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食职工大面积买断工龄后,作为培训粮食职工的职校,已失去了其担负的职能,再也没有粮食职工进来培训了。职校已完成了历史使命。遗憾的是,职工学校最后一届技工办的学员毕业后,还没来得及走上粮食工作岗位,即走进粮食失业职工大军,他们自然不会甘心。他们进来上技工班时均与粮食企业签订了协议,学业期满,成绩合格,取得中技毕业证书后,即可到所签订协议的粮食企业工作。现在,他们毕业了,粮食企业却大多倒闭了,他们认为是上当受骗,早知如此,就不会上这几年学,况且,上学纯粹为了就业,压根就没有想学习,也确实没有学到什么知识。
于是,职工学校技工班毕业生也加入了粮食职工上访队伍。时建元面对技工班学生上访,很是恼火。也难怪,这开办技工班,是上届粮食局领导班子的决定,招收技工生时,时建元还在大禹镇做党委书记,如今,技工班学员毕业了,要求分配工作了,却找到他时建元了。按时建元的话说,好事都让你们做了,这恶人,让我做了。时建元再气,不能把气撒到前任局长身上,也不便把气撒向粮食局人劳科曾浩,只好把一肚子怨气撒向职工学校。时建元把蔡鸿雨叫到他办公室,批评训斥了蔡鸿雨一通后,命令蔡鸿雨暂时停发技工班学生毕业证。时建元清楚,学生拿不到毕业证,就无法要求粮食局给其分配工作,就不会再找粮食局,因为,技工生与粮食企业所签订的委培协议里明确写着,获得技工学校毕业证书者才可以分配工作。
这下可难坏了校长蔡鸿雨,这毕业证是市技工学校颁发的,职工学校只是经个手而已,学生已上完了教学计划规定的课程,到了毕业时间,职校拒发学生毕业证,明显违规。但粮食局长时建元管不了市技工学校,却可以管得住局属的这个职工学校。时建元不让发学生毕业证,蔡鸿雨只好暂时扣住不发。这下,技工班学生彻底被激怒了,他们不再找粮食局,直接找蔡鸿雨校长了。面对学生们的围堵,蔡鸿雨百般解释,苦不堪言,家不敢进,学校不敢去,走到哪里,都有学生跟着。昔日一口一声蔡老师叫着的学生,如今,对这位蔡老师、蔡校长很快失去了好感,失去了耐心。当学生们发现,蔡是与粮食局站在一条线上,帮着粮食局拖延他们进入粮食企业的进程时,学生们终于不再客气,开始对蔡校长威逼起来。蔡鸿雨家里,一天到晚有技工班学生待守,蔡鸿雨老婆逄玉玲不敢呆在家里,领着女儿住进娘家。蔡鸿雨的这个家,因为天天有人,门只好一直开着,学生们在蔡鸿雨家安营扎寨了。蔡偶尔回趟家,即被学生包围。蔡鸿雨吃不下,睡不好,眼圈发黑,头发白了许多。蔡觉得,这样下去,有些撑不住了,身体和心理都撑不住了,精神恍惚,说话都有些词不达意了。
蔡想,若仍做那个副校长该有多好,接任这个校长看来是个错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而是自己不该在这个位子上。蔡鸿雨觉得自己教个书,管理个教学尚可,处理这些犯众怒的棘手问题,替上级顶包的问题,实在不够格。蔡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也不想继续当这个校长了,其实,这个校长即便粮食局不下免职文件,也是名存实亡了,职工学校面临解体,校长岗位即将消亡。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粮食流通体制改革在深入,职工学校已无经费来源,蔡鸿雨和职工学校教职工现在已经下岗,只是还没有买断工龄,还在观望。买断工龄是肯定的,即使不买断,粮食局也不会再发职工学校教职工工资,与其这样干耗着,不如一走了之。还好,职工学校教职工除蔡鸿雨外,年纪都不太大,有两个年纪大的,可以办退休,其他人都比蔡年轻,他们工龄买断后,凭着自己的年轻和在学校工作的经历,重找工作应该不难。蔡鸿雨年届四十,离开粮食职工学校也还会有出路。
学生们继续围堵蔡鸿雨。蔡鸿雨知道,即便把毕业证全部发到学生手里,粮食局也不可能给他们分配工作,粮食企业现有职工正在买断中,哪还可能给他们安排工作。可学生们不管那么多,他们也是走一步看一步。学生们抱着一个理,既然毕业了,不管粮食局有没有能力安排工作,这毕业证是一定要要的。职工学校扣发学员毕业证,是说不过去的。
蔡鸿雨在被逼无奈中,偷偷将毕业证部分地发给学生。蔡把找自己比较紧的学生毕业证陆续发出,领到毕业证的学生不再找蔡鸿雨。不过,让蔡鸿雨不解的是,一届技工生,有两百多人,发了四五十人后,却很少再有人过来领毕业证了,这些学生都到哪里去了呢?
