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指出了吴、魏两国不可能长久联合。因为吴王是“委质”于曹魏。所谓委质,即臣下向君主献礼,是臣下对君王的效忠献身。这种不平等的联合必然会使曹魏不断向孙吴提出其难以接受的要求,总有一天吴国会因无法忍受而拒绝曹魏的要求,从而导致曹魏的讨伐。到那时候,吴国将会陷入以一敌二的困境。
邓芝这番话,句句实实在在,没有浮词虚语。
邓芝这番话,极为简短,但把蜀国的诚意和主张表达的十分充分。
孙权是个聪明人,他仔细地咀嚼着邓芝的每一句话,领会着这番话所转达的每一层意思。第一层意思使他振奋,使他感到了蜀国的联合诚意,感到了吴蜀联合的障碍已经除去,使他对与蜀国重归旧好有了信心。第二层意思使他沉思,使他想起唇亡齿寒的典故,想起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寓言。第三层意思戳到了他的痛处,因为他正为受曹魏的不平等待遇而感到痛心疾首。百感交集,汇人了孙权的一句话里:“君言是也。”
“君言是也”,言简意赅。它意味着对蜀国新战略方针的赞同,意味着对蜀国结好诚意的积极响应,意味着在重建的联盟中承担义务。
自从邓芝出使孙吴以后,孙权便断绝了同曹魏的往来。
邓芝完成了他前往孙吴的使命。
邓芝的成功,当然与他的外交才干有关,但也离不开诸葛亮根据客观实际对战略方针做出的重大调整。
为了表示吴国对恢复旧好的诚意,在邓芝访吴后不久,孙权便派张温回访蜀国。
张温是吴郡吴县人,吴郡张氏在江东是着姓大族,张温的父亲因“轻财重士,名显州郡”。张温也因“少修节操,容貌奇伟”而被孙权器重。孙权派他出使蜀汉,可见对这次外交行动的重视。临行前,孙权一再叮嘱张温说:“本来不应该派您出这么远的门。但我担心诸葛亮不理解我与曹魏来往的真实意图,所以委屈您走一趟。请您转告诸葛亮,等我国境内山越人叛乱问题完全解决后,我就要和曹丕大干一场。”
张温对出使蜀汉的成功也是抱有信心的。他认为以诸葛亮对事物的洞察力,必定会理解吴王的曲直屈伸,必定对吴国的诚意信任不疑。张温到蜀国后,给刘禅上了一道表章,表章说:“我们吴国依靠本国军民的力量,扫清了长江流域,愿意与有道君主同心协力,共平天下。这种愿望就像黄河之水,永存不变。由于军事行动频繁,深感人力缺乏,所以,吴王不顾以前的鄙陋和错误带来的羞愧,派小臣张温来表示友好情谊。陛下重视和推崇礼义,没有对我表示轻蔑与忽视。自从小臣踏上贵土,来到京城近郊,频频受到慰劳,陛下还不断下达施加恩惠的诏书,真使我受宠若惊。现在谨献上带来的国书一封。”
张温这封表章,尽管充满了外交上的礼貌与谦恭,但表达了一个实质性问题,一个变化,一个感受。
一个实质性问题,就是“我们吴国依靠本国军民的力量,扫清了长江流域”这句话。“长江流域”,就是指长江中下游,包括荆州在内。这句话,就是再落实一遍,蜀国决策者是否认可了吴国对长江流域的占有,真正放弃了与吴国争夺荆州的打算。张温提出这个问题,就是看看蜀国君臣作何反应。
一个变化,就是一改孙吴过去对联合的冷淡态度。称蜀国皇帝为“陛下”,表示承认了刘禅的帝位,并称蜀帝为“有道君主”(当然是在蜀国放弃荆州的前提下),愿和他一起平定天下。
一个感受,就是蜀国对他前来的重视。张温还没到成都,便受到一次又一次的慰劳,皇帝还多次下达施恩加惠的诏书,这些恐怕不是外交套话,而是事实。
张温出使蜀国也获得了成功,诸葛亮对他要落实的实质性问题没有提出异议,蜀国的众臣们也“甚贵其才”,对他十分热情友好。在蜀国为使的日子,使张温对蜀国产生了非常好的印象。他感到蜀国在诸葛亮的治理下,上下一心,井井有条,人才济济,一片兴旺。给他印象最深的是他回国前夕,诸葛亮等人给他饯行的宴会。那次宴会,诸葛亮来了,蜀国朝中百官也来了,唯独左中郎将、长水校尉秦宓未到。秦宓不来,宴会就不开始,诸葛亮就三番五次派人前去催请。张温感到奇怪,不知这个秦宓是何等重要人物,就问诸葛亮:“这秦宓是什么人?”诸葛亮告诉他:“是益州的学士。”
秦宓到后,张温想试试这个饱学之士到底有多大学问,便问他:“您在学习么?”
