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几场断断续续的秋雨,西风冷,晨起总是一层袅袅薄雾,白色的霜凝结在草叶上。
小森诊所的铜铃,久违地响了。
沉稳的声音,带着一些焦急。
是言师傅,怀抱着初七。
秋冬交际,本就是天气变幻无常。窗外秋叶飘飘,色彩斑斓,见过凛的树叶书签,初七便迷上了树叶贴画,经常跑出去捡落叶,跑进跑出,一来二去,伤风感冒了。
看着缩在爸爸怀里、面色潮红的初七,玫姨赶紧拿出体温计。
其实也无大碍,热度不算严重,玫姨不喜欢给孩子用抗生素,只开了简单的感冒药和冰敷袋。
看着初七服了药、躺下来,言师傅稍稍松了口气,却也还是不敢大意,玫姨体贴,看在眼里便顺势说:“痊愈之前还是不要出去玩了,每天按时服药即可,三四天就会康复的。”又转而对初七说:“今天的话,初七等退烧了再走吧。”
初七拽拽额头上的冰袋,有些想走,又有些不想走。
有雨轻语:“和夏傍晚回来。”
一句话看上去是说到初七心底里去了,她老老实实地闭上眼睛睡觉,有雨觉得初七是还不满足,是希望谁来呢?
“看看小绍你,紧张得满头大汗,快擦擦,别着凉了。”玫姨递上一条毛巾。
言师傅不好意思地抹抹额头,道:“是啊,我自己病得再重都不当回事,偏偏就是这么个小丫头,真是……”
初七“哼”了一声,扬着白藕般到小胳膊,翻了个身。
玫姨留在观察室照看初七,有雨和言师傅走到外面的诊疗室。
“言师傅,关于初七和凛……”两个都是沉默的,有雨知道沉默背后往往会藏匿着深切的情愫,而这两个人,一个说不出,一个不肯说,却是实在问不出来的,有雨只好来问言师傅,只是拿捏斟酌着用词,掂量许久也不知该怎么张口询问。
“大约,是春天的时候。”言师傅一改平日的闭口不谈旧事,看着窗外纷飞黄叶,徐徐道起往事来。
凛是在满荷离世之后才来小森屿的,性格迟钝,没有朋友,素来和岛上其他居民来往不多,故而并不知道言师傅和初七的事情。尽管两家店铺是在同一条街道,却因为正好分居巷子两头,最多是见面打个招呼,并没有深交。只是到了今年春天开始,因为初七的缘故,凛和言师傅才熟悉起来。
凛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安静、甚至是沉郁,而她真正接纳的人往往会发现,她其实是个热情爱笑的姑娘。至于言师傅,岛上居民都觉得他是个礼貌、斯文又和蔼的好父亲、手艺灵巧的好裁缝,却体会不到他无法言说的伤痛。
初七在失去妈妈之后,一直不太搭理人,和夏偶尔遇见她,总是会建议她出去玩,初七虽不答话,却也是慢慢渗透着听进去了,所以那天黄昏,初七独自在金贝利肯的门口玩。
总归还是个小女孩,追着几朵飞花,初七就跑远了几步,遇到了提着好几个购物袋、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的凛。
这是五条巷子的交汇口,一个不大的小广场。
去金海商业街买过东西,本就疲倦又提着不少东西,一个不留神就提前转了弯,兜兜转转,凛迷路了。
看到初七,凛咧开嘴,嘿嘿笑,笑容灿烂,初七忘记了她正在追逐的飞花,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凛还笑着,初七扑零着眼睫毛。
突然,初七转身就往回跑。
凛歪歪头,也不深想什么,找了条没走过的巷口钻进去。
正在店里给客人量尺寸的言师傅,就这样以戴着眼镜、一手拿着粉笔一手拿着笔记本、脖子上还挂了条软尺的造型,被初七生生拽了出来,只来得及冲瞠目结舌的客人道一声:“抱歉马上回来!”
客人知道初七的事情,莞尔一笑,毫不责备,还嘱咐一声:“不着急!”