原来,经过多次上访后,学生们和下岗职工们终于承认了现实,不再上访,各想各的办法去了。
在粮食职工此起彼伏的上访中,职校的十几位教职工却没有上访。这不是蔡鸿雨领导有方,是这些教职工看得明白,上访解决不了问题,白费时间和精力不说,搞不好还会被当作维稳对象,被关起来。教职工们知道,与单位告别的时间不长了,眼下,谁都不能指望,能指望的只有自己。粮食职工学校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解散了,教职工全部买断了工龄。
粮食流通体制改革基本完成的标志是成立了粮食收储公司,这个公司名义上属于粮食局领导,实际上,是一个独立的法人企业,负责全县农民余粮的保护价收购,负责国家粮食储备任务。与原先的那次所谓实行现代企业管理制度改革不同,那时的粮食局和粮食经营总公司是一套人马两块牌子,这次改革比较彻底。
在粮改中诞生的粮食收储公司,其职工属公司返聘。近四千粮食职工,能够取得返聘资格的不足两百人,这些粮食职工工龄已买断,买断之后重新上岗,没有所谓正式职工的身份,要缴纳一定数额的入股资金,多则四万,少则三万,工作岗位不同,缴纳股金数额各异。更多的粮食职工买断工龄后,走向了市场。
职校解散后,同职校的教职员工一样,蔡鸿雨失业了。昔日戏言身后事,如今都到眼前来。尽管蔡鸿雨对失业有所准备,却也常常抱着侥幸心理,总以为自己毕竟有学历,粮食系统还得存在,普通职工可以失业,自己应该不会。现在看来,自己一点也不特殊,同样面临失业,所谓省粮校毕业生的那点斯文,在面临失业时,已一文不值
蔡鸿雨已过不惑之年,女儿高考在即,无论成绩好坏,上大学是一定的;成绩好上好一些的大学,成绩不好上稍差的大学,大学上不成上大专,反正这学是要上的,不然一点出路也没有。女儿一上大学,这学费就是个问题。失业在家的蔡鸿雨不知如何是好,想看看书,却始终没有那个心情,他一直在想,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走到这一步,事到如今,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走。本来,在职工学校,什么补贴都加上,一个月也就七八百块钱。蔡鸿雨失业前,逄玉玲所在的粮食大库早就拿不到工资了,也即失业多年了,蔡一个月有这个七八百元的收入,这个家还可以将就过下去,现在,蔡鸿雨一失业,经济来源全断,这可是个大问题,真是应了那句话,“金钱不是万能的,可没有金钱是万万不能的。”原先睡眠还算不错的蔡鸿雨,如今却睡不踏实了,半夜常常惊醒,即便睡着,也是恶梦连连,常常是走到一片无边的大森林里,找不到出去的路,不断地往一个方向跑,累得喘不过气来,却片刻不敢停留,跑呀跑,却发现,又回到原来的地点。怕有蛇出没,蛇就挂在树上,怕有虎狼出现,却发现野猪向自己袭来。完了,完了,蔡鸿雨拼尽最后力气往前跑,不想一头撞到一座坟墓上,原来,这坟墓竟是自己小学和中学的同学和好友陈洁。撞到坟墓上的蔡鸿雨突然醒了,醒来后听到老婆熟睡的鼾声,才知道,原来,是做了一个梦,一个恶梦。陈洁已去世多年,死时才三十八岁,是蔡鸿雨最要好的同学。蔡有些恍惚,不明白怎么会梦到这个同学,再说,这同学也不是埋在森林里的,是埋在村北的庄稼地里的呀。蔡怀疑自己神经出了问题。没有收入,生活就无以为继,巨大的生存压力让蔡鸿雨喘不过气来。
蔡鸿雨呆在家里的这段时间,反复考虑一家的生计问题,却也理不出个头续来,日子一天天过去,蔡却一天天地惶惑。春节到了,这个春节过得一点精神也没有,除夕中午,与老婆一家人过节,一个大家族,二十多口人,席间,几个小孩舅对蔡鸿雨的未来都很担心,小孩二舅和大舅出主意让蔡到私立学校代课去,县城北边正好有一所私立学校,学校出资人之一,是他姓逄的本家,小孩二舅说年后他打电话,联系好后,让蔡过去面试。
正月十五过后,蔡拿着自己打印好的工作简历,找到这所私立学校的校长。进到校长室,自我介绍说,我是县财委逄科长介绍来的,来应聘代课教师。蔡鸿雨说着,把自己的工作简历递给校长,校长还算客气,虽然没有起身,却示意蔡鸿雨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蔡鸿雨不安地坐了下来,等着校长看他的简历。
校长简单翻了翻,对蔡鸿雨说:“是逄科长叫你来的?”