秦宓知道张温话中有话,便回答:“我们这里五尺高的孩子都在学习,何况我呢!”
张温又说:“那我问你,天有头吗?”
秦宓说:“有。”
张温问:“在哪一方呢?”
秦宓答:“在西方。《诗经》说‘乃眷西顾’,由此推断,头在西方。”
张温又问:“天有耳吗?”
秦宓答:“天处高而听卑。《诗经》说‘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天若无耳,怎么能听?”
问:“天有脚吗?”
答:“有。《诗经》说‘天步艰难’,无脚怎能走步?”
问:“天有姓吗?”
答:“有姓。”
“何姓?
“姓刘!”
张温一笑,问:“你怎么知道天姓刘?”
秦宓振振有词:“当今天子姓刘,所以知之。”
张温听了,不由暗暗佩服秦宓的机警。回到吴国后,张温对孙权盛赞蜀国,从而使吴蜀联合的进程向前推进了一步。
由于诸葛亮对蜀国的战略方针进行了合乎实际的修改,蜀国的联合诚意得到了孙吴的充分理解和积极响应,两国的关系日益密切。当邓芝再次作为使臣前去孙吴时,双方谈论的话题显然比过去深入多了。孙权对邓芝说:“我们两国联合,不愁打不败曹魏。等到把曹魏打败了,天下由我们两国君主分而治之,那该多美妙啊!”邓芝当即回答说:“那不可能。俗话说:天无二日,地无二主。如果消灭魏国之后,大王不能识天命而归顺我朝,那么两国君主将会各树一帜,两方臣子也会各尽忠于其国,到那时双方肯定会有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战。”邓芝的话虽不中听,但无半点虚伪,句句实在。孙权对与蜀国联合感到更踏实,在孙权看来,既然蜀国在将来与之争统一权这点上坦诚相见,那么在灭魏前与之联合的诚意也是可以信赖的。后来,孙权写信给诸葛亮说:“贵国的来使中,丁厷说话浮夸,阴化不善言词,真正能够促进两国关系和睦团结的,只有邓芝。”
孙权对邓芝的评价很高,但话说得未免有些绝对,这除了赞誉邓芝的外交才华外,更主要的是对蜀国放弃荆州感到十分满意。在邓芝以后,为了巩固、加深与孙吴的联合,诸葛亮所派出的使节都是蜀国最优秀的外交人才,他们在推进吴蜀和睦团结方面也做了卓有成效的工作。就说费祎吧,诸葛亮南征以后,曾任他为昭信校尉,派他出使孙吴。面对孙权的能言善辩,不断开着的变化多端的玩笑,面对诸葛恪、羊衙等人的“才博果辩,论难锋至”,费祎却“词顺义笃,据理以答,终不能屈”。孙权对费祎的评价也很高,在他即将离开吴国之际,孙权还真有些依依难舍,对他说:“您是天下最具美德的人,必为蜀朝的股肱之臣,恐怕不能常到我这里来了啊!”
