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钟富强家回来后,李艳兰的日常生活又多了一道程序。每天早起后,晚睡前,都要出去走走,对男人赵德胜则说,一早一晚多走走,锻炼身体,再说,也能趁机多掌握一些情况,与群众打成一片不是。赵德胜有点不屑一顾:“晚上黑灯瞎火的,人家都上炕了,一大早外面除了壮劳力就是牲口,谁有空跟你嘚吧去!”却也不敢阻止,家里一直是李艳兰当家,他已经习惯了被管束被照顾。何况自己娶的这个老婆也确实不是一般人儿,他越来越乐意在外头被乡邻们开玩笑说是“妻管严”,可不是谁都有他的好命被全村妇女的头号人物管束,他分明从乡邻的玩笑和戏噱中感到了一丝羡慕嫉妒而更加洋洋得意起来。
李艳兰走走的目标,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晚上没有路灯,村里少有人活动,即便有人,不走到跟前谁也看不清楚是谁。一大早天刚亮,妇女们都忙着在家做饭伺候孩子,只有上山下地干活的男人们扛着锄头牵着牛马匆匆出村。她在这个时候,总是有意无意地走到钟富强家附近,四顾无人时,驻足倾听。
这样的走走持续了没多久,李艳兰就有了收获。
那天晚上,快9点钟,劳作了一天的男人们喝上几杯当地产的勾兑散装白酒,这时候已经搂着老婆孩子躺上了热炕头,开始晕晕乎乎的幸福生活,偶有哪家的女人往槽里倒猪食和轻声唤猪的声音,间或有几声狗吠传来,村子已经进入浅睡。
这时候,从村外一前一后驶来两辆自行车,车子骑得不快,骑车人也没有交谈,除了偶尔在土路上颠簸几下,基本是悄无声息的。车子径直骑向钟富强家,在大门口停下来,前头的骑车人推开院门,两人推着车子进到院子,又快速地把大门关上,落了门插。就在进门的一瞬间,院子里投出的一束灯光打在两个骑车人身上,远远站在暗处注视的李艳兰看清楚,两人正是钟富强和他媳妇王秀芝。钟富强的自行车后座驮着一个很大的纸箱子,王秀芝的车后座绑着一个包袱。
“王秀芝根本就没去东北走亲戚!富强妈撒谎!”这意外发现让李艳兰紧张激动地心砰砰直跳。她快步走上前,放轻脚步站在院墙外一棵大树的树干后。
只听富强妈从屋里迎出来,轻声问:“回来啦?道上没颠着孩子?”
富强和秀芝轻声地应答着,一面悉悉簌簌地解开捆绑纸箱的绳子。
富强一家人进了屋。李艳兰心里已初步有了答案,她站在树干后努力屏息倾听,直到听不到什么后才离开。
钟富强抱着大纸箱进了屋,轻轻放在卧室的地上。富强妈迫不及待地打开纸箱,嘴里轻声叫着:“我的乖孙女,不敢见人的乖孙女,快让奶奶看看长得什么样儿。”边叫边弯下身子,把躺在纸箱里睡得正香的小婴儿抱出来,抱在怀里。纸箱顶盖和侧面挖了几个透气孔,纸箱里铺了又厚又软的被褥,小婴儿身上穿的盖的都暖和,一路颠簸也没能惊醒她的美梦。
小婴儿躺在奶奶怀里睡得正香,粉嘟嘟的小脸蛋,长长的眼睫毛,翘翘的小鼻头,软软细细的小手小脚,富强妈真是越看越亲。她在小婴儿的脸蛋上轻轻亲了两口,忽然一阵伤感:“唉!我的小乖乖,你说千盼万盼,你怎么就少个******?要是有个******,咱们就是倾家荡产也愿意啊!”说着,悲从中来,不禁轻轻啜泣起来。富强和秀芝两口子面面相觑,就象做了错事一样无地自容。
钟富强的父亲钟君彦从那边卧室里踢拉着鞋走过来。
“爹——”富强和秀芝两人的声音加起来还没一个人的大。
“回来了——”钟君彦目无表情,走到老伴跟前,拿眼扫了一下小婴儿,又目无表情地踢拉着鞋回去了,把卧室门重重地关上了。钟富强和王秀芝俩人不禁一哆嗦。
