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丁海刚在工地上摸爬滚打,多少摸清了这些老板的心里活动:当这些老板还处于包工头的阶段,他们和民工没有啥子区别,同吃同住同干活。遇到工地上特别脏、累、险的活路,重赏之下也没有人去干,包工头们往往只好自己冲上去摆平。但是,一旦包工头原始积累起来,脱下对襟子穿上西装,脱下黄胶鞋换上尖皮鞋,吐掉叶子烟,叼上软红中,挺着啤酒肚在工地上大吼大叫的时候,他们就彻底地变了。从吃苦耐劳动朴实的农民变成了土老肥。就自觉或不自觉地远离了工友,远离了淳朴。也就越来越怕他们,对他们也越来越不厚道了。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老板属于有产阶级,当然有所顾忌,有所回避。问题是现在哪个不是有产阶级?叫花子也有三挑鸭儿棚子。所以说,所谓的富人想站在三界外,所谓的穷人要跳出五行中也就不那么容易了。一句话,世上的好人坏人,穷人富人,老板和丘二,男人和女人就不得不纠缠在尘世里了。
纠缠在一起就得斗,不斗等于自动缴械投降,傻瓜也不愿意坐以待毙!所以丁海刚经常想起那句斗的名言,他就热血奔流,信心百倍。
早晨,丁海刚被外面阳台上的雨点声惊醒,一摸身边老婆,老婆不在,叫了一声也没回答。丁海刚睁开眼看,寝室里没人,就摸出枕头下的手机看时间,七点半,外面有响动,此时此刻官海潮应该在厨房给工人们煮早饭。
丁海刚忽然笑了,他想起昨晚的梦,梦见自己仰坐在工地办公室里的黑色真皮大班椅里,抛出一个纸团,那二掌柜和邓二排就马上扑出去叼住了。丁海刚就用指头敲着酱色桌面问:婆婆的官大还是爷爷的官大?二掌柜举手说爷爷的官大,丁海刚就骂他蠢。邓二排跪下说婆婆的官大,因为婆婆也可以叫婆婆娘,身兼数职。丁海刚拍案叫绝:好,你这么聪明,我也斗不过你了,我不管了,你想卖砂石就来,卖啥子都行。二掌柜和邓二排就手拉手唱着歌儿走了。
这个梦很怪,但暴露了一个秘密,说明丁海刚内心深处想对二掌柜他们妥协。丁海刚想想,自言自语说,丁海刚啊,你你你太没原则了,这不像你的风格呀!
但是,不妥协又能咋样呢?丁海刚想了想,就给费标打去电话说,老弟,睡不着呀,只好来打扰你,向你求援。我现在是孤掌难鸣,二娃的哥哥没有杀进来,二娃也是个闷葫芦,我想请你再招几个人——东东主任有个侄儿叫徐若,他想来,你看行不行?费标说行,我晓得,徐若的二爸在给开发区熊局长开车,还是有一点背景的。
外面起风了,呜呜鬼叫。丁海刚忽然觉得,费彪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跟着自己身后的学生娃了。丁海刚啊,你是是应该转变观念了,应该改口叫他费总才是。
一阵寒风过后下起了雨,雨棚滴答滴答响起来,好像万马奔腾。丁海刚收起手机又睡,手机却震动了几下,是杨红枫发的短信,她问丁海刚还来来项目部闹?丁海刚回道:暂时缓缓,下雨天老板不得来,你就是跳草裙舞他也不会来。莫急,等时机到了,我会让你们大闹天宫的。
寝室门忽然打开,煮好面条的官海潮进来了,她哈着热气说,好冷啊,我要上来睡个回笼觉。
官海潮上了床,丁海刚就给她一只耳朵塞上耳塞,听《斯卡布罗集市》这首歌。丁海刚说,就是因为听了这歌,我梦见变成了蜻蜓,落在狗尾巴草上,又落在荷花苞上,最后歇息在白虎山的高压线上,拖着长长的尾巴,荡来荡去,好像变成了凤凰。
哼,我看你是一只阉鸡!官海潮努起嘴巴说,我听说二掌柜他们又欺负你了,你咋个不还击呢?
丁海刚嘻嘻笑道:这不能怪我,你一个月大姨妈来两次,我那么久没淬火,哪有心思去还击哟!
两口子在床上斗了一会嘴,丁海刚说睡吧,下雨天可以睡懒觉,要是马上晴了,你就要小心了。按照一般规律,下午老板会要来查岗的。
说完,丁海刚起床上工地去了。
走出丝厂大门,诸葛香兰打来电话问丁海刚在干啥,丁海刚说正在人行道上甩火腿耍。女人笑了,啊?你也睡不着?哎呀,我也睡不着呀,大腿下面风号好的,夹了个枕头也不解渴呀。丁海刚,他们都说你聪明,你就给我说个偏方嘛,治一治我的失眠症。
丁海刚忽然想起诸葛香兰的女儿,就严肃地说,哎,你这当妈的,还是干点正事情。听说你女儿不爱说话,十几年了,可能是自闭症哟,你咋不带去看看医生?
