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独殇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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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李艳兰因为响应政策主动结扎当上了村妇女主任。当了妇女主任的李艳兰再也不是以前的普通农村妇女,也不仅仅是老实巴交的赵福胜家实质上的一家之主,她是管理着善福屯全村45名育龄妇女肚皮的女领导,是全村妇女的头号人物。她知道计划生育工作不好做,农村人最看重传宗接代,谁都害怕香火从自己身上断了,没法向祖宗交代。农村人还讲究多子多福,靠儿子顶门头。谁家儿子多,谁家在村里就硬气,将来娶媳妇进门,分田割地都占便宜。但她具有与生俱来的政治使命感,也知道农村人最胆小怕事怕当官的,她有信心把这群育龄妇女的肚皮管的服服帖帖的,让她们按照自己的指令,哪些肚皮该上环,哪些肚皮该结扎,哪些肚皮该流产,都听她命令。

李艳兰精心策划了她就任妇女主任后在全村人面前的首秀。村委会十几名干部的举手通过,村支书在大喇叭上的广播她认为都还不够,她必须拿出自己的两把刷子。

农村人饭早,六七点钟就吃过早饭陆续下地了。李艳兰选择这个人最多的时机站在了村务公开的黑板报前。黑板报在村委大院的外墙上,正对着村里主路,是村民出村的必经之地。她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而是旁若无人的背对主路,在黑板报上画了一张大表格——全村育龄妇女情况公示表。这张表是她的创意提法,在县里学习时也得到了上级计生干部的赞许。把全村育龄妇女的怀孕、生产、上环、结扎情况公示出来,让全村人帮自己盯着妇女们的肚皮,无疑是她做好计生工作的一个好工具。

李艳兰画好了表格,又开始往表格上填名字,全村45名育龄妇女,按编号一一列队在上,至于怀孕、上环、结扎的具体情况,她还需要摸排确认后再补充进来。今天她往这儿一站,把所有妇女的名字这么一填,就是要向全村人宣告:以后善福屯村的妇女工作,就由我李艳兰来管了!看我的!

她用了不少工夫画表,填名。她巡视着这些名字,就象这些名字所代表的妇女们整整齐齐地列队在前,接受她的检阅。她甚至可以一一透过她们的衣服,看透她们的肚皮,里面甭管谁有什么猫腻,都逃不过她的火眼金睛。

第一次亮相的李艳兰无疑引起了村民们的强烈关注。在这之前,妇女主任的主要任务无非是发动妇女们开扫盲班学文化,上山下河和男人们平起平坐劳动挣工分,农闲时节再把妇女们组织起来做点草编工艺品换点零花钱。从她上任开始,妇女主任的职责将发生根本性的变化,首要任务是抓计划生育。计划生育抓得好,她和村领导都有好处。计划生育出了问题,谁的政治前途都会受影响。因此,她虽然背对主路在认认真真地画表填名,但她的耳目时刻留意着路上的情况。哪些村民牵着牛,扛着锄头悄没声地走过,哪些村民在小声地议论几句,还有一些村民会扯着大嗓门跟她打招呼:“艳兰这么早就忙工作呢!这当了干部就是不一样啊!”这时李艳兰总会停下手中的粉笔,但手却并不从黑板上拿下来,只侧过半个身子,来应答村民们的问候:“啊,忙着呢。你下地啊!”遇到家有育龄妇女的,还会加上一句:“我嫂子(或我婶子等)还好吧?等找时间去你家看看啊!”

与村委会一路之隔,再往后数三排房子,就是钟富强家,和黑板报不出100米的距离。李艳兰站在黑板前写字的时候,钟富强的母亲从院子里走出来,到大门口似乎想找什么东西。她老远看见李艳兰,愣了几秒钟的工夫,又匆匆折身回到院子,并且随手半掩了敞开的木门。李艳兰虽然在不紧不慢地往黑板上写着画着,可是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钟富强母亲的这个动作被她用眼睛的余光捕捉到了,这引起了她的疑虑。富强妈为何出来又回去呢?她不可能没看见我,从小到大,我常常跑到富强家里耍,富强妈哪会见我不是亲亲热热的,老远就会停下等我走近了好打个招呼,我出去学习这小半年没见,她好象有事要躲避我?

