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和陈宇分开后,骆冰是在单位办公室里过的夜。他的办公室就在船运公司物流仓储中心的内部,这个仓储中心外间俗称‘汽车城仓库’,原因这里早年是一间室内停车场,后来被市贸公司整体买下,经过后期改建修缮,变成了如今的仓储中心。
骆冰的办公室平时也做值班室用,所以里面有一张单人床,供他和其他两位正副经理夜间值班所用。他回来的时候,正赶上方副经理值夜班,他三两句话把那个性格木讷,戴着眼镜平时文质彬彬的方副哄回家睡觉去了,自己则躺了下去准备美美的睡上一觉。
正在眯眼培养睡意的时候,手机突然收到了一条信息,他打开一看是陈宇发来的,短信的内容很简单,就是问他睡了没有,骆冰想了想后把手机扔在一旁,决定不理她,没想到过了不到五分钟,小姑娘的电话就追了过来。
他很不耐烦地接通,刚要不咸不淡地指责几句,那边陈宇已经开始冷冰冰地质问了。
“你是死人吗,干嘛不回我的信息。”
这姑娘也太不知深浅了,骆冰倒抽了口气,本想恶言顶撞回去,想想还是忍下来了,看在人家主动送自己回来的份上,他也实在不好意思对她恶言相向。
“这不睡下了嘛,方才没听见。”他解释道。
陈宇二话不说收了线,过了片刻发过一条信息:后天我和你去武馆玩,不准放我鸽子。
骆冰气得笑了,他实在想不通,是谁给了她这么大的优越感让她认为可以想当然的颐指气使。他不禁产生了调笑她一番的想法,当下就回复了一条,结果信息一发出他就意识到坏了,这还哪里是调笑,简直就是赤裸裸的调戏了。
他是这样说的:我可以把这个看成约会吗?
他心里擂了半天的鼓,等待着即将出现在屏幕上的嘲讽或者谩骂,结果紧张了半天,小妮子一个字都没再发来。
骆冰违心地想小丫头这会可能都睡着了,他甚至还看了看表,距离他俩分开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小时。其实直至他睡着前,他的内心一直都在雀跃着,潜意识告诉他,这个短信小丫头不可能看不到,至于为何不回复就颇为耐人寻味了。
现在是入梦的时间,所以骆冰放任着头脑去幻想女孩接到他短信后春心萌动羞臊不安的样子,不过这个梦没编织多久他就睡过去了,他睡着的样子很滑稽,带着笑的,嘴角咧得很开,那笑容既傻又邪。
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要不是门外工人们的呼喝声和压缩机的轰鸣声,骆冰还不知要睡到什么时候。起来后发现方副已经上班了,此时正在仓库外的办公室里忙着接单呢,而工人们则各司其职,里里外外到处是一片忙碌景象。骆冰匆匆洗漱过,马上投入到工作中去了。在这里骆冰的地位比较特殊,从职位上看,他现在是物流仓储中心的一名普通业务员,但在实际工作中,他早已承担了仓储部经理的工作,工人们也早已习惯了人前人后的喊他‘骆副’。
物流仓储中心在市贸集团船运公司内部属于基层但比较核心的部门,它的职能从它本身的名字上就能看出,是集货运和仓储为一体的。在这个大物流的时代,企业间和企业内部早早地摒弃了书本上的条条框框,以二分法的方式,将物流要素统筹到货运和仓储两个大部门下,更有甚者直接将二者结合,实行内部交叉和并行齐举的双轨运作方式,让两者有机结合到一起,以期最大限度地提高效率和节约成本,骆冰所在的船运公司就是个典型例子。
原本负责仓储这块的副经理是一个叫做高晓丽的女人,骆冰就在她手下的工作,但这个女人半年多前因病离职了,她走后仓储部经理的这个职位就一直空缺着,直到现在也没有人接任,骆冰工作能力强,加之熟悉仓储部的各项业务,所以在她走后,她的工作就由骆冰暂时接管。本来公司上下都认可骆冰正式接任这个职位,但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个任命总公司方面迟迟不肯下达,无奈下,骆冰也只好接受这种尴尬的现状,继续这种拿着员工级别的薪水干着领导工作的日子。
骆冰能到今天这个程度也不是偶然的,这还要归功于他的专业本行和曾经的工作经历,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因素----贵人扶持。
大学时期他所学的专业是‘俄语’,毕业后他来到北京,进入了航天军工系统内的一家军品运输公司就职,那家公司原来的业务主要负责针对前苏联和东欧地区的军品物资运输,带有一定官方性质,随着冷战结束苏联解体,这家企业的经营方向开始逐渐向军民两项靠拢,随着中国对独联体和东欧贸易的发展,这家公司凭借自身在体系内和政策方面的双重优势在对东欧和前苏联地区的外贸和物流方面取得很大成绩。骆冰当初选择这家单位有两个原因,一是他的大学专业是‘俄语’,其次那家公司能解决北京户口。骆冰怀着激动忐忑的心情参加了工作,又抱着灰心失望的态度离开了那家公司,原因不多也不少:僵硬的制度、腐化的人事、微薄的工资再加上恶心的上司,但得益于央企的资源优势,骆冰还是在短短一年时间里扎实了业务能力并积累了大量的渠道和客户资源,在这个过程中他认识了荣镇江,是这个人最终把骆冰带到了T市,并扎根在这里。
这里要谈谈荣镇江这个人了。
