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宋教仁自述(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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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我之历史:日记(12)

巳初,余出门将往神田,四顾无警吏随行,以为既转居则不复至也;乃行未数十步,一人至余前欲与余语,询之,则当地之警察也,不觉粲然。巳正,至杨勉卿寓。余拟改名入早稻田大学,乃请勉卿至公使馆取保证书焉。午初,至康保忠、邓家彦寓康宝忠,也作保忠,字心孚,一作兴甫,陕西城固人。1905年同盟会成立后,为本部评议部评议员。后曾为陕西省主盟人。邓君以《地下之露西亚》稿予余,属余作《俄国革命党女杰列传》;余应之。未初,回。酉初,复至杨勉卿寓。酉正,至《民报》社,坐良久。寻至胡经五寓。经武固以编纂此次留学界风潮始末记强余任之,余固不应。戌初,复至《民报》社。戌正,回。

二十九日阴

作劝常郡人士游学各省书,应陈伟臣、胡文岩之命者也。下午尚未成。杨勉卿来,遂邀至寓后乡间一带游览(警吏随之)。见山林、田园、屋舍皆约略与我国同,不觉兴“风景不殊,举目有河山之异”之感。彳于良久,申正回。

三十日晴

写致刘福申信,托代售《民报》也。作劝常郡人士游学各省书,仍未成。未正,至杨勉卿寓(是日出门未见警吏)。申初,至禹余三寓,坐谈良久。见余三居停室内壁上有横披一张,笔气飞舞,细视之,有一印,大如升,乃明崇祯帝御笔也。余即向其主人欲购之,彼说价一元,即与之,遂购得焉。酉初,乃至《民报》社,拟将此横披悬于社内,乃交何小柳焉。封寄《民报》四十册与刘福申,戌初毕事。戌正,回。写横(致)石卿信,并寄写真一张、《东京名胜图》一本。临寝,观《王阳明集》,其与滁阳诸生问答语一则云:

或患思虑纷杂,不能强禁绝,阳明子曰:“纷杂思虑,亦强禁绝不得,只就思虑萌动处省察克治,到天理精明后,有个物各付物意思,自然静专无纷杂之念,《大学》所谓知止而后有定也。”

三十一日晴

作劝常郡人士游学各省书,仍未成。未正,至早稻田大学报名,拟明日上学焉。申初,至《民报》社,时忽尻骨作剧痛,因就睡良久,浼前田氏为余捶之前田氏,即前田卓子,日人宫崎寅藏夫人之姊。申正,稍愈,至胡经武寓。经武昨日大病,归国暂不能起行矣。晤程润生、杨笃生,谈良久。酉正,至谷仲言寓,不遇,乃至刘林生寓,谈最久。林生思想亦大变,欲从事于道德与学问之途云。余因力举王阳明良知之说之善,林生亦然之。戌初,至张步青寓,不遇,乃至一书店购得《大学私义》一部,乃日人中茎谦所撰,言《大学》三纲领、八条目,乃大学校之学则也;《大学》之道,犹言大学式学则、题目也。纲领,三代之学则;条目,周史之所增也。至于战国,孔门之徒作传时,合题目、纲领为一章;或秦火后汉人及后人为之,则不可知;至朱子,乃以己意分合之;今乃为之改正衍文错简云云。时并购得《李忠定公奏议》及《英雄崇拜论》各书。亥初,遂回。

二月

一日阴

辰初,至早稻田大学上课。余所上之班,为其留学生部预科之壬班,已开课三月余者也。余于是时初来,各科学皆须补习。初讲者为数学,余不甚了了也。已正,上日语课,程度甚浅,余解之尚有余焉。午初,讲理科,矿物也。午正,回。未初,复至学校上历史课,西洋史也。未正,复读日语。申初,休息。尚有申正一时,亦为日语,余以欲急归补习他项功课,遂回。书每日功课表一纸贴于壁,合学校功课表尽抄录之,而复加以余自定之自修功课。计学校之功课如下:

日九

十十

十一十一

十二一

二二

三三

四四

五月体操数学地理日语日语历史火地理日语日语日语日语日语水日语日语唱歌历史理科木数学日语理科历史日语金日语数学理科日语日语图画土日语体操图画日语日语日语大抵每日六时间也(以后每日按此表行之,不日日计(记)也)。余自修之程,每日六时半起,盥洗、早餐,七时后阅报,八时后观书,九时后上学堂,下午五时回,至六时晚餐、散步、静坐,六时后作文,八时后温习功课,十时后读心的学问书(上午观书者随意观也)、写日记,十时半就寝。日曜日则上午去外访人,下午观书,六时后仍同。定为每日力行之,以励此躬。但不审果能实践否耳。酉正,作劝常郡人游学书,仍未成。戌初,习算学良久。亥初,看《王阳明集》首之序文(徐阶作)及《传习录》序文(徐阶作)。亥正,就寝(自修事在定程内者,以后只择其有要者记之)。大雨。余尻骨复痛,良久始止。

二日雨

辰初,至学校上课。巳正,至卫寿堂医院诊视尻骨之病。医者验后,予余以药粉及水药各一(粉药以纸帖于病处)。午初,回。下午复上课。申正,回。酉初,至《民报》社,浼前田氏为余帖粉药于尻骨病处。酉正,回。得易曦谷自上海来信,言上海兴学事(中国公学)有成也。读《王阳明集》邹序、钱序、王序三篇。雨止。

三日晴

午初,至杨勉卿寓。下午,至学校。申正,回。西村年一来,未遇余而去,见有渠名刺,始知之也。观《王阳明集》文录续编徐序及刻文录序说。

四日晴

辰初,至西路会场,知吴绍先已移寓神田表神保町菊馆,乃在宋海南处坐良久。辰正,至《民报》社。巳正,至彭希明寓。希明力劝余学英文于青年会馆,余遂拟明日开始焉。午初,至西村年一家答拜,坐良久而去。午正,至神田访吴绍先,寻一时久,不得。未初,乃至刘林生寓午餐。申初,至神保院观胡经武病,晤朱凤梧朱炳麟,字奋吾,也作凤梧,河南人。1905年同盟会成立后,为本部执行部内务科主持人。旋继黄兴任执行部庶务。又曾为河南主盟人。谈片刻。酉初,至李和生寓晚餐,复坐谈,时绍先亦在也。酉正,<至>徐桐初寓,时余为腰疾,饮其药酒少许。戌初,至徐润奎寓,谈最久。润奎亦有求学讲道之方针,余与之言近日余所见之理想,彼深然之。亥初,始回寓,和生同来宿焉。是夜未观书。

五日晴

下午,前田氏偕何小柳来,坐良久。言《民报》社昨日得一越南人来居,并可经理报事。其人乃自越南逃出来东者,一行共三人,大抵亦稍有思想与目的而后为此者,但经济异常困难。昨日张溥泉与曾抟九商,故招其人至此也。申初,至彭希明寓,邀其上英文课去。至则希明已去矣,余乃急乘电车至青年会馆,则已过时间。时余腹甚饿,乃决计不入上课,遂至吴绍先寓,坐良久。酉正,至成昌楼晚餐。戌初,至中国书林购得书六种。戌初,至《民报》社晤昨日来之越南人,言语不通,以笔相谈。彼言姓庞名希,越南东京河内人,愤祖国之亡,乃潜行至此,存有目的,但现今未敢遽言而已。又言彼国现主成泰帝如何为法人之奴隶,法人锢之于顺化城中,不得出城外一步,名则皇帝,实则奴隶之不如也云云。噫,亡国之痛亦甚矣!何小柳言,昨邱心荣来信,称南洋爪哇聘教习事,有电来,已说妥矣。前田氏又言,明日宫崎滔天为程润生饯别,约余去共饮之,在明日十二时顷云。余应之。亥初,回。是日腰痛又发,未观书也。

六日晴

午初,至宫崎滔天家。时程润生夫妇及田梓琴、张溥泉等均在。未初,遂共饮酒。申初,始兴尽而散。余微醉,为滔天书横轴一纸,题“致良知”三字。滔天甚赞之。申正,始辞去。酉初,至青年会馆上英文课,彭希明已在矣,教习为王怀青,特为吾中国人开者也,是日始教字母与拼音而已。戌初,至一书店购王阳明《传习录》及《楚屈原》各一而回。读《王阳明集·刻文录序说》,中述阳明先生语云:

作文字亦无妨工夫,如诗言志,只看<尔>意向如何,意得处,自不能不发之于言。但不可(必)在词语上驰骋,言不可<以>伪为。且如不见道之人,一片粗鄙心,安能说出和平语?总然都做得,后一两句露出病痛,便觉破(此文原非充养得来)。若养得此心中和,则其言自别。

