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有雨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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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白藏(四)

桂花香气浓郁的时候,玫姨将饱满的花串采摘下来,煮了桂花糖浆。几个果酱瓶大小的玻璃罐子,盈手可握,满装着清澄浓郁的金色糖浆,橘黄色的花瓣金屑似的,晶莹剔透,叫人垂涎。

清早,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玫姨小心地捧出一罐桂花糖浆,准备做桂花年糕。

秋雨过后,温度又转凉了不少,有雨懒懒地躲在蓬松的被子里,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儿,才坐起来。

“玫姨,怎么了?”有雨看到灶台前,一脸懊恼神情的玫姨。

玫姨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前几天小夏就跟我说,想吃桂花年糕,可是我忘了买年糕。”

想不到和夏居然会在这样的小零食上有特别的喜好,有雨随口问道:“和夏这样喜欢年糕?”

玫姨摇摇头,解释道:“不是的,他喜欢的是桂花糖。”玫姨打开冰箱门,翻找几下,无奈地说:“没什么其他的了。”她朝楼上的方向望了望,显得很自责。

有雨忽然想到了和夏对待桂花糖浆态度不同的原因,走上前打开冰箱,取出三个白胖的馒头,说:“我倒是知道一种桂花糖的吃法,只是比较粗糙,可以试试吗?”有雨拍拍手里的馒头。

热气腾腾的早餐端上桌来,烤箱里散发出清幽的香味,和夏走在楼梯上都闻到了,倚在厨房的门框,饶有兴趣地凑过来。

盘子里是金黄色的烤馒头片,每一片上面有金黄色的、亮晶晶的花瓣。

“哦?桂花糖浆做的吗?”和夏揉揉鼻子,捏起一片,送进嘴巴里,边缘酥脆,味道很香,里面甜糯,花瓣的清柔和小麦的浓郁很好地结合在一起。和夏咂巴着嘴巴,满意道:“嗯,不错不错,老妈你越来越能干了。”

玫姨道:“是有雨做的呢。”

和夏又拎起一片,鼓着嘴巴,挤出一句话:“怎么弄的?”

有雨笑:“简单,馒头切薄片,先烤五分钟,取出来,刷一层桂花糖浆,再烤五分钟。”

和夏点着头,趿拉着步子,端着盘子走到餐厅里去了,玫姨刚要悄悄松口气,餐厅里就传来和夏含糊的声音:“老妈你忘了买年糕的事情我就不计较啦。”

厨房里的两个女人不禁又吟吟笑起来。

有雨看着和夏认真大快朵颐的样子,觉得自己的想法被印证了。桂花树是温叔叔亲手栽种的,或许,在和夏心里,每年秋天的桂花都是父亲的礼物吧。

“有雨,”玫姨捧着两个用黄色碎花的包装纸包起来小罐子,说,“你今天要去董小姐那里吗?”

踩着厚实松软的落叶,有雨抬头,各家各户人家的院子里,曾经硕大的树冠,除去少数的几株冬青,大多数已经只剩下灰褐色的枝桠了,偶尔挂着几片叶子,摇摇欲坠,在风里扑零零的。

一户院子里高大的柿子树,枝头结满橘红色的柿子,硕果累累,像是挂着一盏盏鲜艳的红灯笼,在渐渐萧条的秋寒里,散发着难得的暖色。

首先路过的是金贝利肯,但是门锁着,门口挂着牌子:今日不在。

会到哪里去了?

