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食收储公司管理原粮食局所属乡镇粮站,工作任务很重,会议多,材料多,下发文件多,一天忙到晚,午收大忙季节,常常晚上召开站长会,一开就开到九十点钟。蔡是办公室主任,会上,要做会议记录,会后,要写会议纪要,很是辛苦。蔡鸿雨想,在这个公司上班,想要再兼个职,找个工作,挣点钱糊口,那是不可能的了,即使公司允许,自己也没有那个精力。
恰在此时,老家打来电话,蔡鸿雨年近八十岁的老母亲因脑血栓卧床不起了,老母亲已经神智不清,稍微清醒时,却不愿继续治疗。蔡鸿雨知道,母亲这是心痛钱,不想让儿女花钱呀。母亲在农村吃苦受累一辈子,如今卧床不起了,还在为儿女着想,还在想着减轻儿女的负担。哥嫂打来电话,让蔡抓紧回家一趟,研究对策。蔡鸿雨清楚,所谓的研究对策,就是让母亲住院,就是去分摊母亲治病的医药费。两个嫂子清楚得很,老人住院得花钱,兄弟三个,蔡鸿雨是唯一一个在城里上班的,有国家公职的人,过得应该比哥嫂好。平时侍候母亲,在老家的两个嫂子出了不少力,这次,母亲生病的治疗费,蔡鸿雨想,自家理应多出些。
工作了二十年,屈指算来,蔡鸿雨却没有挣几个钱。从参加工作始每月几十元的工资,到后来一个月几百块钱的工资,二十年下来,家里几乎没有积蓄。这次回家,一定要带些钱,不带钱,是万万不可的。
母亲一生没有生过大病,蔡鸿雨在家时,从来没看到母亲病过,即便是伤风感冒,母亲也从来没去看过病,哪怕是大队的诊所,母亲也没去过。母亲就是这样,一生忙碌,连生病的时间都没有。蔡鸿雨记得,母亲总是早早地起床,休息得最迟。早上一起来,就开始了一天的忙碌。蔡鸿雨很少看到母亲在家里闲着没事过,哪怕是刮风下雨天,地里的活不能做,家前院后的活不能做,母亲也会在屋里找活做,把旧衣服翻出来缝补,或改成更小的衣服,或是打浆糊,做鞋底鞋帮,或是做预备过冬的棉衣,或是把粮食倒出来,倒到簸箕上,翻拣里面的小坷垃,小石子,还有桔杆老鼠屎等杂质。
参加工作后,蔡每年回家一趟。蔡知道,母亲年过七旬后,依然下地干活,依然在家前院后忙,喂鸡,喂鸭,喂羊。现在,快八十岁的母亲终于撑不住了,病倒在床上了,这一病倒,蔡鸿雨就有些不祥的预感,觉得母亲再站起来的可能性不大了。这次回家,无论如何得给母亲做思想工作,让她好好配合治疗,不要疼钱,水一定要吊,医院一定要住,至于钱,要让母亲不用担心,只管看病,不用为钱的事操心。如果母亲这次能站起来,应该没有关系,还可以继续正常人的生活,如果从此卧床,就是个事了。蔡鸿雨忧心忡忡,却不愿开口向老婆要钱,家里就那点钱,屈指算来不到一万。老婆已没有了工资收入,如果从老婆手里拿出几千块钱回家,说给母亲看病,也未尝不可,老婆表面上也不会说什么,但这点钱毕竟是家里的救急钱,拿走一部分,肯定会让老婆心疼。考虑再三,蔡鸿雨还是没有问老婆要钱,而是到单位借了一千多块钱。老婆也通情达理,知道婆婆有病的事后,给了蔡一些钱,让他带回家给母亲,又给了来回的路费。蔡本想带女儿一道回老家,但女儿学习忙,高考要紧,还是不带为好,老婆要伺候女儿吃喝,也离不开。再说,蔡想,自己一个人回家更方便,免得老婆跟着,在家里开会讨论母亲医药费时,事事都让老婆知道。
在回家的路上,蔡鸿雨就想好了,这么多年来,父母亲在老家,全靠两个哥嫂照顾,自己一年到头回老家次数很少,对父母照顾太少,如今,母亲卧病在床,这以后照顾和伺候,还得靠老家的哥嫂,自己不可能在家里呆多久,这钱,自己当然得多出些,不然说不过去,没有人力,多出点钱,也算是一点补偿,让哥嫂,尤其是嫂子们少说闲话。
下了公共汽车,步行几里地,走到村东口,蔡鸿雨就看见了站在老家院门外的父亲和哥嫂,他们也是愁容满面。大哥见着蔡鸿雨,提醒说:“咱娘昨天还念叨你呢,你进屋时,咱娘看到你会不会情绪激动,如果激动反而不好,你要注意,不能让咱娘情绪有大波动。”大嫂接着说,“俺娘连水都不愿吊,怕花钱,疼钱,你要劝劝她,让她该瞧病瞧病,我们不能眼看着她病成这样,不给她治吧。”“大嫂说的是。”蔡鸿雨说,“有病得治,花再多钱也得治。”
