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柳在外忙活半天,临近中午到办公室,进门就问:“经理,今中午到院格庄坐坐吧?”他老板是包工头,作为常住现场的得力干将,时不时以加深感情的名义请我们这些管理人员吃饭。
经理笑着说:“你的饭哪敢吃啊!万一让上头知道了,可吃不了兜着走!再说,你们把活干好比请我们吃顿饭好得多!”
经年累月晒在太阳下,老柳的肤色粗糙干燥,黝黑中泛着红光,岁月无情地在脸上刻下道道刀痕。他咧嘴一笑,洁白的牙齿和脸庞形成鲜明对比:“哎!咱就是吃顿饭,除了那个条好的老板娘没别人知道!活该咋干咋干!”
大家一听都笑了,他来这儿不过旬月,附近的饭店逛了个遍。
经理浩浩荡荡带着项目部十几号人奔赴饭店,顺便叫了甲方、监理,顺水推舟做个人情。
人太多,最后分了两桌,职位高、年纪大的一桌,剩下的边角人员一桌。年纪最大的老彭一落座就说:“咱都不喝酒,吃好就行!”
不喝酒,大家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气氛总是上不来。技术负责人老胡来屋就近坐在副陪位置上,说:“喝点酒吧!多少喝点!”
青山说:“不喝了吧?吃点行了。”
“喝点!”说着他已给每人开一瓶啤酒,中气十足的话让人无法反驳。
大家开始喝酒,但不快。没有需要陪酒的客人,随意许多。
喝完第二瓶,老胡终于回到主场,开始他的敬酒大业。前脚一出,经理满面春风进来坐下。
青山拉近箱子,摸出几瓶打开。
经理年近不惑,白手起家,即使养尊处优这么多年,早年工作留下的伤疤依然清晰可见:手臂上的晒痕、粗糙的双手,都讲述它的不平凡。
活半辈子的人最敏感。早年的经历历历在目,身体每况愈下,最是体会“变老”的时候。经理曾说,以前他脾气非常暴躁,动辄雷霆大怒,不顾及对方的感受。那时候身体也好,连造几天也没事,每次喝酒手把一瓶五十多度白酒,从不发怵。但是现在,为人处事尽量考虑别人的感受,胆固醇高、前列腺也有毛病,医生嘱咐道,白酒别喝了,啤酒少喝点。
经理和大伙喝了一杯,皱紧眉头叹气道:“上次喝了一斤白酒,到现在还没返过点来!真不行了!这个酒不大敢喝了!”
大家安静地听经理讲话,虽然学历不高,但丰富的人生经历和感悟让他口吐莲花。一件不易察觉的琐事,一点特别的表达方式,就别有洞天。
继续推杯换盏,经理笑道:“咱们项目部有一喜啊,我提前剧透。咱们的保管,闫师傅买车了,咱们项目部的第二辆车。”他又纠正道,“应该说是第一辆新车!”年初经理不知从哪花五千大洋买了辆十岁高龄的二手奥拓,之前的桑塔纳不知去向。经理笑言,这是废物再利用,利国利民。
“来,让我们敬闫师傅一杯!”
闫师傅笑开花,脸色通红一饮而尽。
放下杯子,经理随手添满,说:“咱们项目部十二个人,去掉老宋、老高、老于,还剩九个,两辆车能拉哈!”
小闫说:“能!”
“之前一直有个愿望,就是大家一块去昆嵛山。检测空气质量的人去那儿测,它那个地方含氧量是国家标准的三千倍!天然氧吧!咱们一定要去两趟,一趟不够!”
“一趟七月份看看什么时候方便,再就是完工的时候,好好的玩玩!”经理知道大家辛苦,院格庄又地处偏僻、无甚趣事,想方设法给大家找点乐子。
经理说:“趁着年轻一定要多转转!小伙们多上网聊几个美女!”
大家大笑!
