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晨,史智力开着拖板鞋,车斗上面坐着两个民工,嘻嘻哈哈像扭秧歌一样,从沙坪那边的薄雾里飞驰而来。正在桥头下解小手的丁海刚看到了这惊险的一幕。要是以往,他肯定会提起裤子追上来吼一顿,强调一下安全,但今天他懒得张嘴,想起诸葛向北昨晚的呛白,丁海刚不想去狗咬耗子。
史智力把一老一少俩民工带到丁海刚面前,说这是新来的保卫。
老的有五十几岁,穿着一件蓝布中山服,上衣口袋里还插着一支老式钢笔。他提着一个土黄色的枕头帆布包,脖子上吊着一根黑色耳塞线,倒土不洋的,像三四十年前的公社干部。年轻的有三十来岁,肩挎蓝色牛仔布包,包里插着一支竹笛,右手杵在腰杆上,贼眉鼠眼的,晃眼一看不像保卫,反倒像保安监视的对象。
史智力把丁海刚叫到一边说,这是北总的亲戚,老的叫叶超贵,小的叫唐笛儿,又叫唐爪爪。唐爪爪的右手前年被焦国舅的圆盘锯切断了,把伤残赔偿吃完了又来混钱了。
丁海刚笑问,那他怎么吹笛子?
史智力说,那是个宝器,见人就说他会作曲作词,要当乡土音乐家,到工地来当只是干起耍的。丁经理,这个人有点一根筋,你要严肃,一开始就把他镇住,不然以后不好指挥。
办公房修在人行道上,背靠白沙溪,右边山脚真在修上白虎山上的旅游公路。机器的轰鸣吸引了唐爪爪,史智力叫他,他也没听见。
拐过办公室,朝白虎山里面走一段,就是A段的预制场,木工房、钢筋房。丁海刚决定让叶老头守这里,唐爪爪守办公室。
刚安排好保卫,车总开车来了,下车就在办公室门前骂,骂北总小家子气,办公室像土地庙,厕所他妹的修在大门口,简直比草台班子还不如。
丁海刚赶紧迎上去堆上笑脸,总就后丁海刚:昨天你找的些啥子人哟,居然还有抱娃儿的,是不是来躲计划生育的?是不是未婚先孕?
说话间,北总开车来了。大概也挨过骂,满脸铁青和晦气。下了车,他对史智力大声说:重新搭建办公室——不,重新搭办公楼!这次,一定要改变思路,要舍得花钱,要搭出一级企业的气势来!
说完,北总陪着车总走了。
史智力转身就骂:搭个球,当初我和丁经理就提了建议,还说我们不懂节约,现在**胀慌了?
丁海刚站在屋檐下直笑。
十点过,来了两辆货车,车上跳下来一群民工,稀里哗啦地把车厢里的蓝色铁皮泡沫板往下搬。接着,二掌柜和邓二排的车也到了,邓二排走进丁海刚的办公室哎了一声,问办公楼怎么修?丁海刚说不清楚,没人指示。二掌柜走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说,不晓得?像你这么当经理,傻子都得行。
丁海刚抓起一张毛巾抹了抹桌子说,你们啥都来了,一看就是计划好了的,何必来逗起闹嘛!
哎呀,聪明!丁经理一眼就看穿了我们的鬼把戏。邓二排和二掌柜相视一笑,哎,丁经理,我今天偏要逗起闹,你又怎么样?
丁海刚哼了一声,背起电脑就往外走。
姓丁的,酸溜溜的,你以为你是谁呀?不就是一个顶缸的嘛!邓二排踢起一个塑料凳说,你想拉队伍进来,那是癞蛤蟆吃天鹅肉。告诉你,这工地除了大哥二哥和我,谁都别想杀进来。
丁海刚直往外走,邓二排挡在路中间说,你听好了,谁敢挡我们的财路,我就叫他走不得夜路!
这等于是明目张胆的威胁了。丁海刚冷笑道,走不走夜路这要看我的心情,我这个项目经理是代表全体股东的,虽然是顶缸,但还是有发言权的,要是哪个把事情做绝了,我也不会装哑巴。
二掌柜在屋里转了转,走出去叫来一群民工就开始拆办公室。他提起一根钢钎,举过头顶一扎,铁皮泡沫板就戳出了一个大洞。
邓二排大声说,丁经理,你赶紧叫汤结巴回放线,耽误了时间,我这几十个工人要找你开工资哟!
幸好这时候,史智力开车到了,接上丁海刚上工地去了。
找到汤结巴,丁海刚说,老弟,焦国舅坏不坏?汤结巴说坏坏坏。丁海刚说焦国舅的外侄呢?汤结巴就问是哪个外侄。丁海刚说二掌柜嘛,汤结巴说坏,也坏!