蜀汉建兴七年(229),蜀吴关系面临一个严峻的考验。可以说这是一道坎,跨过去,前面便是坦途;过不去,数年的努力便会付之东流。
这年四月,据说吴国夏口、武昌出现了黄龙、凤凰,这是天降祥瑞,“公卿百司皆劝权正尊号”。于是,孙权便大赦改年,在南郊拜天,即皇帝位。不但如此,还给蜀汉送信来,说群臣并尊吴、蜀两个皇帝。
消息传来,蜀汉群臣内部便炸开了。
有人认为,天下正统只有一个,那就是汉。先主是汉室后裔,在曹氏代替汉室后,蜀汉理所当然承袭正统。现在孙权称帝,显然是篡逆。
有人认为,我们之所以与曹氏势不两立,因为他篡夺了汉室。同理,孙权称帝,也是篡逆行为,不能与他交往下去了,应“显明正义,绝其盟好”。
诸葛亮却很冷静。他也认为孙权称帝之举是一种僭逆,但是比起曹魏大逆来,还算是小逆。目前,正是北进与曹魏争夺关陇的关键时期,正需要孙吴在东线配合,牵制曹魏一部分兵力,就是占领关陇以后出关东进,也需要孙吴的配合。小不忍则乱大谋,切不可为一时小忿而坏了伐魏大事。于是,他给大家深入细致地分析了不宜与孙吴断绝盟好的道理。他说:
权有僭逆之心久矣,国家所以略其衅情者,求犄角之援也。今若加显绝,仇我必深,便当移兵东伐,与之角力,须并其土,乃议中原。彼贤才尚多,相将缉穆,未可一朝定也。顿兵相持,坐而须老,使北贼得计,非算之上者。昔孝文卑辞匈奴,先帝优与吴盟,皆应权通变,弘思远益,非匹夫之为忿者也。今议者咸以权利在鼎足,不能并力,且志望已满,无上岸之情,推此,皆似是而非也。何者?其智力不侔,故限江自保;权之不能越江,犹魏贼之不能渡汉,非力有余而利不取也。若大军致讨,彼高当分裂其地以为后规,下当略民广境,示武于内,非端坐者也。若就其不动而睦于我,我之北伐,无东顾之忧,河南之众不得尽西,此之为利,亦已深矣。权僭之罪,未宜明也。
诸葛亮的一番分析,终于把众人说服了。此后,诸葛亮又采取了一个大胆的举措,派卫尉陈震去孙吴,祝贺孙权登皇帝位。
陈震字孝起,是南阳人,在荆州时就跟随刘备,后随刘备入蜀,是刘备集团的老人。蜀、吴再修盟好后,曾为使前往孙吴,也是蜀国优秀的外交人才。正如诸葛亮给其兄诸葛瑾的信中评价的那样:“孝起(陈震字)忠纯之性,老而益笃,及其赞述东西,欢乐和合,有可贵者。”陈震一人吴境,就递给吴国一封公文,公文说:“蜀吴两国之间,使者往来不断,彼此相见于路,两国关系每天都有新进展。吴主受天命而称帝,与蜀分割天下土地,万民群起响应,从此各有归属。当此之际,彼此同心讨伐曹贼,何敌而不灭?我蜀国君臣,皆急盼贵国佳讯,并欣然以贵国为援。陈震不才,充任下使,进入贵国,所受接待令人有归家之感。从前范献子出使鲁国,在询问山名时犯了鲁君名讳,《春秋》曾讥评他。希望贵国一定把有关的避讳告诉我,以使我免于犯忌,保证双方关系和睦。”
诸葛亮的决定和陈震的公文在吴国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取得了三个积极成果。
第一,蜀国的诚意感动了孙权,当即与陈震定下一个吴、蜀平分天下的方案:灭曹之后,豫州(治今河南正阳东北)、青州(治今山东淄博东)、徐州(治今江苏徐州)、幽州(治今北京市)属吴,兖州(治今山东鄄城东北)、冀州(治今河北冀县)、并州(治今山西太原西南)、凉州(治今甘肃武威)属蜀。还剩一个司州(即司隶校尉部,治今河南洛阳东),以函谷关(在今河南新安东)为界,东属吴,西属蜀。
第二,孙权与蜀国立下盟誓。誓词中最实质的部分这样说:
自今日汉、吴既盟之后,戮力一心,同讨魏贼,救危恤患,分灾共庆,好恶齐之,无或携贰。若有害汉,则吴伐之;若有害吴,则汉伐之。各守分土,无相侵犯。传之后叶,克终若始。凡百之约,皆如载书。信言不艳,实居于好。有渝此盟,创祸先乱,违贰不协,慆慢天命,明神上帝是讨是督,山川百神是纠是殛,俾坠其师,无克祚国。于尔大神,其明鉴之!
