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风携来遥远北方的气息时,青石板的小径上,开始有落叶飘下。尚含一丝青翠,却被大面积的枯黄吞噬,纷扰在空中却又明明是最后的挣扎,如飘零的蝶,抗争不过命运,在万籁俱静中,安静地躺在那里,一层、一层,覆盖住枯叶,又被枯叶覆盖,不知是无奈,还是宽慰。枝头仍是满的,深深浅浅的金色、橘黄和赤红,夹杂着些许残存的绿痕,小森屿的天地,终于也到了转换成这种最灿烂、却也是最残酷的颜色的时候。
和夏开始忙碌,有时候晚上回不来,住在学校宿舍。
随着褪去的温度,有雨的世界里渐渐恢复了接近于无声的安静。
小森屿的七号路是岛上少有的宽巷子,在小巷一侧,有一条排水沟,淙淙的流水之上,呈碗状的枯叶匆匆而过,像是要赶去赴一场重要的约会。
“有谁,在等待你吗?”
问它,也是问自己。
这几天,每每看到这些落叶,这些盛装奔赴筵席的生灵,这些冥冥之中自有归处的魂魄,有雨忍不住会去想象,它们去的地方,有多远,是什么样子。
七号路是很长的上坡路,石砖砌成的矮墙,满枝头的蔷薇只剩下残余的枝桠,家家户户院子里的树冠,同样的基调,不同的颜色。在小巷快到尽头的地方,有雨停下来,微微喘息着。
几方粗糙的棕色系大理石台阶,漆成金色的雕花扶手,台阶底下和每一级阶梯都摆着花盆,大多是四季常青的绿植,却也在秋风里黯淡了颜色,深沉默默。台阶通向一道狭窄却格外高挑的单开玻璃门,玻璃四周的木框是深邃的酒红,把手是相匹配的金色,门的顶部安装了半圆形的玫瑰花窗,是天使与魔鬼的图案。台阶与路是平行的,登上台阶,右侧才是门,视觉上得到了很好的缓冲。
两条细长的、与门的风格相同的窗子上方,挂着暗红色的半圆窗篷,窗台上,春夏时节里总是会有一两野花,插在吃完果酱的小玻璃瓶里,而现在很难找到野花了,只剩下空空的瓶子,却仍旧盛着半瓶水,漫长地期待着方长来日。
这座房子的墙面原本是没有油上颜色的,换了主人,经过改造,完全改变了样子。墙面油漆成妃色,在一楼的墙面,窗子中央到底的墙面,全部绘画上了大朵的向日葵。
是梵高的风格,用色极为大胆,温暖的黄色系,灿烂到夸张,最大的一株向日葵,足有两米多高。而奇怪的是,在这些向日葵间隔的空隙,都是黑色,而且能够清晰看到颜料的厚重,是反反复复涂抹多遍的,不知是故意涂的,还是为了掩盖曾经画上去的什么。和夏说起过,他第一次见到新主人在墙壁上刷颜料时,还以为那是恶作剧。
即便万物凋零,这里依旧明灿。
只有登上台阶,才能看到玻璃门的另一面挂着木牌子,刻着繁杂的篆书:
青简书社
有雨推开门,门上的铜铃“当啷”一响,声音瞬间淹没在回荡着交响乐的小租书铺子里。
棕红色的吧台,上面放着铅笔头、鹅羽笔和墨水瓶。吧台后是一张淡黄色的木桌,插满了租书卡片的铁皮盒子,凌乱的本子和大大小小画满线条和文字的纸张,旁边的小木柜上还有更多的颜料以及各种型号的画笔,后面是一把铺着好几层棉垫子的扶手椅。
音响的声音很大,有雨稍稍旋转旋钮,将声音调小了些。
铺子里有三个书柜,三侧墙壁也安装了书架,但这却是远远不够用的,柜子顶上、墙角边,都堆满了书籍,很多都是市面上已经不容易买到的了。
“凛?”有雨走到第三架书柜后面,才看到了这家书社的主人,董凛。
初次见面时,有雨很难接受拥有这样高冷的名字、画出这样大规模画作的,会是眼前这个小人儿。
凛骑坐在移动木梯上,看看有雨,抿着嘴巴,眼里闪过笑意。
白净的脸庞,带着婴儿肥,自来卷的、泡面一样的卷发披着,很厚、很蓬松、很长,她穿着绛紫色的毛衣和粗布裤子,围着被颜料蹭得花哨、已经看不出本色的白围裙。
是个小姑娘?