那好,小汤,二掌柜修办公楼要你去放线,你晓得怎么放吧?汤结巴说晓晓得了,歪起歪起放,让他龟儿子出点洋相。史智力一听,拍着方向盘哈哈大笑。
办公室板楼要先用槽钢搭骨架,然后用铁皮泡沫板隔断,既隔音也隔热,比起以前的油毛毡、石棉瓦工棚高级多了。
汤结巴用全站仪定了四个点,民工们搭的板楼果然不方正,人在楼板还闪悠悠的,被北总和费标着实骂了一通。
办公楼搭完,邓二排拿着结算单叫丁海刚签字。丁海刚看了看说不签,你们这板楼的钱都可以修一栋砖楼,超合同太多,我做不了主。
做不了主?邓二排说,做不了主你当啥子雀儿经理?
僵持了一会,二掌柜来了,但丁海刚还是不签。忽然,二掌柜把单据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掏出手机的说:北总,你的项目经理不签字,那边陈局长得罪了,你自己去赔礼道歉哟。
丁海刚心里直冷笑,这种伎俩来哄我?胡乱拨一下电话就想来吓唬人?丁海刚还是不签。二掌柜就朝邓二排使了个眼色,邓二排就气势汹汹地走了。
大约十分钟,费标打来电话说,哥,算了。丁海刚又耗了一阵,这才抓过单据,签下他顶替的项目经理的名字,然后盖了个项目章。
二掌柜走了,史智力从后窗探进头来说:哎呀,丁经理,你再减持一会就胜利了——刚才,是不是北总打的招呼?
丁海刚没开腔,史智力就叹气:哎呀,划不来哟,五年前邓杂皮还在工地上捡垃圾,你看,他现在多威风,还买了车。我们这些人卖了老实屁股还受气,真是划不来哟。
史智力怨气十足,搭板楼没捞到好处,伙食团他沾不到边,他是不会甘心的。以后的一段时间,他负责的便道就陷入了停滞,这又引起了车总的愤怒,他大骂北总说,你这种家族管理早晚要完蛋。把项目经理当摆设,一包烟也不配,丢人!
北总马上说又聘请了管理员,是个多面手,很会抓土石方工程。
北总说的这个多面手叫王长路,三十来岁,像个非洲瘦猴。口口声声叫大掌柜大爹,很会来事。北总把王长路介绍给丁海刚,丁海刚霎时就懂了,这是给大掌柜铺路,他就要来分包土石方工程了。
丁海刚对王长路不冷不热,王长路立马讽刺他,说,搞工程就是和三教九流打交道,文吊吊的不行,要有点气力才行。
丁海刚反诘道:牛的力气大,把虱子压得死不?
北总一听转身就走了,王长路掏出几张纸来,递给丁海刚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把二掌柜得罪了,该不会还要得罪大掌柜吧?赶紧点,把我大爹的土石方合同签了。
丁海刚走到一边去电话请示费标,费彪说,大掌柜的报价最低,你签嘛。丁海刚担心这是低价竞争,大掌柜打进来了就会慢慢耍花招。费标说签嘛,没问题的。丁海刚忽然问费标是不是有啥难言之隐?费标一下变了语气气,说,哥,你可能还没转过弯来哟,我有啥子难言之隐?
丁海刚满脸羞惭,挂了电话。
丁海刚打发走了王长路,在工地上瞎转悠。几个农民围上来,说这就是丁经理,就问他要占地费。
丁海刚赶紧说,你们找错人了,我只是搞施工的,占地费应该找征地办。
杨红枫走上来悄声说,没错,我们就是找你,明天征地办就要来测量,要请你帮忙,你只要暗地帮我们,我给你提成。
丁海刚四处看了看,二掌柜和邓二排正在朝这边张望。丁海刚就心生一计,对杨红枫说了,杨红枫和村民也很配合,一路走一路喊:我们要占地费,我们要吃饭!
见农民来闹事,二掌柜和王长路也不知了去向。
丁海刚有点心酸,想起这些年来自己坚守工地,帮公司,帮老板度过了好多难关,自己却落到这个地步,蠢啊!
这时,北总就打来电话问丁海刚在哪里。丁海刚说在工地上,北总说具体位置?丁海刚就毛了,说,具体位置我也不清楚,X坐标是250,Y坐标也是250。横竖都是250!
杨红枫听得长大了嘴巴,说,你敢用这种口气和北总说话?
丁海刚恶狠狠地盯着杨红枫,杨红枫吓了一跳,丁海刚赶紧换上笑脸说,不关你的事,你的事我晓得了,你们明天再来嘛。
村民们走了,屋子里一下清静了,沉思的丁海刚越想心里越不安:是呀,这么和老板顶牛,早晚会滚蛋的。不行,我得缓和一下。
丁海刚给诸葛香兰打去电话说,昨晚上我梦见你陪我游街示众,在区公所戏台子上挂着黑牌,小心点哟。
女人一听哈哈大笑,说,你才要小心,我梦见你光着箩篼在大街上跑,好多人朝你砸菜皮,泼大粪。后来你躲进了苎麻地,邓二排抓起一只鸡要杀,旁边的一条猪吓得大喊,说我不是猴,我是狗,是看家护院的,杀不得。丁经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那个邓二排是个说得出来做得出来的人,丁经理,你要开窍哟。
丁海刚好似掉入万丈深渊,很无助,很悲伤。费标打来电话安慰,丁海刚说没啥,老弟,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北总不相信我,那你告诉他,明天白鹤村的几十个农民要来闹事,请他来接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