经理说:“多年以前,有一次在酒吧遇到一个女孩,很年轻,穿的花枝招展。后来喝得差不多了,就跟着她一块出来,心想有好事发生。忘了走多远,快上楼了才突然醒过来:不行!不能这么干!接着就跑了!”
那时候经理还不到三十,孩子刚刚两岁。一个人常年在外,能在寂寞和欲望的徘徊中坚持理智,十分不易。
有多少人,败在“就这一次”上。
连下两瓶,酒气氤氲。气氛终于达到高点,经理慷慨激昂地说:“我在家和儿子比背诗,李白的《将进酒》,‘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酒真是好东西,不光能‘一醉解千愁’,还能“留其名”!”
“有次路过振华,站牌那儿站着一个人。”说着经理正身探手,左右摇摆。“裤子褪到大腿根,裤腿湿了大半,估计喝多了没来得及脱下裤子就尿了。我老婆说,你过去扶扶吧,把他送家去。我说好!正要过去,过去一个年轻小伙,上去就搂住他,给他提好裤子,应该是熟人,我就没过去。这个喝法不能“尽欢”了哈!不过倒“留名”了!哈哈!不过呢,这个人啊,需要帮助的时候一定要帮,特别是你们年轻人,尽管现在社会风气不好,碰瓷的有,不讲理的有,但别受这影响,该帮的还得帮!”
一旁忌酒的老彭笑道:“不能喝就别喝,弄成这样一点好处没有!帮人是一定的,但是不能上去就帮!防护手段得做到位,咱不占便宜,但也不能吃亏!”四十岁的老彭喝过最多的酒是一杯啤酒,吐了三天才缓过来,自那再不碰酒。酒场,特别是以酒为尊的场合,他总像个旁观者。
经理看了他一眼,笑道:“是啊!既要帮助别人,又要保护好自己。喝酒适量,过了伤身啊!”
我们都喝多了。
散场,待其他人离开,老胡拦住我们,说:“咱再坐坐?”
“好!”经理爽快回到。等他们车离开,经理、老胡、青山和我重新要了张桌,点了盘水煮花生,又要了提啤酒,继续喝。
这样一直喝到太阳落山,待屋外的桌椅摆上,我们又挪到室外,要了肉串。不知喝到身所有的酒喝完都意识不到的时候,我们终于决定散场。
胡工和老板娘争论十几分钟,非说多要了十块钱。我们帮着吆喝,最后终于要到这十块钱,胡工得意地卷着舌头说:“看看吧,我就说他们少要了!”
我们纷纷点头:“对!不能让他们少要了!这帮奸商!”
经理拉着我们往回头,可能是往回走,因为所有能看到的景物都只在车灯照射内,狭小的光线照着地上断续的分道线,总是一定弧度地延伸到远处的黑暗中。不知谁说了一句:“是不是走错了?这是哪儿?”
我们这才意识到问题,继续前行一段时间看到路牌,才知道有个关键的弯忘了拐。
经理望着高耸的路牌,大声道:“回龙山?好!正好去爬山!”
路牌上写着“距回龙山还有50公里。”
回龙山,很有意味的名字。三国中诸葛亮的卧龙岗,莫不是回龙山的小弟?
我们撒了泡尿,青山甚至借着灯光在道中间一泻千里。车继续前行,许巍的《旅行》响彻整个山涧。我们跟着唱,一首又一首。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经理大叫一声:“下车!撒泡尿!”于是大家又下车放水,经理问:“还往前走吗?”
月黑风高,黑云凄凄。再走下去不光不知道能到哪里,也不知道怎么回去,大家决定返航。经理说:“这泡尿就是记号,走的最远的地方!都别忘了啊!”
结果,大家都忘了走到哪里,只记得那泡尿。
最后:对许多年轻人来说,有限的阅历和较肤浅的思想都无法对生活形成深刻的理解,这反过来又会使我们更加忽视对生活本质的探索和理解。我们的长辈、朋友甚至陌生人,正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让我们的人生变得饱满充实,让本该迷惘混沌的年代,多了些清明和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