尽管李艳兰心里犯着嘀咕,可她刚上任,工作千头万绪,要给乡里写本村计生和妇女工作计划,要尽快开展妇女情况走访摸排,要准备迎接乡计生小分队下月初开始的大检查。乡里成立了小分队,从下月开始,每月都要到各村检查,确保计生工作无漏项,无死角。刚上任的头三脚一定要踢好,千头万绪的工作暂时把刚才的疑虑挤到了脑后边儿。

一通事情忙活下来,又过去了半个月,按照她的妇女走访摸排计划,这会儿她要去另一个从小到大的伙伴谢丰收家。

谢丰收的老婆赵桂花正在门口摊晒刚丰收的麦子。

“嫂子,晒麦子呢?今年收的真不少啊!”

“啊,艳兰妹子啊!你怎么有空过来了?来来,快家里坐!”

淳朴的赵桂花热情地把李艳兰迎进家,给她倒上一杯水。

“来,快喝水。这天儿太热了。”

“是啊,我这正在准备迎接乡里小分队来检查,这两天还在写着咱村计划生育情况汇报呢。”

“瞧把你忙的,村里事多,你现在是领导,连个说话拉呱的空儿都没有了。”

“是啊,这不感觉有些日子没跟嫂子和丰收哥说说话了。丰收哥呢?”

“哦,他赶集去了。家里好几天没吃肉了,看双儿瘦的,买点肉给他补补身子。”

“是啊,孩子身体最重要,缺了营养就影响智力和长个儿,是该好好给我大侄子补一补。”

“哎,嫂子,我来是想跟你正经说个事儿。我这不现在管计划生育吗?我也知道这事不好干,哪个妇女愿意你说啥她干啥?可是不好干也得干啊,这上头有政策,有指标压着呢。村里我就跟你最亲,你可得支持我工作啊!”

“啊,妹子你当了这官儿,我和你丰收哥都为你高兴,支持,俺们都支持!”赵桂花生性淳朴憨厚,还没多想李艳兰登门的意图。

“支持就好,那我的工作就好做了。你支持我了,对其他妇女也有个示范作用。眼下这双儿也快3岁了,我了解了一下,咱村里你们这一拨妇女还有5个没结扎。等我往上报了计划,联系好县医院,正好麦收也过了,倒出空来,我带你们去县医院结扎去。”

“这事啊,不行,我害怕开刀。生双儿那会,难产差点要了我的命,到现在这阴天下雨的刀口还一阵阵疼呢。我可不敢再拉一刀。”

“嫂子,你也知道咱的政策,第一胎生了男娃的必须结扎,谁也不能搞特殊。现在政策要求严抓严管,前天我去乡里开会领导还说起,县里有个什么局长的儿媳妇超生,连累她公公的局长也被撸了。上头要求,该结扎的结扎,该流产的流产,该罚款的罚款。你知道罚多少?至少5千!嫂子咱可不敢冒险,更不能给村里抹黑啊!”

“妹子,咱肯定支持你工作。不过这不是小事,我一进医院就发晕,一见医生就害怕。你得容我多考虑考虑。”

“行,嫂子,你先考虑个十天半月的,等忙活完麦收我再来找你。嫂子你不知道,这女人结了扎,就是给肚子上了个保险,不用再怕怀孕,还能提高夫妻生活质量呢!我丰收哥肯定高兴!嫂子我可跟你说啊,这事不能再拖了。万一不小心怀孕了,还得去流产,遭践身体不说,咱村计生考评还得扣分,那时候,村里能让你好看?”