七日晴

酉初,至《民报》社。寻至青年会学英文。戌初,下课(以后每日学英文又不记),过一书店,购得《陆象山》一册。戌正,又至《民报》社。值张溥泉不在,写一信责其太不理事。亥初,回。观《王阳明集·序录》,其二则甚可,录于下:

门人有欲汲汲立言者,先生闻之,叹曰:“此弊溺人,其来非一日矣。不求自信,而急于人知,正所谓以己昏昏,使人昭昭也。”(下略)。

昔门人有读安边策,先生曰:“是疏所陈,亦有可用。但当时学问未透,中心激忿抗厉之气;若此气未除,欲与天下共事,恐于事未必有济。”

李和生来一信,责余有简慢傲人之气。余甚悔悟,复一信,略云:“前日疲惫已极,精神散漫,终日如睡,早晨之事,不觉偶有慢色,诚然。且近日来之定念、恒念,亦几复为堕落。前夜未观书,今日晨起即稍迟矣。甚矣,立志之难也!然由此益见爱精神、主敬、主静,真此身修德之必要矣。今而后可共勉哉”云云。

八日晴

写致邱心荣信,告以余不能往南洋之故也。酉正,往青年会上课。归途过《民报》社,与越南人庞笔谈最久。戌正,始回。观《王阳明集·叙录》,言先生当危疑震撼之交,皆处之泰然,不动声色,人所难能者也。

九日大雪,至午正已深四五寸矣

作劝常德游学各省书成,约六千余字。大抵言游学各省有二益:一学问上之便利,一感情上之联络也云云。下午,得李和生来片,所以戒余者甚至。其言云:“弟年未及壮,而精神摇落,如皤发老人。摄生之道,以收敛精神为第一着,其次则运动其肢体也。数年以来,家国之忧,日夜涕零,极形罢劳;又兼以情根未断,昏梦牵缠,此虽铁石,尚当消毁,况吾弟生来素弱乎!武侯在草庐时,取宁静淡泊为养生秘诀,及后担当天下,犹以食少事繁而死。窃以为宁静为对于时局立言,楚囚对泣,何补大局?惟平心静气,潜察趋势,预备铸造之能力与方法,任如何之潮流,莫能挠吾之志,所谓宁静也。淡泊为对于外欲说法,春花绮语,未免有情;惟胸襟洒落,琴书自娱,任有如何之声华,如何之美丽,莫能乱我之怀,所谓淡泊也。吾弟于二者皆未免有躁妄想之病,曷于此加之意乎?”云云。和生盖专对于余病而发者也。夜,雪止。

九(十)日晴

余数日来精神总不见振起,因思此皆因平日不主敬之故。曾国藩所谓“主敬者,外而整齐严肃,内而专静纯一,齐庄不懈,故身强”云云者,以后当服膺之也。申正,至青年会。是日因土曜休息,未上课。酉正,回。译《东京日日新闻·露国之革命》文一篇此文于《民报》第三号、第七号刊出时,题为《一千九百○五年露国之革命》,署名勥斋。未完。观《王阳明集·年谱》,其所记先生事甚详。先生十一岁时,问塾师曰:“何为第一事?”塾师曰:“惟读书登第耳。”先生曰:“登第恐未为第一等事,或读书学圣贤耳。”又先生十五岁时,游居庸三关,即慨然有经略四方之志。又先生十八岁时,始慕圣学,故和易善谑,一日悔之,遂端坐省言。尝曰:“吾昔放逸,今知过矣。”盖圣贤之为人,如是如是,吾人学之,学其幼时亦可矣。是日,吾思阳明先生之书共二十余册,其间精要者,皆散见各帙,余以前读时或随录之于日记,拉杂无次第,难得要领,遂拟以后当用另册择要录之,将来要随时体验时,亦免散乱也。若夫非语录非文章中言,如阅书时为吾心所好而不忍舍者,则或摘其事实,或间杂以余意,皆仍记焉。