老荣今年四十四岁,时任T市国际贸易集团公司船运公司的副总经理,精力充沛年富力强,他比喻自己的生命力就像他的生殖器一样随时处于坚挺昂扬的状态里。骆冰听着这话差点笑喷出来,心想幸亏你没把随时换成永远,否则就不是状态而是病态了,又不得不佩服老荣思虑的机敏周密,人家能当上领导,脑子里装的毕竟不是棉絮。老荣这个人手粗脚粗脖子粗,外加一张粗糙的脸,声音里也有一种粗粝的沙哑,平时为人荤素不忌粗话连篇,典型的一个粗人,但就是这样的粗人却有着细腻绵柔滴水不漏的性格和超强的组织整合能力,他的远见卓识帮助一个濒死僵化的国营企业在改革开放的初潮时期就迎流而上再获新生,当然他的急利冒进也使他最终没有登上集团权利的顶峰而渐趋沦为中庸,乃至他每次喝完酒都会冷不丁冒出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啥人啥命啊,跟‘性格决定命运’大致是一个意思。
骆冰和老荣是三年前通过工作认识的,当年骆冰还是个刚刚大学毕业踏足职场的年轻人,而老荣则正处在事业上意气风发,脾气上牛逼闪电的时间段。两人因为在太原机场哄抢一个装卸队差点大打出手,后来才知道大水冲了龙王庙,他们两家公司原来包的是一架飞机。那时候中国对俄罗斯和中亚的灰色清关贸易正处在蓬勃发展的时期,很多国营私营物流企业争相抢夺这全世界仅存的畸形市场,荣镇江是T市最早发现这块市场的物流人之一,早在八十年代末他就带领当时还是二流企业的市贸公司插手了这个生意,他不但搞灰色贸易,还有样学样地学着北京的一些国际物流公司跟俄罗斯的各大航空集团和清关公司搞起了联营做起了运输,虽然碍于人才匮乏和资金短缺一直没有做大,但也着实为市贸挣了许多钱。骆冰就是在这个背景下被老荣作为人才挖了过来的。当骆冰犯了一个在公司内部司空见惯的原则性错误即将被处理的时候,荣镇江的一番邀约带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希望,何况那希望所驻之地还是在T市,他没有一点犹豫直接答应了对方,随即丢下了一纸辞职信外加还有一个月就到期生成的北京人事关系和户口,直奔这个心底一直魂牵梦绕的城市去了。
来到市贸后,骆冰没有辜负荣镇江的期望,他在最短的时间里,帮助荣镇江整合了北京方面的渠道和市场资源,并拉来了大把的客户,他甚至把工作做到了原单位,成功的促成了二者的合作,解决了一直困扰市贸多年的清关难题,也就是说,市贸的货从此在俄罗斯的各大港口得以畅行无阻,而且风险大大降低了,而市贸付出的代价,除了比较便宜的代理费外就是每年定期支付的一笔不大不小的人情费了。
不客气的说,在对前苏联地区的业务拓展中,骆冰居功至伟,他理所当然地得到了老荣乃至公司上下领导的一致青睐,从此,他在物流仓储中心获得了一种超然的地位,他不是经理但胜似经理,连他的直属上司高晓丽都对他礼敬有加不敢有丝毫怠慢,原因无它,在灰色清关这个业务版块上,除了荣镇江,没有人比他更有发言权,而这一块的收入,恰恰是公司内部‘最不为外间道也’的地方。
自从那个脾气火爆行事颇有几分男风的女经理因为得了乳腺癌而隐退后,骆冰就一直惦记着她屁股下面那把椅子,可是在虚位以待众人看好的情况下,荣镇江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说再等等,年轻人不能心急,眼光要放得再长一点嘛,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把这件事给压下去了。顺便说明一下,荣镇江现在调到集团总部任工会主席去了,这件事就在他安抚骆冰后没几天发生的,一想到这个骆冰就恨得牙根直痒,心里不知问候了老荣的祖宗多少次,想到为老荣鞍前马后地效劳了这么些年,到头来这老小子拍拍屁股灰溜溜走了,留下自己不上不下的在这里囧着,直有所托非人上当受骗的感觉。
临近中午前,他去了一趟公司,向领导汇报了出差的情况,后又去了财务部报销了旅差费用,刚准备回仓库休息一下,老总李秋的电话追了过来,让他中午留下来吃饭。
骆冰当然明白这个电话的意义,事实上他来的时候就做好了准备,只是先前老总秘书告知他李秋去市里开会,骆冰以为今天见不到他,没想到这会李秋亲自找来了。他下意识地摸摸挎包,里面装着一张刚刚开户的银行卡,卡是出差前荣镇江交给他的,并交代他让厂家把尾款以现金的形式交给他,然后他再把钱存到这张卡里带回来。
荣镇江还说:“你自己留下五万,剩下的钱存卡里,回来后交给李秋就行了。”
所谓‘尾款’,是一些不带发票不走公账的灰色款项,大多数都是见不得光的私下交易衍生而来的,这里面学问很多且花样翻新,平常人大可以展开丰富联想。骆冰现在是半个局内人了,对这里面的事谙熟于心,虽然他有心不介入荣李在外的那些生意,可凭他多年的经验,一眼便看透了这里面的玄机。
尾款被他全部存到这张卡里,他没给自己留下一分钱,虽说这事是老荣亲口交代的,凭他俩这些年的交情,这钱拿也就拿了,老荣还不至于用这区区小钱儿来试探或者拖他下水,那是对双方能力和智商的极大侮辱,但钱财涉及到李秋,这事就由不得他不谨慎了,五万块......他撇撇嘴,这摆明了是给他亮出一把尺子,要量一量他的格局,你拿了,倒不能说明你爱小至少证明了你太过于听话,你不拿,也证明不了你的低调,可至少可以给领导的提个醒,他骆冰还远远不止这点价值。
最后,他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这钱他拿与不拿都证明了,在领导心中他是可以被收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