因为初七的缘故,言师傅甚少出门,有雨觉得奇怪,只好继续朝青简书社走去。

秋风瑟瑟,沿途上坡,路面铺满落叶,早起有白色的霜露,竟有几分湿滑,有雨走得小心,喘得厉害。等走到青简书社的门口,有雨伏在栏杆边,大口大口地深呼吸,来平复过快的心率。无意间的扭头,有雨看到小小的书社里,竟然不止是凛一个人。

还有言师傅和初七。

隔着玻璃,听不到里面的谈话,但是能看到这三个人的感觉。

凛眯着眼睛笑,一只手背到身后,另只手伸出食指摇着,似乎叫初七做些什么,而很少理睬别人的初七,不仅认真听着凛的话,甚至乖乖合上眼睛。凛趁机从抽屉里的拿出一个牛皮纸包,初七睁开眼睛,剥开包装,露出了很欢喜的笑容。言师傅默默看着,脸上是和看初七、看顾客,完全不同的温柔。

有雨吃惊地捂住嘴巴。

言师傅察觉到了有雨,打开门:“有雨来啦!”

有雨暗叹自己来得时间不合适,只好抱歉地微微一笑,走进来:“早,言师傅。早,凛。”

凛的脸颊红扑扑的,她的笑容和平日里也有些不同。

“初七也来看书吗?”有雨蹲下来,做出要握手的姿势。

初七破天荒地“嗯!”了一声,轻轻摸了摸有雨的指尖,转身对着凛,指指桌子,声音甜甜地说:“想看。”

初七指的是刚刚凛给她的涂色本。

凛用力点头:“好。”说着,她把凌乱的东西往旁边一推,腾出一块地方,摊开画册,把初七抱到椅子上,打开蜡笔盒。

初七跪在椅子的软垫上,上半身趴在桌面上,拿出两支笔,将黄色的那支递向凛。

“我也画吗?”凛指着自己,故意表情夸张地问。

“一起画。”初七咯咯笑。

有雨第一次发现,淹没在沉寂里的初七,她灵魂里的真实性子,而看向言师傅,他倒是一副丝毫不奇怪的样子。

屋里凌乱,几乎难以下脚,两个人只好坐在门口高高的书堆上。

“原来初七也喜欢画画啊?”有雨悄声说。

言师傅点头,不移动目光。

“是遇到凛之后才开始的吗?”有雨又问。

言师傅的目光里闪过一丝不自在,抬手推推眼镜来掩饰:“大约,是吧。”

“初七似乎很喜欢凛呢。”有雨托着腮笑。

提到孩子,言师傅放松下来,认同道:“初七对待董小姐的确和对别人都不一样,甚至比和我在一起更有话说。”

趴在桌子上的两个人,说着童话故事里的台词,凛学着熊妈妈的口吻,初七奶声奶气地回答着,偶尔笑得前仰后合。习惯了轰鸣交响乐的书社,第一次出现了这样的奇妙声音。

“明明都是不爱说话的人,凑在一起竟然这么能说。”有雨觉得这样的场面很有趣。

言师傅却沉默起来,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记忆中那些不可磨灭的痕迹,如此清晰地展现在眼前,却不再是满荷和襁褓婴孩,而是笑容嫣然的凛和褪去婴儿影子的初七。

时光匆匆,已经改变了太多。

“幸好有凛在呢,初七开朗多了。”有雨的话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言师傅也是。”

言师傅一愣,白净的脸颊上忽现一抹绯红,半晌,才结结巴巴地接过话:“有、有雨,我、我去收拾一下过道。”说着,站起来,往里面走,腿撞到了柜角,也顾不上疼,两步隐藏到书架后面去了,掩饰着慌乱,俯下身子,一本一本捡起丢在地板上的书,抬手插到不知所云的位置。

有雨不再多说,倒是发现窗台上放着一个小瓶子。

“这也是天气瓶吗?”有雨问凛。

凛点头:“嗯!”

有雨又看向初七:“是谁送的?”

嫩嫩的声音:“是言师傅送哒。”

书架后面忽然传来“咣当”一声,似乎是一本厚书掉到了地上。

有雨不理睬里面的动静,不声不响地“哦”了一声,倒是凛冲里面喊了声:“言师傅,还好吗?”

“抱、抱歉,我没事。”言师傅的慌张的声音。

好难得一听啊,有雨想着。

有雨看一眼往里面探头的凛,又对举着画笔的小孩子说:“是初七提出来的吗?”

