜,观《王阳明年谱》,四十八岁,纷记宁王宸濠谋反事也。
七日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