十一日晴

巳初,至《民报》社,坐良久。午初,至日乃出馆陈谋处,访曹亚伯,不遇。未初,至吴绍先寓,不遇;遇胡文岩,谈良久。未正,至成昌楼午食。申初,至公使馆,未遇马廷亮而返。申正,至邱心荣寓,亦不遇。酉初,复至《民报》社,晚餐讫,阅报良久。见一报载吉林将军奏清政府改伯都讷厅为新城府,添一县为榆树县;又有山东沿海游历日记,载山东沿海一带形势险要甚详,并考去(出)以前地图许多地名方向误处,余欲录记之,以太多不果。酉正,回。是日余寻得大学前一洗染店内有房间,甚宽爽,余拟移寓焉。夜,李和生来,留宿,所谈甚多。余言近日体验每日一身言动,有许多不知不觉而出于不当者,最难省克;有许多已知觉其不当者,而犹不急改之者;虽人未必知,然亦可见克复之功之不易,而不容不勉强者也。是夜未观书。得吴春阳来信吴春阳(1884—1911),字汤谷,安徽合肥人。华兴会会员。1904年在上海创青年学社,与万福华密谋刺杀清前广西巡抚王之春,案发后逃亡日本。1905年加入同盟会,为安徽主盟人。1911年武昌起义后,任湖北军政府长江七省经略使。旋赴安徽,遇难。责余久不复函云云,盖余罪也。

十二日阴

辰初,晨起清检行李讫,移居于第一洗染舍。该舍之主人名田中忠,家中惟一老母,雇一小使,共三人,以外无一人,甚静毖(宓),余甚乐之。是日因晚餐太迟,未上英语课。夜,译《露国之革命》二页。观《王阳明年谱》,记先生有意于释老之学,时事多荒诞者,余不甚喜;惟记先生二十六岁学兵法,讲武事,三十四岁时,始讲学授徒,使人立必为圣人之志,甚足见先生壮时之立志也。

十三日晴

余报名于大学,拟学英文,来月开班者也,遂拟青年会之英文课从此休止矣。酉初,至《民报》社,坐良久。借得张溥泉书三种,计颜元《息斋余记》、《存学编》、李(塨)《恕谷后集》、黄梨洲《明儒学案》。酉正,送《民报》至中国书林,遂购得《华盛顿》、《拿破仑》、《比斯麦》、《格兰斯顿》、《意大利建国三杰传》、《道德进化论》各一册。戌初,至会馆,拟购得《西洋历史》,不得,乃返。戌正,回。译《露国之革命》一页。接刘瑶臣自湖南来信二函,皆言湖南局势甚好,必有呼汉族万岁之一日云云,亦可喜也。观《王阳明年谱》,记先生在龙场,忽中夜悟格物致知之旨,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余以为此言诚是,但案之于心的圣人之道一方面,则固不错;然圣人之道,格物致知之学,原是混圆一团之象,举天下万事万物,皆包含在内焉,所谓一以贯之者是也。若分别之,则固有二方面:一心的,一物的。心的即精神上之学问,物的即物质上之学问。所谓格焉者,格此者也;所谓致焉者,致此者也。若仅用力于一方面,而遗其一方面焉,则所谓道也,所谓学问也,皆不完全矣。吾尝谓中国自三代以下,学者无论如何纯粹,皆得圣人之道之半部分,误认半部为总体,使天地间真理与人道皆不现出浑圆之象,与在哥伦布未发见新大陆以前之地球相似。盖人类进化未达极点,亦不能怪其然也。阳明先生之此说,亦如是而已矣。虽然,吾人可以圣人之道一贯之旨为前提,而先从心的方面下手焉,则阳明先生之说,正吾人当服膺之不暇者矣。写信致曹亚伯,约明日下六时至《民报》社话别。

十四日晴

晨起甚迟,盖因志念将堕落故也。写致刘瑶臣信,劝以谨慎作事。且言须极力提倡道德,凡古昔圣贤之学说,英雄豪杰之行事,皆当取法之。如王阳明之致知,刘蕺山之慎独,程明道之主敬,以及华盛顿之克己自治,拿破仑之刻苦精励,玛志尼之至诚,西乡隆盛之不欺,皆吾人所当服膺者也云云。又写致吴汤谷信,告以此间团体现状及余之情形。酉正,至《民报》社,候曹亚伯不至。戌初,回。观《王阳明年谱》,言先生三十八岁时讲知行合一之说甚明嘹(前已录);又三十九岁时,言静坐之理,云静坐非欲坐禅入定也,因平日为事物纷拿,未知为己,欲以此补小学收放心一段功夫耳云云,亦足以励吾人也。

十五日晴

晨起仍迟,又因时计停止,遂迟误学校算学课一时间。噫,余其终堕落乎?夜,朱凤梧、杜君然二君来杜潜,字君然,河南汲县人。1905年同盟会成立时,为河南主盟人。谈良久。杜君为河南人,通英、法文,性沉默,盖好人也。杨勉卿来,与余谈商日本文及历史之有不能解者,良久去。观《王阳明年谱》,其三十九岁时也,记有先生之言云:

人惟患无志,不患无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