这么软硬兼施的一番话下来,李艳兰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她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谢丰收家。她深知这两口子的脾气,都是再老实不过的本分人,他们自觉选择了一种随大流的生活方式,没有大的变故,他们就不会有改变的动力,更不会有顶风而上的勇气。而对于赵桂花和谢丰收两口子,以及善富屯所有育龄妇女,则真真切切的感受到,计划生育已经越来越严苛,几乎不再容许你有侥幸的幻想。

李艳兰把全村45名育龄妇女走访得差不多了,从表面看,妇女们对国家政策是恐惧的,对她这个国家政策的代言人是敬畏的,谁都客客气气的迎送,老老实实的交流,虽有躲闪和不情愿,但还没有明着抗拒的。走访真是一种好手段,不光与当事人沟通交流,甚至是心理攻防,而且还可以拐弯抹角地打探到其他人的信息。农村信息渠道不发达,村子和外界互相隔离,农民相对闭塞,难以快速获取外界信息。但同一村落内,信息却可以通过人们竖起的耳朵、瞪大的双眼和不停开合的嘴巴在最短的时间内得到最大的发酵和最广泛的传播。村里人在田间地头的劳作,左右串门的闲谈都成为小道消息扩散的舞台,而婆娘们细碎的嘴巴则有效加速了东家长李家短的传播频率和速度。在这种信息环境里,谁家都难有真正的秘密。李艳兰也从几个碎嘴的妇女那里,得到钟富强的老婆王秀芝有情况的消息。这间接坐实了她的疑虑,也让她感觉自己把钟富强家排在走访末尾是多么英明。钟富强是她从小到大的伙伴,虽然这几年各自成家后来往的不似小时那么密切,但也是村里有数的几个好朋友之一。这种人想让他服气你,按你的指令办,更不容易,弄不好连朋友都做不成。她不能打无准备之仗。

情况掌握的差不多了,她决定去钟富强家一探究竟。

钟富强的母亲正站在院子里扇簸箕。门突然被推开,她抬头看到李艳兰,稍一犹豫,立即放下簸箕迎上来,边走边撩起腰上的围裙擦了两把手。

“婶子,在忙着呢!”

“艳兰啊,这都多久不见了,婶子只当你当了干部,看不上俺们了呢!”

“哪能啊,婶子。我这刚上任没几天,事儿多,之前又是培训又是开会的,算起来也有半年没正经在村里了。”

“是啊,我经常说,艳兰从小就比别人出色,有头脑,有能力。这不,这么年轻就当上干部了,我看得可准了!快进家坐!”

富强妈拉着李艳兰的手,亲热地说着,往屋里领。

“婶子,我想找一下富强,他在家吗?”

“哦,富强啊,他不在家,赶集去了。你找他有事儿啊?”

“哦,富强不在啊?那我嫂子呢?”

“你嫂子去东北走娘家亲戚了,去了好几个月了。”

“啊?去东北了,这么远的地方。快晌午了,富强也快回来了吧?我过晌午再来。”

“哦,你嫂子娘家有点事,你富强哥赶完集要去他丈人家帮忙,一时半会回不来。你的事忙,不用找他,等他回来我叫他找你去。”

“哦。也行,那富强回来后叫他找我啊!我还挺惦念他和我嫂子呢!那我不坐了婶子,还有好多事要去忙活。”

“叫我说艳兰,难得来家一趟,这快晌午了,就在家吃饭吧!新磨的面,婶子给你擀过水面吃!”

“啊不了婶子,我还得回去给琳琳做饭呢。等嫂子回来后我再过来坐坐。”说着就起身往外走。

富强妈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已经拿了一个小布包,塞到李艳兰手里:“这是你国强哥从外面捎回来的高级点心,拿家去给琳琳吃!”不容李艳兰推辞,她又说:

“兰子,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从小我就喜欢你,这要不是你爹妈和老赵家早早结了娃娃亲,婶子早就认定你这个儿媳妇了!虽然咱没进一家门,可跟一家人也没什么两样,婶子心里就只当多了个闺女!你当了干部,就跟富强当了干部一样,婶子高兴!你现在是有身份的人,说话也好使,咱家将来要有点什么事求你,你可得给婶子帮忙啊!”

富强妈这亲情牌一祭出,李艳兰心里就明白了个八九不离十。可她仍然多少有些感动,于是拉住富强妈的手:“瞧您说的,婶子。我能有今天,您从小也没白疼我啊!我和富强哥互相支持,互相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