来到交汇口,凛已经不见了,初七四处环望着。
“初七,初七不是和爸爸商量好了,不在爸爸工作时闹脾气吗?”言师傅牵起初七的手,“回来吧,要跟客人道歉哦。”
初七不爱说话,却也很少不懂事,这次却甩开言师傅的手,执着地等待着什么。
言师傅着急回店里,正要催促,就听到了塑料袋“哗啦哗啦”的声音,以及踉跄的脚步声。
初七嘴角默默扬起一弯微笑。
凛转了一圈,又回到原地了。
再次看到初七,凛又是一笑,也许是因为走太久了,额头冒着汗,脸颊倏忽绯红一片。
最后,是言师傅,送了凛回家。这也是初七,第一次去青简书社。
“可能就是从那时起,初七和董小姐交起朋友来了。”言师傅缓缓道,“似乎就是从那时起,初七开始喜欢出门了,和董小姐偶遇见面的次数自然也多了。”
后面的事情几乎可以猜到,有雨不必再深问下去,正巧玫姨走出来:“烧已经退了,初七精神了些,可以回家了。”
从言师傅的讲述里,有雨尽管心里明白,却还是想得到初七确切的答案。
“初七,喜欢凛吗?”趁着言师傅交医药费的空档,有雨蹲在初七床边,小声问道。
初七垂着头,摆弄手指,不说话。当有雨觉得初七不会回答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不响亮,却十分清晰的童音:“喜欢。”
有雨握住初七的小手:“为什么?是因为凛像妈妈吗?”
初七摇头,声音认真:“阿凛不像妈妈,妈妈迷糊,阿凛不会。但是阿凛笑起来漂亮。”
尽管只是听说,但满荷确实是迷糊性子没错,但是在初七眼里,凛难道不也是吗?
顾不上仔细琢磨,有雨又抛出一个问题:“那……初七希望凛做妈妈吗?”声音低了又低。
初七糯糯的童音:“妈妈是妈妈,阿凛是阿凛,但是爸爸和初七一样,可是爸爸笨。”
这时,言师傅付好药费,来招呼初七:“要回家啦!”
初七眨着大眼睛,满怀期望地看了看有雨,等不及有雨从初七罕见的一长串逻辑不清的话里缓过神,就从床上跳下来,扑到爸爸怀里。
一瞬间,有雨觉得自己仿佛听懂了初七的话,仿佛又没听懂。
几日后,青简书社。
凛盘腿坐在书架之间,正在渲染一副尺寸不大的写意。
或许是季节的缘故,凛最近的画作,总是大面积的金黄色。
“你来啦!”破天荒的,凛率先说话了。
对于初七的变化已经是亲眼所见的有雨,平静道:“早啊。”
凛满手的颜料,笑眯眯地盯着有雨鼓鼓的挎包。
“馋猫!”有雨笑着,揪出一只纸袋,走到吧台后面,拿出一只大碗,把袋子里面的苹果干儿一股脑儿倒进去。
凛随手把画笔丢进水桶里,起身走过来,一只手把画板放在吧台上,另一只手伸向了钵碗。
“甜的!”凛咬得欢喜。
有雨顺势坐在扶手椅上,无意间看到,放着初七送的“天气瓶使用说明”画册的立柜里,还有一幅16开大小的画框。
这个立柜只有小号整理箱的大小,是青简书社里唯一整齐的地方,凛不说,有雨也知道,它与和夏上锁的抽屉是一样的,这里面承载的,是凛重要的东西。
“那个也是你画的吗?”有雨问。
凛的笑暂停了一刻,转而是一种有雨从未见过的笑意,充满着爱,也有一些不易察觉的悲伤和遗憾。
“是师父画的。”凛轻轻道。
有雨有问:“那,我能欣赏吗?”
“嗯!”凛重重点头,语气里带着骄傲。
画镶嵌在一只厚重的画框里,保存得很好,色彩的运用比凛还要大胆,是各种浓烈、瑰丽的色块,热情张扬地碰撞着,擦出激情的火花,几乎跃出画纸。
右下角有潇洒的题字:
“彩虹
阿宽送给阿凛
2010年9月9日于敦煌”
已经,是五年前的画作了。
“啪嗒”一声,一张纸片从画框后面掉下来,大概是夹在画框后面的。
一张对折的工笔人像。
折痕左面是个矮个子的女孩子,头发盘得仔细,穿着绣了荷花的旗袍,妆容精致,眸子沉静,表情严肃。折痕右边是个大个子的男人,头发和胡子粘黏在一起,穿着肥大的毛线衫和塑料拖鞋,笑靥如花儿。
格格不入的两个人。
男人看不出是谁,女孩子的话,除去衣饰神情,因为工笔精细,单凭五官可以看出,似乎是凛。
这幅画与阿宽那幅完全是两个极端,巴掌大的工笔细腻精致,连每根发丝都刻画得栩栩如生。
“这也是师父画的吗?”
凛摇头,语气有些改变:“是凛画的。”
有雨吃惊地打量着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以前画的,从那里回来之后画的。”凛又补充了一点,声音温柔。
忽然想起初七的话,如果单独凭借这幅工笔来看,凛的性格至少在曾经,是严谨的,只是不知道这是凛告诉初七的,还是初七自己感觉出来的。
那么“阿凛”这个称呼,对凛又有什么意义呢?