女人哈哈大笑说,你扯你二叔的鸡蛋。性格内向也是病?我们农村人没有那么多的病!
丁海刚皱了皱眉,哎了一声。女人又打起了哈哈说,丁经理你莫叹气,我今天买了好吃的,我要给你红萝卜烧牛鞭,单独烧的。哎,我不骗人哟,今天中午吃的时候,你到厨房来,我悄悄铲到你碗里。
丁海刚脑壳有点懵,想这女人真是用心良苦啊。就说,你吃嘛!你自己补身体!
女人嘻嘻笑道:我吃那东西干啥?我不喜欢牛鞭,但我喜欢人鞭,我也喜欢你的红萝卜!
办公室越来越近,丁海刚一抬头赶紧挂断了电话。
没想到诸葛向北早已站在办公室门口,他挺起大肚皮四下张望。丁海刚暗喜,幸好自己没有睡懒觉,要不然今天就被诸葛向北逮住现行了。
走进办公室,丁海刚打电话叫来史智力,安排他去订做一个项目部的大吊牌,要白底黑字。北总和费标都纠正说要蓝底白字。丁海刚解释说党政机关是用红色吊牌,一般单位是用白底黑字吊牌,字体,颜色和吊牌尺寸都是有规矩的。北总和费标还是斩钉截铁地说就用蓝底白字。丁海刚心里好笑,晓得老板心里想的啥,他们是怕黑框框像灵牌,晦气。
过了两天,吊牌做好了,就挂在板楼的第一间,就是丁海刚的办公室门口。丁海刚想搬到楼上去。费标和北总都不同意,说搬上去不不方便你接待。丁海刚心里不舒服了,就想起了恶作剧,说,哎,老板,这雨也要停了,估计白鹤村的农民要来了哟。
诸葛向北头一昂,来啥子?
丁海刚说闹事嘛,无中生有说我们便道的土掉到他们的牛蛙池里了,要我们赔偿。
诸葛向北待不住了,边走边说,不要让步,丁经理你今天一定要和他们顶住,不然他们回吃滑了嘴。
两个老板开车走了,农民并没有来闹事,丁海刚就在办公室打起了挖地雷的游戏。
吃午饭了,诸葛香兰打来电话说,你咋不回来?牛鞭都冷了,冷了就硬了,硬了就不香了。丁海刚说给汤结巴他们吃嘛,女人笑道:撞你的鬼哟,给他们吃?几个青沟子娃娃吃了,我怕舅娘家的老母狗要遭殃。丁海刚笑了,心里说,诸葛香兰啊,你你你就是个老母狗!
吃过午饭,诸葛香兰拉官海潮去刁参谋那里打麻将。三点左右,丁海刚回到丝厂后给老婆打了个电话,官海潮说饭菜留在灶台上的锅里。丁海刚揭开一看,果然有红萝卜烧牛鞭,想想,还是端来吃了。
吃过后,丁海刚照例上床去睡午觉,被窝睡热火了就不得了了,他觉得浑身上下燥热起来,肚子里好像有条火龙在乱窜,脚板心也绷出汗了。火气窜来窜去,把他的头也窜翘了起来,不一会就决堤了,发了大水。
丁海刚把自己收拾好了,想来想去实在是无聊,又背上笔记本电脑上了工地。
刚走到公路厕所这边,丁海刚就看到办公室门口围着一堆人,他心里一惊,马上给杨红枫打电话说,你咋个带人围住我的办公室?杨红枫被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说围什么围,今天我在店子里,你想来就来,别瞎找借口。
丁海刚稍微放心了,快步穿过公路,上前去问那几个人干啥,蹲在他门口的几个老人都不理睬。他们背靠门板卷曲成一团,屁股坐在自己鞋跟上,把头低低地夹在两个膝盖间,活像几峰老骆驼,这就是我们的乡亲,我们的老农民啊!
丁海刚赶紧打开门,给他们拿了几瓶矿泉水出来。汤结巴抱着仪器走过来笑道:丁丁丁经理,你看他们像不像骆驼?你说,骆驼背上为啥有的是一个肉包,有的却却是两个?
丁海刚盯着汤结巴呵斥,汤结巴笑道:一个肉包是公,两个是母。丁海刚笑了,在汤结巴这种童子鸡眼里,仪器都能分出个公母。
错!资料员肖忠在楼上走廊里探出半个身子说,一个包的是打工仔,两个包的是老板,现在我们这栋板楼里全是一个包的。所以,那些老乡都不理睬我们,因为我们没钱,说了也是白搭。不过,也不要掉以轻心,听说焦国舅上面那个摔破脑壳的,已经花了十几万了,老板们憋了一肚子火,是癞子莫得擦痒处,哥们些,能闪就闪哟。
肖忠说得对,惹不起躲得起。怪不得诸葛向北下雨天也到工地上来,原来是想找出气筒。幸好啊!丁海刚觉得今天是老天保佑,没有睡懒觉,没让老板逮住。他锁上电脑,戴上安全帽,换上胶靴也朝泥泞的工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