“是的。”蔡满脸表情地说。
“你们是……亲戚?”“逄科长是我爱人的一个远房姐姐,平时常走动的,处得很不错。”
校长想了想又说道:“你这虽说当过校长,校长是做管理工作的,我们这是招聘教师,看你好像没怎么代过文化课,能当好校长,却不一定能做好老师。你说你可以代语文,政治和历史,从简历上看,这几门课你都没怎么代过,辩证唯物主义你代了两个学期,我们这是初中,不上这门课的。”
蔡鸿雨想,看来没有戏,校长没看中呀。一阵沉默后,蔡鸿雨欲告辞,校长说:“好的,简历是放这,还是你拿去?”
“我拿回去吧。”蔡鸿雨告辞出来,脸有些火辣辣的,走在大街上,生怕别人看出他的窘态,几乎没怎么抬头。看来,离开体制,到市场上找工作,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这职校出来的教师,到普通中学代课都不能,这事还真够难看的。
接下来,得另做打算才是。手里拿着工作简历,匆匆走着,生怕遇到熟人,若遇到很熟的熟人,伸手把自己的简历拽去看,自己会很不自在的。走到一个路口,转过一个弯,向南走不远,是粮改后新成立的粮食收储公司,公司在租来的一栋二层小楼的二楼。走近前去,楼前空地上,几位粮食职工正站在那里说话,公司一把手俞晟昊也在。俞很是客气,离老远就给蔡打招呼:“蔡校长,在哪里忙呢?”
“俞经理好。没忙什么,一个下岗职工,还有什么好忙的?”蔡自我调侃道。
“真没有事?”俞问。
“哪有什么事,在家闲着呢,想找个工作,一时也不好找。”蔡有些沮丧地说。
“你看,这样,”俞总着急地说,“现在公司缺一个办公室主任,你要不嫌弃,到公司来,这么多年,我们虽没在一起工作过,我是了解你的。我这个人,你也知道的,这么多年,对粮食经营是熟悉的。”俞经理和走过来的一个熟人打个招呼,接着说,“写个报告,弄个文件,写写画画,我就不行了。你过来,主要做这方面的工作,有事我们商量着做,我们在一起工作,就这回事,我觉得会合得来的。”
蔡鸿雨当然求之不得,没想到平时比较清高的俞晟昊这么看得起自己。多少天来,蔡鸿雨闷在家里,阴郁伴着无着,险些丧失了生活的信心,俞经理的几句话把蔡鸿雨郁闷的心情扫去了大半,心里一高兴,蔡鸿雨多日愁苦的脸色也禁不住满面春风起来。峰回路转,总是让人喜出望外的,蔡鸿雨对俞经理的雪中送炭充满感激,却抑制着感激,尽量平静地说;“感谢俞经理的抬举,不瞒您说,我刚刚还在找工作呢,去那边的那个双语学校,准备去代课呢,也是一个熟人介绍的,既然你不嫌弃,我就不去代课了,跟您干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