第三,三个月后,孙权把国都从武昌迁回建业。这标志着孙吴与蜀国建立了信任关系,从防蜀转向联蜀攻曹。
这些积极成果表明,蜀国的战略方针已经走出了自相矛盾的困境。诸葛亮经过一番战略沉思之后,对“隆中对”进行了修正,使其进一步走向了完善和成熟。
二
远古时候,虞舜与大禹、伯夷、皋陶一起讨论治国大事。舜对大禹说:“你尽管畅所欲言。”禹说:“我有什么可说的呢?我只是思日孳孳。”皋陶问:“什么叫孳孳?”禹答:“滔天的洪水,浩浩荡荡淹没了山陵,百姓苦于水深之中。我陆行乘车,水行乘舟,泥行乘橇,山行乘襻,与益一起给百姓以稻粮。挖九条大河把洪水引向大海,又疏通沟渠将洪水引入大河。然后和稷一起供给百姓难以得到的食物。食物少了,将其他地方的多余部分调来,或把缺少食物地方的居民迁走。这样,百姓就安定下来,天下大治。”
“孳孳”即“孜孜”,意思就是不懈地追求社会的安定与繁荣。
诸葛亮所生活的时代,所处的社会环境,所面临的任务,与大禹显然不同,但他们的“孜孜”精神是一致的。
白帝城诸葛亮接受刘备的托付,他深感任重道远,不敢有丝毫懈怠。他在对外联合孙吴的同时,对内也进行了一系列的治理。
西汉武帝以前,儒、法、道三家都曾作过帝王君主治理天下的指导思想。春秋时,齐鲁等国用以治国的主要是儒家理论;秦朝所尊崇的主要是法家理论;西汉初,文帝、景帝则用道家理论支撑着“文景之治”。
诸葛亮用以治理蜀国的理论属于哪一家呢?
诸葛亮对治国之道曾发了很长一段议论,他说:
君臣之政,其犹天地之象:天地之象明,则君臣之道具矣。君以施下为仁,臣以事上为义。二心不可以事君,疑政不可以授臣。上下好礼,则民易使;上下和顺,则君臣之道具矣。君以礼使臣,臣以忠事君。君谋其政,臣谋其事。政者,正名也;事者,劝功也。君劝其政,臣劝其事,则功名之道具立矣。是故君南面向阳,着其声响;臣北面向阴,见其形景。声响者,教令也;形景者,功效也。教令得中则功立,功立则万物蒙其福。是以三纲六纪有上中下。上者为君臣,中者为父子,下者为夫妇,各修其道,福祚至矣。君臣上下,以礼为本;父子上下,以恩为亲;夫妇上下,以和为安。上不可以不正,下不可以不端。上枉下曲,上乱下逆。故君惟为政,臣惟其事,是以明君之政修,则忠臣之事举。学者思明师,仕者思明君。故设官职之全,序爵禄之位,陈璇玑之政,建台辅之佐,私不乱公,邪不干正,此治国之道具矣。
看完这段议论,人们可以认为诸葛亮是以儒治国的。而在同一篇文章中,诸葛亮又说:
赏罚不明,教令有不从。必杀可生,众奸不禁;必生可杀,士卒散亡;忿怒不详,威武不行;赏罚不明,下不劝功;政教不当,法令不从;以私为公,人有二心。故众奸不禁,则不可久;士卒散亡,其众必寡;威武不行,见敌不起;下不劝功,上无强辅;法令不从,事乱不理;人有二心,其国危殆。故防奸以政,救奢以俭,忠直可使理狱,廉平可使赏罚。赏罚不曲,则人死服。路有饥人,厩有肥马,可谓亡人而自存,薄人而自厚。故人君先募而后赏,先令而后诛,则人亲附,畏而爱之,不令而行。赏罚不正,则忠臣死于非罪,而邪臣起于非公。赏赐不避怨仇,则齐桓得管仲之力;诛罚不避亲戚,则周公有杀弟之名。
诸葛亮这段议论,似乎又给人一个印象,他是个法家人物。
其实,单说诸葛亮是儒家或者是法家人物,都是不全面的。诸葛亮是一个儒法融通的人物。
历史造就了诸葛亮这位儒法融通的人物。
从诸葛亮生活的年代往前推,历史上儒法两家都独领过风骚。
儒家思想文化的源头要比法家久远得多。早在西周初分封诸侯时,齐鲁文化就孕育着儒家思想的胎儿。随着这个胎儿的不断成熟,儒家学派和思想终于在齐鲁大地上诞生、成长、壮大。成熟的儒家思想在西周末、春秋初,支撑起齐鲁两大诸侯强国。以齐鲁为中心,儒家思想逐渐向中原、江汉地区辐射,成为当时各诸侯国所推崇、所接受的主导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