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陶曾窃以为,以自己大学毕业24周岁的高龄,还未经历过男女情事,可谓奇葩一朵。但奇葩的养成也是为着生活所逼嘛不是,翻开初中以来的日记本,满满的都是努力奋斗相信未来之类的励志字眼。
但和自己一起租房的大学同学原深海没有生活压力,且生得唇红齿白五官周正,感情世界居然也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这可就是奇葩中的奇葩了。对此原深海自有理论:“姻缘树嘛,不在于谁长得快,关键看谁结出了硕果,为了这硕果,我得慎重选择土壤你说对吧?”黎陶回味过来,深以为然。
两朵奇葩合租的房子是几十年前的旧屋,土黄色的外墙严重掉漆,斑驳不堪,进门处还开着一个小天井。闲暇时两人一起搬个小凳子仰望天井,看阳光透进来,在地上缓缓移动,或看细雨飘飞,落在天井下的绿植上,看着看着有时就恍惚起来,仿佛自己已成了和这老屋一样岁数的老妪。
这一年,黎陶在湖城一家网站安分守己地干着所谓的编辑工作。每天复制粘帖,码点风花雪月的文字,过得平淡如水,乏善可陈。
网站盈利十分困难,工资拖欠是家常便饭,很多次都是原深海先帮着垫付房租,黎陶发了钱再赶紧补上。最艰难的时候,原深海要连续帮忙付上好几个月。好在她脾性好,倒也从不多说什么,为此,黎陶没少搂着她胳膊深情款款地哼唱:“我想你是海,宁静的深海,不是谁都明白……”黎陶琢磨着深海她妈怀着她时必然也是哼着这歌才取了个这么恰如其分的名字,原深海外表开朗而内心恬淡与世无争,黎陶打心眼里喜欢。
因着湖城是两人读大学的地方,自然聚集着不少和她们一样留城工作的师兄师姐们。没事的时候,她们会借着各种小聚会去结识这些师兄师姐。其中,以胖子师兄往来较密。
胖子师兄之所以成为胖子,自然离不开对美食孜孜不倦的追求。他坚决认为黎陶生就一副贤妻良母的模样,厨艺必然了得,有段时间一再磨着黎陶下厨。
某天中午,黎陶给磨得没法,决定到附近市场随便买点什么煮一锅汤打发他一回。逛了半天,提回来几根红萝卜,几根猪骨。黎陶拿一把菜刀在厨房里比划着尺寸切萝卜,不知刀钝了还是这天的萝卜硬了,怎么切都不利索,有些还得用力砍一下。
胖子师兄倚着厨房门框看了一会说:“黎陶,我怎么觉着你拿的是把锄头啊?这刀几个世纪没用过了?”
黎陶面不改色说:“没那么夸张,三个月前刚切过一回青瓜。”说着瞅瞅汤里只有萝卜猪骨似乎寡淡了点,顺手又把桌上的苹果雪梨洗净切开一起投了进去。从此以后胖子师兄再不敢让黎陶做饭,连带着走动也少了。
原深海说:“你不是说中学六年你都是自己做饭吗?”
黎陶说:“时间的长度跟水平的高度没有必然联系吧。”诚然,中学父母经常不在家,弟弟黎新和黎陶自己的午饭晚饭多数都是黎陶包揽的,但多年下来厨艺竟毫无长进,黎陶觉得,这也算是她脑袋不好使的一个重要佐证吧,难为那时黎新还吃得津津有味。
“是没有必然联系,只可惜胖子师兄的情意就这么被扼杀在萌芽中了。”原深海的语气不无惋惜。
黎陶撇撇嘴,“我的志向是当一名合格的闲妻凉母,注意,是闲情逸致的‘闲’,大树底下好乘凉的‘凉’,为什么要学做饭?再说他就是嘴馋罢了,对我有情意,那可要拉低他家庭GDP的。”
“家庭GDP”,算得胖子师兄的一个高论。某次小聚会上,胖子师兄一如既往拜托饭桌上各位同仁帮忙介绍女友,一位师姐扶了扶眼镜问他什么要求,胖子师兄认真表示,他要求不高,年轻点儿,漂亮点儿,家里兄弟少点儿,父母健康点儿,最要紧工作稳定点儿,对家庭GDP贡献率高点儿。
几个“点儿”听下来,两朵奇葩已经在半空中交换了N次眼风。没想到GDP还能跟讨老婆联系起来,两朵奇葩先是为论点的新鲜精神一振。进一步又想,既然GDP是“最要紧”的了,那爱情的位置放哪里?难道还能那么幸运两全其美?不由得又是一惑。再想到以胖子师兄的尊容,竟也要求这么多“点儿”,其他人更不知如何,不禁又暗自一叹。
“湖城工作怎么样?顺心吗?”每隔一段时间,黎陶就会收到卓辰风发来的短信,短信内容跟这老屋的时光一样,语气缓缓的,味道淡淡的。黎陶有时回,有时不回,看兴致。
冬天到来的时候,卓辰风给黎陶寄来了一个热水袋。热水袋上别了张小卡片:“希望你冷的时候,能抱抱热水袋,想想我。”
黎陶举起小卡片看了又看,终于有点领会到卓辰风的意图了:“乖乖,这家伙不会对我有意思吧?万年铁树开花了?!”