凛很少说话,即便说了,也只有几个字。
哦,不爱说话的小姑娘。
“凛,不是跟你说了,音响的声音太大会吵到邻居吗?”有雨提醒道。记得有一次,凛的交响乐太响了,吵得邻居大叔狠狠骂她一顿,她却只低着头,一声不吭,懦懦的样子,反倒叫大叔没了脾气。
凛眯着眼睛笑,还是不说话,意思却很明显:“有雨不是会替我调好嘛。”
眼睛会说话、却不肯张嘴巴的小姑娘。
凌乱的租书屋,在三年前,没有任何声响地开张了。
店里用的是老式的租书卡。
小学时,有雨在学校开设的图书角里使用过。租书时,要排很久的队,在卡片上填写上名字和时间,这样,或许能够给这本书添上一份类似于支持的力量,蕴藏在书的记忆里。只是,需要大量人工的图书管理工作,在绝大多数的图书馆里,借书卡已经被计算机取代了,那些巴掌大的卡片和一些朴素装帧的旧书,被一起淹没在了少数人的回忆里。
有雨在大学时,在甚少有人问津的旧书馆里,发现了很多没有被取出借书卡的书。那些用蓝黑色钢笔和圆珠笔,以不同字迹留下的名字和日期,略显模糊,很多七八十年代的借书时间,约莫是些父辈人,年轻时的痕迹。
因为能过看到、并且留下这种痕迹,有雨很喜欢这些卡片,只是,在遇见凛以前,觉得是再也看不到了。
凛是会怀旧的人啊。
有雨曾经这样以为,但是她很快发现,凛根本不会使用计算机,更何况是复杂的图书管理程序,而且她的书社一片凌乱,显然无法适应现代的技术品。
只不过,是谁教会了凛,使用同样繁杂的租书卡呢?
凛几乎没有说过她过去的事。她的画笔下有一个明媚的世界,但是她的心里似乎仍就是一张纯白的画纸。有雨一直是这样的以为的,直到几天前,一个秋意渐浓的午后,她在书架后,无意间看到,凛跪坐在宽大的扶手椅上,身子倚在窗台上,向前探出,阳光洒在她的身上,精致的五官使她就像个瓷质的洋娃娃。凛的眼睛望向七号路的尽头,但是,也就在那个瞬间,有雨明白了,那双眼睛看到的是更加遥远的东西,遥远到与这里甚至不属于同一个时空。也许,凛是在来小森屿之前,把心里的颜色,一刀一刀,亲自刮去了。
伶俐地爬下梯子,凛在怀里抱着一本厚重的旧书,捧给有雨。
凛的个子娇小,大开本的书几乎遮住了她半个身子。
“是什么?”有雨接过来,手臂一沉,“好重!啊,这个文字,是法语吗?”
是分享珍宝的笑容,凛大幅度地点头。
硬板纸封面,黑色的底色,烫金的飘逸文字。有雨随手翻看几页,虽然读不懂文字,却也看出这是一部画册,是法式乡村的庄园街道,葡萄庄园、薰衣草花田、阳光炙热的田野……旁边附注的大约是说明的文字。
“这是哪里?”有雨欣喜地翻页,看向凛。
凛知道有雨喜欢这种风格的画面,似乎是特意留意了,好叫有雨看。
“科尔马。”凛说出了一个法国小镇的名字,声音是纤细的,清亮。
有雨微微一笑:“我很喜欢,谢谢凛。”
凛也笑得灿烂,几乎笑出声。
有雨把租借的书放在吧台上,凛一本本捧过来登记,随手堆在一旁。角落的书堆里,还有有雨上次和上上次来租的书,凛一直没有分类整理。
“还要别的吗?”凛稍微挪步,企图挡住那摞书。
有雨收回视线,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便签,递给凛:“和夏昨晚提起的,似乎是有关古藏医的。”
凛盯着纸条,皱着眉,似乎要把这几个生僻的字看透,都快要钻到纸条里去了,沉默了很久。
有雨连忙说:“藏医似乎本来就是没有什么文字记载的,和夏也只是听了一场讲座,一时好奇而已,他说了,不重要的,而且就算找到了也看不懂那种文字。凛,不然还是算了吧……”
“见过的!”凛忽然脆生生地说道,语气很肯定,有雨准备抽回纸条的手一顿。
“唔……”凛用手指摩挲着复杂得如同图画一样的文字,“这个花纹,我见过的。”她的手指停留在最后一个字上。她把这些字叫做花纹。
“找找看吧。”凛回头瞅瞅满屋子的书,随后羞涩地笑了,意思是,虽然有点多。
杂乱无章地堆积着,不分门类,甚至不分尺寸的大小,要找一本巴掌大的、读不出读音,还有它可能根本不存在的旧书,难度可不小。
凛似乎很喜欢在乱糟糟的房间里找东西,有雨觉得,在凛的眼中,这像寻宝一样有趣。
“凛呀,还是稍微整理一下吧。”
“……”
“凛呀,你真的见过这些字吗?”
“……”
“凛呀,你……真的认识字吗?”
