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总工的老婆从山城来了,带着六岁的女儿雯雯,住在丝厂闻总工的寝室。
雯雯见到寝室里两张并排的单人床,马上爬上去玩耍。不停地叫爸爸,不停地问问题。闻总工回答了,女儿就问为什么,几个为什么一问,闻总工就吼起来,你闭嘴,你这个小话唠!
雯雯成了小话唠,那她妈肯定就是大话唠了。闻总工的老婆本来就垮着脸,听了更不高兴了,她翻起白眼,瞟了丈夫一眼,坐在床上狠狠地绞着手指。
闻总工搓着手说,哎呀,夫人,你就将就点住嘛,你看我们丁经理的堂客,吃住在工地上,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给我们煮面,人家好吃得苦哟。
女人呸了一声说,经理的婆娘有啥了不起的?你虽然是个总工,但你南县还有工程,还有一群监理在帮你挣钱,你这么没底气,我都替你脸红。
女人不想住在工地,吵着要去住宾馆。说好不容易来耍两天,你就用这破床来收拾我,是安的什么心嘛。
闻总工低三下四地解释,工资没有发,南县工地又出了点小事。女人却更来了气,叫了一声女儿,说,雯雯,我们走。
雯雯一听,马上就跑到她妈面前,提起自己的小背包就走,还回头催她妈,闻总工佝着腰跑去抱住女儿,雯雯却使劲到底挣扎起来,说,滚开,你好臭哟,妈妈说你不干净!
闻总工一听,脑门上的热血一涌,丢下女儿,顺手就是一巴掌,把女儿抽倒在门口。
闻夫人马上朝闻总工扑来,伸出手就朝他脸上抓了一把,他头一偏,但脖子上还是被抓出了几道血印。闻总工举起了拳头,闻夫人也举起手,瞪起眼,指着他说,你龟儿子打,打下来,老子马上抱起女儿去跳长江大桥!
闻总工这边噼噼啪啪惊动了隔壁的汤结巴,他跑到这边客厅,对丁海刚说,不不不好了……
这天早晨,丁海刚起来得迟,正趴在圆桌前吃面。他砸吧着嘴巴说,哎呀,老婆,你这口水面不错嘛。
为什么叫口水面呢?是这样的,因为早晨的面全是用昨晚的油汤油水配的佐料,闻总工就把这叫口水面。大家都心照不宣,史智力每天吃这口水面,从不喝汤,他只是捞几筷子面条,胡乱塞塞肚子。丁海刚根本不吃,早晨胡乱吃点零食就应付了,坚持到中午就美美地吃一顿,把肚子魁得溜圆。
官海潮听到老公瞎说,拖地的她马上直起腰杆,把拖把一杵说,没良心,你吃的是清油面,菜和香葱都是外面张总夫人地里扯的。
吔,丁海刚笑道:群众关系还不错嘛,老婆,丝厂的老总夫人都被你团结了,干得好,远交近伐是为上策。我也准备反击了,北总这人心术不正,他一听农民来找我麻烦就喜形于色。那我就专捡他喜欢的说:我被农民纠缠了、被人骂了,脚踩到锈钉子了……
官海潮又把拖帕杵了一下,说,老板不仁,我们就不要想那么多了,以后你各自睡懒觉,我不催你。
催还是要催的,要见机行事嘛。我们要学闻总工,见谁都带三分笑,哥哥长姐姐短,打太极拳。说完丁海刚笑了:那天北总叫我去焦国舅那边看有什么安全隐患,我去一看,没一个戴安全帽的,车辆乱窜,深坑和排水沟也没有警示灯和警示牌,配电箱保险丝用的铜丝……可我全装瞎子,装哑巴。回来我就整改自己这边,也算对得起费标了。
对头,官海潮说,你要吸取教训。丁海刚问什么教训,官海潮说,顶起碓窝耍狮子呀,费力不好看!你看,你那么帮徐若,结果吃到散席才想起给你敬酒。还有,那年幺儿想读重点小学,我找东哥帮忙,女儿都上学了,他才说无能为力,害得她输在起跑线上。
正在瞎扯,汤结巴跑过来大喊,闻总工两口子打起来了!
丁海刚一听,忽然想起了那天集体开工被围攻的情景,心想,你闻总工也有今天?想我来帮忙,没门!
官海潮嘴巴长,马上问打哪个?汤结巴伸长脖子脸红耳赤,半天才把事情说清楚。汤结巴说,哎哎哎,不晓得闻总工咋那么大的气,她老婆说,一巴掌把娃娃的尿都打出来了!