几百年才收到一封情书,虽然含蓄吧,总算也是那个意思,再说,以胖子师兄那几个“点儿”的标准来衡量,卓辰风不但全面达标,有些“点儿”还都是“大点儿”:年轻漂亮方面就不说了,跟黎陶同龄同年毕业,脸蛋虽算不得英俊,胜在性格沉稳肩膀宽阔富有男子气,算是达标;而父母兄弟方面,殷实的小康之家,又是独子,休假时可以拉上朋友到处旅游,这个“点儿”比胖子师兄形容得要大那么一点点儿。最要紧的,他是名校高材生,某省属油水衙门公务员,这在寻常家庭中可算是个“大点儿”。层层分析下来,黎陶颇惊喜,颇欣慰,颇得意。
只是,卓辰风家在蓝洲,工作地点也在蓝洲。一想到回蓝洲,黎陶便觉得自己像一条小鱼撞进渔网,活生生地被剥夺自己求存的能力,以后是被拿去煎炸蒸煮,还是能幸运地被放进鱼缸细心养护,全凭渔夫的良知和情意。而卓辰风这个“渔夫”跟自己情意多深呢?只不过是在蓝洲那家日用品公司共事过几个月而已,此后她来了蓝洲,他考上油水衙门,便是天各一方,没事发发短信保持联系,这样的情意,能抵得过现实的惊涛骇浪?而留在湖城,黎陶这条小鱼就像被放回了大海,面临风险的同时也隐藏着机遇,最要紧的,这里远离债务纷扰,远离愁云惨淡的氛围,让黎陶还能保留着那么一些些扭转命运的希冀。
翻来倒去地想了几轮,黎陶心底里便有些失落,有些可惜,但不管怎么说吧,卓辰风这样的人物,当然,也可以说这样的人,都对自己有意思了,那么自己也算不得太糟糕吧?这样一想,她又找到了一些自信。
正当黎陶暗自感慨好不容易开出的桃花就这么夭折的时候,吴归豪送来的大捧鲜花和半人高的大公仔霎时亮瞎了她的眼。
乖乖,人生第一捧鲜花啊。
万年铁树不但开了花,还并蒂成双啊。
吴归豪也是贫民出生,甚至大学都没上,高中毕业就出来闯世界,经过数年打拼,一步步做到了营销总监的位置,每月都要天南海北地出差见客户,回湖城的次数并不多。
当晚两人一起吃了饭,又相约到湖边散步。
这次约会并没有给黎陶带来多少新奇感受,吴归豪热衷于讲述个人奋斗史,黎陶一开始还颇给面子,做出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时不时点头微笑,到后来实在支撑不住哈欠连连。
然无论如何,这总归是人生第一次约会嘛。卓辰风的事因怕给趁机押回蓝洲,黎陶没敢跟蔡姊茗讲,但在吴归豪这个事上就没有这个顾虑了,跟家里通电话时,黎陶便假装无意提起实则暗怀得意地把前前后后描述了一遍,心想老妈听完后肯定要欣慰不已——这女儿,还是有人要的嘛。
“他书都没读完就出来了,怕是家里负担也大得很吧?”黎陶喜滋滋的说完,蔡姊茗的声音随即响起来,黎陶感觉怎么跟想象的不一样,好像……有点冷?还没回过味来,蔡姊茗又说:“你别一穷还找上二白,挑个条件好的,也好支持下家里啊!”
黎陶干笑两声,“妈,正所谓‘龙配龙凤配风,乌龟配王八’,你就别期望太高了吧?人家不嫌弃你都不错了,还支持家里?”
蔡姊茗正想说什么,一旁的黎草沐抢了电话,声音一如既往地简单粗暴:“你不会真的答应他了吧?我们辛辛苦苦供你读到大学,你别到时嫁个高中生!”
黎陶的笑容在嘴角僵了僵。
黎草沐刚吼了一嗓子,就给蔡姊茗轰走了。蔡姊茗稳了稳情绪,拿捏出一副语重心长的语调说:“黎陶啊,妈不是势利,要是家里环境好,你找谁我都没意见,但正因为家里这样,才要你找个条件好的。你看电视上多少女人嫁到好的,整个人生都改写了,连带着家里都兴旺起来。”
黎陶有些哭笑不得,“妈,你那些都是电视剧,能当真吗?”
蔡姊茗说:“电视剧还不是从生活里取材的?”
黎陶无语望天,“妈,就算是灰姑娘吧,好歹人家也长得漂亮吧?我一不漂亮二没身材,你们还敢寄予厚望,希望我嫁人致富?”
蔡姊茗说:“当然也不敢要求你找个多好的,但起码比我们好那么一些些,妈不是为了自己,是怕你以后压力太大。”
蔡姊茗一番话说得黎陶哑口无言,她第一次发现,离开了蓝洲,并不等于逃离了五指山,现实比想象似乎还要严峻那么一点儿。
某个毫无征兆的晚上,路陌军来了电话,他说他女友回来了,想跟他结婚,问黎陶结好还是不结好。黎陶扯出一个笑容说,你还爱着她,这不是正中下怀吗?路陌军沉默了一会说,他们拍拖好几年了,父母早就把她当媳妇了,那就结吧。说完挂断电话,黎陶望着星空出了一会神。此后大家都没再联系。
在湖城将近一年的时间里,黎陶一直锲而不舍地关注招聘信息,向附近几个城市的杂志社、报社和看上眼的大公司投出了无数简历,也曾无数次坐上大巴满怀希望地去面试。大巴从湖城的汽车总站开出来时,总会经过一家味精厂,这家味精厂是湖城政府重点扶持企业,门口牌坊呈古亭状,颇有味道。逢上上下班时期,味精厂的员工就会鱼贯走进这个古亭似的牌坊。那时黎陶只是随意张望,后来和石信长在一起时才知道,这一年他刚好在这个味精厂上班。缘分有时就是这么奇妙,今天擦肩而过的人,也许哪天就会融入我们的生命,化成掌心里一道纠结的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