钟富强兄弟俩人,另有两个姐姐。哥哥钟国强从部队当了三年兵,转业到省煤矿吃上了国家饭,并娶了在矿子弟中学当老师的大嫂,俩人已生育了两个女儿,再生就要铁饭碗不保,只好按照政策结扎封肚。钟富强是四兄弟姐妹中的老小,从小享受着全家最多的娇惯,也承担着父亲钟君彦延续香火的最后希望。钟富强和王秀芝结婚后,头胎生了个女孩,按照父亲的指示,给女娃起名叫“望弟”。大儿子钟国强的两个女儿先后出生后,老头子心里就整天惶惶地象长了草,在外一碰到有人谈“孙子”的话题,不管是多熟悉的人,老头子准会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走开。那时好在还有钟富强,全家的盼头仍在。等到钟富强的头胎生出来又是个女儿,老头子彻底乱了阵脚,他开始恐惧祖宗的香火要断送在自己手里,钟姓这一脉的家谱要在自己手里终止。那将来在村里如何能抬得起头来?他百年之后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钟君彦的脸上整天象霜打的茄子一样,铁青铁青的,进了家难有笑模样,对望弟所有的正眼相看,几乎全是白眼。在老头子的高压下,王秀芝刚做完月子,就迫不及待地怀了第二胎。随着计划生育政策越来越紧,由前两年的试点实施变成全面强力推行,钟君彦嗅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因此,在王秀芝怀孕7个月,眼看春天越来越薄的衣服再也遮不住她显怀的肚子,敏感的老钟安排小儿媳妇回了娘家。王秀芝在娘家偷偷生下了这个二胎女娃。富强妈想念孙女,特地在孩子满月后,让富强两口子偷偷把孩子带回来看一看。
第二天早晨吃早饭,老钟沉着脸一言不发,全家人也都不敢随便出声。王秀芝因为已经出了月子,也就不用享受产妇待遇,和大家一样喝玉米面糊糊,吃玉米面和白面掺在一起的黄金馒头就咸菜疙瘩。
老钟喝完糊糊,把碗和筷子重重放下,说:“小的就叫招弟吧,这孩子要不要留下来,你们要想清楚。”说罢,阴沉着脸起身离开。
王秀芝的脸一下涨得通红,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赶紧端起碗来接住。她委屈,可是不敢哭出声来,谁让自己肚子不争气呢。
剩下的人谁也不敢接话,都知道老头子点出了一个残酷的现实,要想再生,这个就不能留。而再生,一直到生出儿子,可能是一条王秀芝和钟富强两人无法逃避无法选择的道路。
钟富强的母亲,尽管很善良很心疼这个小孙女,却不敢违抗老头子的命令。祖宗的香火需要延续,她的内心里也无比渴望有个带把的小孙子。而且,她相信人丁兴旺才能家大业大,人不就是为孩子活吗?没儿子没孙子,这日子还有什么奔头,活着都浑身没劲。
而钟富强本人,连着生了两个女儿,他已经羞愧得几乎无地自容,尽管父母的希望象一座大山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却不敢反驳一句。
本来计划在家住个三五天,好让爷爷奶奶好好看看小孙女,亲亲她疼疼她,却在第一天晚上就发生了变化。
这天后晌老钟去自家场院里扬场,打下来的麦子经过几个好日头的暴晒,已经干透,再扬去麦糠就好装袋入库了。这一批麦子是交公粮的,更是要仔细着点,老钟向来对公家的事认真负责。今天刮着不大不小的东南风,扬场正好。
老钟抡起木锨,一锨一锨地扬着。下风处和村里老刘家的院场为邻,老刘和老伴也在摊晒麦子,他们4岁的小孙子在场院边上玩沙土。
可能是老钟扬起的麦糠末子随风迷了老刘小孙子的眼,小孩用手揉了两下揉不出来,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老刘老婆子赶紧撂下活计,奔过来心肝宝贝地叫着,搂着小孙子又是翻眼皮又是吹气,小孙子不理会奶奶的安抚,兀自嚎哭,手脚乱蹬头直拨楞,老刘老婆子老眼昏花看不清楚,老刘赶过来帮忙摁住小孙子的头,两人手忙脚乱好半天才从上眼皮里面翻出一个带着尖的麦皮,孩子的眼睛已经红肿,嗓子也嚎哑了。
老刘不乐意了,冲着老钟喊:“我说老钟,你扬场也看看清楚,仔细别伤着孩子。”
老钟有些不自在:“这风就这么刮,我能叫它变向不成?你倒是叫你孙子别处耍去啊!”