丁海刚坐不住了,马上跑过去招呼闻总工。没想到,闻总工牵着老婆娃娃走出来了。丁海刚问他吃不吃面条,闻总工说不吃,不吃口水面,镇上有小笼包子。
两口子讨了个没趣,丁海刚重新坐下来,看面碗张不开嘴。
官海潮忽然笑道:其实,我小时候也非凡,背起四妹爬树逮麻雀,还叫她夹紧些,她才两岁多点,夹得紧啥?还有一次,躲猫猫,大狗二狗栽到船舱里,一个摔断了脚杆,一个摔断了手杆。那晚上他妈像个厉鬼,满院子骂人。不久家家户户都在打娃娃。最后是我老汉拖着板车把大狗二狗送到氯气厂去接的骨头。现在的大狗二狗可惨了,吸上毒,虾起个背壳壳在屋里啃老。
丁海刚笑了一声,明白老婆是在安慰他,就推开面碗,站起来笑了一声,走了。
门外有响动,何金花的三哥何金水正在楼梯间锁自行车。丁海刚问他吃没有,他说在沙坪吃了油条豆浆。丁海刚听了更郁闷,觉得自己比民工还不如。
何金山以前在码头当搬运,累死累活一天四五十块钱。何金花就找史智力想把哥哥安排到工地上,史智力把皮球踢给丁海刚,丁海刚就安排他去测量组打杂,八十块一天。做了个不小的人情。
之后,何金花投桃报李,对官海潮也很亲热,除了诸葛香兰的事,她啥都告诉官海潮。还替丁海刚打抱不平:闻总工在南县有监理项目,经常耽搁,只有丁经理成天守在工地上,一有啥事,老板就找他闹,最划不来。
后来,在麻将桌上,何金花也悄悄放水。有一天,官海潮一连和了刁参谋三个满贯,气得刁参谋的女儿焦二粉跳起来闹:哎呀,何金花你好怪哟,官嬢嬢的牌你不和,专和我妈妈的牌。
郁闷之极的丁海刚,慢慢地朝工地走去。
集体开工大半个月了,北干线的进度却不理想。车总来一次骂一次,北总挨了骂就骂手下的人,丁海刚赶紧召开大会,催杨大学赶紧放线。北总却等不及了,不晓得从哪里调来两台挖机,开始挖起了大门口的旧路。
丁海刚极力反对,说这段路虽然高了两米多,但下面却是淤泥,地下水位高,机械一扰动就出水。机械设备进不来,那就糟糕了。应该按照施工组织设计,先打碎石桩,把软基处理了再挖不迟。
诸葛向北根本不听,气势磅礴地站在土堆上指挥。丁海刚冲上去直喊北总,蛮干要出事的哟!诸葛向北不屑一顾地对挖机说,挖,出了事我来负责。我就是这么蛮干才当上老板的!
丁海刚还想去劝,史智力悄悄拉住他说,让他挖呀,他要挖他祖坟都莫拦,要不然我们哪有稀奇看?
不到半天,北干线A段前面一百米的路基雏形就形成了。车总带着一帮人来看了直较好。北总又调来七八台450挖掘机,一字排开朝纵深开挖。挖出的页岩来不及运走就堆码在两边。第二天下午,一条五百多米长的土基就形成了。耕植土在阳光下发出油黑的闪光,晃眼看就像一条竣工的柏油路。
二掌柜、杨大学他们围着北总走来走去,好像打了个打胜仗。
丁海刚远远地蹲在路边,好像一粒沙,一粒无用的沙子。他满脸无助,摸着胡子拉碴的下巴,心里哀叹:丁海刚你再也不能一呼百应了,你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光杆司令了。
路基两边的藕田有三四十米宽,但挖机臂长有限,弃土只能在路基边层层堆码,刚好堆在了雨污管线上,丁海刚越看越心急,现在做的全是无用功,因为雨水管就在弃土下面三四米的地方,污水管更深。以后埋管得重新下挖,管沟这么深极易塌方,会给沟底操作的工人带来极大的安全隐患。
丁海刚越想越怕,打电话叫费标来制止,费标听了也只是叹气,丁海刚挂了电话,本想一走了之,但他走了几步还是朝北总走去。
挖机轰鸣,热火朝天。
丁海刚极力使自己语气平和些,叫了一声北总。北总听了几句就不耐烦了,挥手说,技术我们都懂,但政治你却不懂。丁经理,金副市长死盯着我们,再不出弄出点形象,我们就要滚蛋了。
丁海刚无话可说,站在工地上呆若木鸡,直到吃午饭了,官海潮打电话来说,大家都坐车回来了,你咋不回来?赶紧回来!
丁海刚拖着沉重的双腿往回走,黑色的耕植土散发着一股清香,据老乡说,这段路原来是白沙溪的老河道,下面全是淤泥,后开白沙溪改道,就成了水田,种的水稻和大白藕好吃得很。
刚翻出的黑土像弹簧床垫,走在上面颤悠悠的,有一种想躺下去睡的感觉。丁海刚走了几步,望望天,看看地,他真想倒下去睡了。李白说过但愿长醉不复醒,他也想,但愿长睡不复醒。
第二天出了大太阳,黑土基被晒成成了灰色,硬邦邦的。汽车挖机和装载机在上面撒欢。但晚上就下了雨,第三天还是继续下,丁海刚派人赶紧挖排水沟,但土基两边都堆着黑土,不好排水。地下水也慢慢渗透上来了,把两台挖机陷住了,挖机冒着黑烟,越挣扎越陷得深。
这时候,白虎山上咣当一声大锣响,白鹤村的杨红枫主任穿着大红羽绒服,带着一群村民从四面八方冲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