初七脆生生地回答:“嗯!因为阿凛不听天气预报,也不会搭配衣服。”

阿凛?有雨暗自吃惊,想不到小小的沉默孩子,竟然已经对凛如此亲密了。

凛从身后的立柜里抽出一册画本,递给有雨:“初七送给我的。”

翻开来,每一页都画着天气瓶结成不同结晶的图案,旁边是应该穿什么样的衣服,是不是需要雨伞。结晶的图案是用0.2毫米的碳素笔描摹的,十分逼真,栩栩如生;而搭配的衣服是用彩色铅笔和油画棒所画,笔迹稚嫩,色彩丰富。

“结晶是爸爸画的,漂亮衣服是初七画的。”初七用胖嘟嘟的小手指着画风截然不同的两幅画。

言师傅笔力虬劲、严谨精细,初七在画纸上随心所欲。

凛的脸蛋红扑扑的,小心翼翼地捧着画册:“是呀,以后不会穿错衣服了。”

里面又传来书本掉落的声音,但是似乎被言师傅接住了。

“初七很用心呢,对凛真好。”有雨夸赞道。

“这个是言师傅提出来的,但是初七很支持。”初七响亮地提说。

以结晶的图画来显示天气,来记住什么时候需要穿戴什么,从科学的角度来说,并不可靠,天气瓶这种东西,最多是件漂亮的工艺品,相信言师傅不会不知道,但这个果然是最适合凛的。

有雨的余光瞥向书架。

书架后面的人在深呼吸。

“谢谢。”凛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

初七在提起言师傅时,如果说的是和自己相关的事情,就会直接称呼爸爸,而如果说的是和凛相关的事情,她就按凛的称呼“言师傅”来说。这样的细节,粗心的凛不会发现,惊慌失措的言师傅恐怕也顾及不上吧。

初七亮晶晶的眼睛,俏皮地看着有雨,有雨自然领会,微笑回应。

“对了,玫姨托我捎来桂花糖浆,凛一瓶,初七一瓶。”有雨说着把两个金闪闪的罐子放在两个人手里,记得这两个,一个真是小人儿,一个心里长不大,都是痴迷甜食的。

“真好呢。”凛迎着阳光看着玻璃罐,眼睛眯成一道弯弯缝。凛不太会说感谢的话,但是见到她的人,都能够感受到她内心深处强烈炽热的感情。

初七学着凛的姿势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开口:“阿凛和初七都有,真好。”

凛与初七像是一笑,秋阳暖暖,有雨忽然想到了“知音”这个词。

那天,有雨早早告辞了,等几天后再来时,发现书社里的书居然分类排序里,安放得井然有序,即便是堆在地上的,也是整整齐齐,凛喜欢的,都放在依着凛的身高,正好触手可及的一排。

“是,有个人整理过了。”好半天,凛才解释道,两根食指纠缠着衣摆。

有雨已经不惊讶了,反问道:“你喜欢这样吗?”之前有雨也试图帮忙整理过,无奈凛的书太多太乱,几番下来,虽然累得够呛,也只能收拾个轮廓,而凛又是糊里糊涂,到了第二天就恢复原样了。

当时,凛的意思是,自己还是比较喜欢随便放东西。

这一回,凛却点头,轻盈地眨眨眼睛,卷曲浓密的眼睫毛微微垂着:“也挺好。”

有雨明白凛是真的不介意理整齐了,因为这一次她至少保持了一个星期,才恢复了杂乱无章的青简书社。

看着凛穿着粗毛线的上衣,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坐在满地的书里,冲着自己咧嘴笑时,有雨的心里也没有太多起伏了。

只不过,是不介意整齐呢?还是不介意整理书架的人?

左边还是右边?我们的董小姐啊。

不经意间,蕴含着某种情愫的种子已经破土发芽了。

有雨的手扶在吧台上,手指沐浴在温暖的日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