凛一直骑在梯子上,认真地找书,直到听了这句话,先是一怔,并没有移开目光,但是随即笑了,大幅度地点头。
有雨当然知道凛识字,她的意思是想问,凛眼里的字,究竟是文字,还是图画。她停下手中的活,看着凛。凛的生活是一团乱麻,但是有雨见到她的第一面,就看出了她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细腻和敏感,而且有雨知道,凛也看出了自己心里与之相同的那一部分。
凛能够看出文字的情绪,即便她不认识这个字,也能一眼读出,这个字是高兴的,还是伤心的,她的解释有时会很抽象,叫人不明所以。她说,是那些“花纹”告诉她的。或许,在她的眼睛里,每个文字都是被放大多倍的,她看到的是流动的笔画,一个点、一个折、一个勾……都在表达意思,所以那些字都是有表情的。
果然,凛还是愿意跟有雨多说几句话的,她轻轻地说:“这几个花纹里面藏着很多秘密,但是它们没有告诉我是什么。”
“看来,你还是想要问问它?”有雨明白了。
“嗯,要问一下比较好。”凛点头。
忽然,有雨又想到一点:“可是,你不记得了,是吗?”
凛来小森屿已经三年了,能记住的地方,只有商店和码头,几乎每一次出去写生都会迷路。凛没有时间观念,半夜开店和中午关门的事情都做过。凛不记得哪些衣服是洗过的,那些是干净的。凛不会做菜,因为她记不住哪些菜要放什么佐料,也会在饭菜出锅时,伏在灶前思考有没有放过盐……但是,凛会记住、并且可以随时画下,她见到过的每一个她认为是“画面”或者“图腾”的东西,但是却记不住是在哪里、在什么时间见过。这样看来,凛的这种强大的记忆能力,几乎没有什么实际用处。
但是,有雨却知道,这样的能力对于凛来说是多么重要。有雨感觉到,凛的记忆里,有一幅十分重要的画面,重要到,为了保持对这幅画面的记忆,她选择去忘记很多其他事情。
凛也在同一瞬间,察觉到了有雨的感觉,所以,她在第一次见到有雨时,用一种很复杂的语调,对有雨说:“原来我们有一样的图腾。”
店里的交响乐不知在什么时候结束了,凛用的是黑胶唱片,是要人工更换的,此时,租书铺子里安静极了,故纸堆的尘味和霉味似乎变得更加浓郁。
凛完全在沉浸在找书里,全然没有察觉交响乐停了。
音乐,对于凛来说,或许只是一种用来隐藏自己的屏障。
“凛不记得其余的花纹了吗?”有雨又奇怪地问,声音很轻。
突然,“啪”的一声,一本很小的草色本子掉下来,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两个人都停止动作,垂着头看去。
几秒钟后,有雨俯身捡起本子,凭借手感,只是两张草纸的厚度。
“找到了。”凛的声音响在上面,轻若蚊蝇,仿佛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抹去封皮的土,果然和纸条上的字一样,但是,有雨翻开,下一页就是封底了,书瓤不见了。
“难怪凛不记得里面的内容,只是一个封皮而已。”有雨轻松一笑,仰头看一脸惋惜神情的凛。
“好可惜。”凛沮丧地嘟囔着。
有雨无奈:“是因为读不到秘密了吗?”
凛慢慢爬下梯子,盯着有雨手里的封皮,却又不敢接过来。
“这样秘密就永远不会被发现了,不是也很好吗?”有雨安慰道。
凛的精神很快就恢复了,眼睛亮亮地点头,终于露出了放心的笑容。
折腾一番,两个人都累了,凛用开水冲了两杯热气腾腾的奶粉,靠着书架席地而坐。
“凛应该不知道这是古医书吧?可是为什么凛会有这个呢?”有雨问道。
凛仰着头,看天花板,摇摇头。
“不记得了啊,”有雨无语地笑笑,“是因为觉得这个花纹有秘密,所以保留下来了,对吗?”
凛微微点头,似乎也认同这个理由。
有雨翻来覆去地翻看这两张纸,纸上再没有别的内容了,只好还给凛:“和夏只留下了字条,我甚至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名字。”
凛的嘴唇染上了一圈牛奶的白渍,盯着字,道:“是神圣的、隐秘的、纯净的力量,是会让不好的东西好起来的……魔法。”凛说着说着,找不到合适的词语了,勉强用了“魔法”二字。
如此形容,的确很像是古藏医的感觉。有雨也不觉得遗憾,毕竟拿到了也是看不懂,凛的“翻译”可以解释一两个字,而这本古籍里复杂晦涩的医学词汇,凛即便能感觉出来,恐怕也做不到清晰的表达。
“有些秘密,还是不要揭开比较好。”有雨感受到那两张纸的重量,隐隐感觉出来,古时候的一些东西,被雪藏是好事情。
凛的眼睛里有赞同的意思,但是她还体会到了更深层的东西,她说不出来,甚至这种感觉根本无法汇成语言。
“现在山坡的叶子都很好看了,颜色层层叠叠的,要不然明天我们去写生?”有雨试着分散凛的注意力。
凛点头,魂儿却还在和那几个图腾一样的文字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