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偶然发生的,每一件事都不会没来头。它或许是某件事的因,或许是某件事的果,只不过或许不能得到立竿见影的答案。
可是,初七是有意,还是无意?至少,凛的接受不会是无意吧。
就算凛已经变得迷糊,也不会忘了那个重要的人。即便是大脑忘了,视觉、听觉、触觉……总会有一样代替大脑记得,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似曾相识。
疑问太多了,有雨想知道又不敢问,是什么让凛改变了画风。不过,猜也猜得到,十有八九和这位师父阿宽有关。
眼前的凛,和画中的凛,派若两人。如果大胆推测,甚至可以认为,抽象画是阿宽的,迷糊性子是阿宽的,交响乐是阿宽的,甜食是阿宽的……从现在的情状来看,似乎是凛的身体里,住了一个阿宽。
外墙上,向日葵后面的黑色,藏下的就是阿宽的影子吧。
在五年前的九月,在敦煌,在漫漫沙海荒漠中,发生了什么?
是什么,会让凛放弃做自己,心甘情愿地让自己变成了阿宽?
有雨没有勇气问下去,更不愿意撕开凛已经结痂的伤疤。
但是凛轻轻叹气,一字一句道:“现在,只剩下,阿凛,一个了。”
交响乐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小书社里安静极得可以听见尘埃落地的声音,有雨抬头,发现言师傅和初七站在门口。
凛看向店门口的两个人,眯起眼睛笑了笑,笑得有些勉强。
言师傅完全手足无措的样子,左右游移一般地晃晃身子,还是选择迎上凛的目光。
有雨悄悄牵过初七的手,两个人默契地一起出去了。
玻璃窗里的两个人,就那么站着,对视了很久,其中一个张了张口,半晌,另一个也张了张口。
秋的结束曲里,风声飒飒,海浪拍打着码头。
言师傅、初七和凛带着简单的行李,等待登船。
有雨和放假在家里的和夏一起相送。
“还是得回趟老家,跟老人见个面。”言师傅道。
凛牵着初七的手,一身精干的卡其色风衣,带着和初七一样的大檐礼帽。
“什么时候回来?”和夏挤眉弄眼地逗初七,初七笑着往凛的身后躲。
言师傅回答:“想过完年呢,怎么说也是一南一北的两家。”
言师傅的脖子上却莫名戴着一条扎染的围巾,颜色夸张,和言师傅身上的一袭正装完全不在一个调子上。
言师傅满面通红,看来是不情愿戴这条围巾。
“是谁设计的?”有雨踌躇了一会儿,还是问了。
“那个……”言师傅结结巴巴,投给初七一个求救的眼神,初七不满意地扭过头,故意不理睬,言师傅只好挤出剩下的几个字,“是阿凛……设计的。”
“阿凛说是收官之作!”初七响亮地补充道。
收官,意思是从今以后,凛会回到工笔的世界了吧。
凛凑到有雨耳边,神秘兮兮地说:“现在,阿凛又成了阿凛了。”
但是,画工笔的凛,也已经是爱笑的凛了。
凛看向初七,两个人眯起眼睛笑,言师傅摸摸围巾,也扬起嘴角。
这份微笑,不仅仅是阿宽的最后一份礼物,也是满荷的最后一份期望吧。
回程的自行车上,有雨抓着和夏的衣襟,问:“你知道蓝眼泪吗?”
“你说的是磷虾?”得到确定的答案后,和夏解释道,“一种海洋微生物,依赖海水的某种力量生存,随着海浪的翻涌被冲上岸或卷上天空,会化作星河般道点点蓝色荧光,只不过,离开海水的蓝眼泪只能存活一分多钟的时间,它们的生命会随着能量的用尽而消失。”和夏学医以后,回答问题更像个技术控了,不等有雨接话,又补充道:“在马尔代夫,嗯,大连、福建平潭也都有分布。”
有雨浅笑:“你见过吗?”
“蓝眼泪?”和夏摇头,“这里没有的吧,我没见过。”
“也是,这样的景观,若是随意便能见到,也未免太残酷了。”有雨道。
“残酷?”和夏转弯,“你说那些磷虾吗?”
有雨抿嘴而笑:“人们喜欢蓝眼泪因为它像银河,而从前的银河,总是夜夜清晰。现在轻易看不到星空了,反而对这些退而求次的东西那样欢喜。”
“人们喜欢彩色的霓虹灯光,很无奈北极光的距离太遥远,难以抵及。”和夏试着对了一句,意思还算工整,只是说得磕磕绊绊,惹得有雨哧哧笑。
“只不过,最好的已经不在了,能够再次得到相伴身边的,还是知足了。”有雨微仰起头,远方波光粼粼的海面、冉冉的朝阳和船影。
初冬的小森屿,迎来一片崭新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