蔡鸿雨一步跨进母亲低矮的小土屋,屋里有点灰暗,母亲就睡在床上,床是农村常用的四大框攀上绳子的凉床,由于时间长了,绳子松了,母亲就整个身子陷在床里。蔡鸿雨进来后,母亲并没有睁开眼看他一眼,像没有人进来一样,这让蔡鸿雨感到意外。蔡鸿雨走近母亲,蹲在床边,喊了句:“俺娘,俺娘!”母亲仍然闭着眼,没有理他。蔡鸿雨握着母亲的左手,摇了摇,母亲依然没有睁眼。蔡鸿雨止不住流下眼泪来,低低地抽泣着,嘴里不断地说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蔡鸿雨的哭声,惊动了在门外的大嫂。大嫂进屋来,对母亲说:“俺娘,鸿雨来看你了,你得抓紧瞧病,水该吊要吊,花不几个钱,不要疼钱,儿孙满堂,还能看着你死吗?”蔡鸿雨也说,“俺娘,你这病要瞧,该吊的水要吊,不要怕花钱,俺有钱。”这个时候,母亲好像动了一下,点了一下头,但仍然没睁开眼。蔡觉得,母亲太疲倦了,像是一点力气也没有,躺在那里,不是不想睁开眼看看大半年未谋面的小儿子,而是没有力气睁眼看。母亲老了,八十岁的人了,已到风烛残年,经不起疾病的折磨了。
中午与哥嫂一起吃饭时,谈起母亲的病,哥嫂都建议就在家里治疗。二哥说:“像咱娘这样的病,在咱农村多得很,前后庄的老人,不少是得这个病的,到哪里也瞧不好,到县医院住院,也是这回事,住几天还得回来,就在家里瞧,让村医务室的人来吊水,一天吊一瓶,把血栓吊通了,就好了,吊不通,也没有办法。”大哥大嫂也是这个意思,不住院,在家里吊水,一瓶水一二十块钱,花不多少钱,侍候着也方便。蔡不好坚持,自己不可能呆在家里侍候母亲,还得去上班,侍候母亲的责任,还得老家这里的哥嫂。既然他们坚持让母亲在家治疗,那就在家治疗吧。
下午,离开老家时,蔡到床边看母亲,母亲仍然睡在那里,偶尔睁一下眼,马上又合上。蔡鸿雨知道,母亲这病不轻,已经一点精神都没有了,只能睡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睡在床上。蔡鸿雨把一卷钱塞进母亲的右手里,说:“俺娘,这点钱你先拿着看病,钱不够,我会再回来送钱,不要心疼钱,好好瞧病。还有,俺娘,您要好好活着,您长寿,做儿女的我们也会长寿,您得给我们做个长寿的榜样。”蔡最后说,“俺娘,我走了,你要按时吊水,按时吃药,过段时间我再回来看您。我走了啊,娘?”母亲艰难地点点头,算是给蔡鸿雨告别。
如果在以前,蔡鸿雨回来一趟,母亲总是拉着他的手,问这问那,问长问短,问可和小逄吵架吗?可有粮食吃了?要不要从家里带点粮食去?在外面可受气?等等等等。走时,母亲总是把蔡鸿雨送到大门外,看着蔡离开。蔡都走到东边大路上了,母亲还舍不得回去,就这样一真看着蔡鸿雨,一直到蔡拐到公路上,看不到家门口,母亲也没有回屋。这次来,母亲再也没有了以前的精神头了,一句话也没给蔡说,这让蔡很是伤心,觉得母亲确实衰老了,岁月不饶人,春节时母亲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就病倒了。蔡鸿雨觉得,自己对母亲的关心太少了,一年回家一趟,一趟给母亲几百块钱,母亲还硬不愿意要,说在城里处处都要花钱,在农村,不用花什么钱的。蔡平时给家里寄钱次数也少,以为母亲在家里过得还不错,有哥嫂侍候,有妹妹常回来看母亲。这一趟,看到母亲这个样子,才觉得,这个做儿子的,没有尽孝,一天到晚不知在外忙什么,四十多岁的人了,事业没有,家庭过得紧紧巴巴,也没有好好的孝敬母亲,匆忙回家一趟,很少在家过夜。现在,母亲已经这样了,还是看看就走,这一走,又不知下趟回来是什么时候,真是对不住母亲。儿子不孝,只能祈求母亲原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