老刘也不爱听:“你说就这一个宝贝孙子,他偏要在这耍,我能不依着他?孩子不懂事,大人也不懂事?”
老钟也扛上了:“懂事不懂事,看家里怎么教育。为个孩子,你叫我不干活了?”
老刘老婆子带着火药味插进来了:“我说老钟啊,现在可不比前些年,有个孙子那可是金贵啊,孩子要这么耍,咱当爷爷奶奶的就不能别着他。现在计划生育,能有个孙子,那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哟!有多少人巴心巴肝地盼孙子都盼不来呢!”
老刘老婆子一口一个孙子,一下一下地戳着老钟的痛处。老钟气得想发作,又似乎抓不住能治住他们的把柄。老刘老婆子还在嘚吧:“有孙子就能续香火,将来就有人养老,这没孙子,对祖宗都没法儿交代啊!”
老刘两口子拼命想掩盖住自己的得意劲儿,可这得意还是象趵突泉的水咕嘟咕嘟地往外冒,就是拿大石头压都压不住。老钟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真恨不得用手里的木锨把这两个烧包得不知天南地北的老东西拍死在地上,可他终究没有再发作,只是狠狠地剜了他们一眼,重重地把木锨扔在地上,低低骂了一句:“真他娘的不是东西!”场不扬了,回家。
老钟回到家里,谁都不理,兀自生闷气。家里人并不知外头发生的这些事儿,只有陪着小心。
吃饭时,富强按惯例给父亲倒酒,母亲和秀芝不作声地小心翼翼地扒拉着饭菜,只有一岁的望弟在边上咿咿呀呀。一个多月的招弟刚吃完奶,乖乖躺在炕上蹬着小腿。
老钟喝的酒不错,是大儿子国强从外面给他捎的杜康。
老钟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富强一杯接一杯地添满。爷俩不用说话,都很默契,就是饭桌上的气氛很压抑,有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半斤酒下肚,老钟突然说话了:
“这酒好啊!曹操说了,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喝了这酒,没有烦恼没有忧愁啊!”老钟小时候家里是乡间小地主,不愁吃喝,他念过私塾,识文断字,博古通今。
全家人愣愣地不敢接话。
“我从小,俺爹妈就生了两个姐姐和我,我是家里的独子,家里好吃好喝好玩的,都尽着我。你奶奶烙一张白面饼,就我和你爷爷吃,你俩姑姑一口也捞不着!我进私塾念书,读四书五经,你俩姑姑一天书都没捞着念啊!你爷爷奶奶就盼着我能有出息,光宗耀祖啊!”
全家人都停了筷子,一点声音也不敢出。
“我这么些年,当大队队长,当扬水站站长,当大理石矿矿长,我样样比人强啊!可就是——”
老钟突然转为呜噎,“就是没有孙子这一样,我抬不起头来啊!我处处叫人看不起啊!我死了都没脸见你爷爷奶奶啊!”
老钟突然大放悲声,嚎啕大哭,眼泪大把大把地涌出来,用手抹掉,眼泪却更加汹涌,索性就不去抹,呜呜地哭个够。一边哭一边喊:“爹,娘,儿子不孝啊!没有孙子,我死不瞑目啊!要是有个孙子,哪怕养大了他不出息,就算去蹲监狱,我也愿意啊!”
老钟语无伦次地哭喊,吓坏了全家人。老钟一辈子刚强,经历的酸甜苦辣也不少,但他何曾在人前掉过一滴泪?就连跟他生活一辈子的老伴都没见过这阵势,更不消说富强两口子了。望弟先被爷爷吓地哇哇大哭,爷孙俩的哭声又吓哭了躺在炕上的招弟。全家人都被这阵势吓住了,控制不住地都哭起来。老伴不停地用手拍打他的后背,捋他的胸口让他顺气。
“唉!宁叫儿气死,莫叫儿想死。你爹心里苦啊!”富强妈边拍着老伴边对富强和秀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