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被偷走以后，古凡辛辛苦苦养成的两只大羊，算是泡汤了。夏天麦忙过去之后，古凡和古都二年级毕业了。他们兄弟俩还指着两只大羊生活，羊圈里彼时却只剩下两只小羊羔。这让古凡和古都的生活陷入了困境，不仅学没办法再继续上下去，就连吃饭也成了问题。古丐逃走的时候，带走了家里的一大部分钱。维持到麦收过后，古凡兜里便仅余六百多块钱。两兄弟一合计，只能等待地里的爬杈出洞了。到那时，或许可以解决生活和上学的难题。
吉利谷小学二年级教室里，铁兰心站在讲台上给学生们布置暑假作业，以及关于升往镇里中学去读三年级的事情。牛袋镇距无米村有相当远的一段距离，虽说镇子几十年来陆陆续续的往外扩建，但也还不至于跟无米村很接近。从无米村到牛袋镇步行要一天的路程，骑自行车需要一中午的时间。所以，从吉利谷小学升到镇里的三年级学生都是寄宿生。土校长那几年为了学校加级忙来忙去，前前后后也往镇里、县里跑了数十次。但是县教育局里的文件，他一直没能拿到手。孩子们念三年级，只能是根据当时的状况走。土校长的意思，要把吉利谷小学升为四级学校，或者五级学校。这样一来，孩子们可以在吉利谷小学，从一年级一直读到四年级或者五年级。孩子们读完小学，年龄渐长，寄宿、自立这些也就可以免去家长们的担忧和顾虑。县里下放下来的文件表明，吉利谷小学往上加级，最多只能再加一个级，可以配置三年级的师资。县里的许可，师资各种钱款，还必须土校长自个想办法。土校长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决定一个级一个级的慢慢往上加。他想倘若一下架设五个年级，这里的师资暂且没有不说，就是有也只能将四年级和五年级空出来；而且教室建设，师资配置等等这些繁琐的事情，也并非他一个人能独立完成的。当然，土校长的心思里有他自己的打算，有了扩建教室、架设班级的名头，就可以向乡亲们开口要钱了。这一笔下来也可以捞到很多钱，足以让他在无米村成为富足人家，更有可能住进亚八围场。要是五个年级都架起来，就有机会进入秀才茶围、探花阁、状元楼。土校长的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花花肠子默默的埋在肚子里面。吉利谷小学除了一年级教室、一间办公室是土校长独立出资，其余的房子其实都是他筹资建起来的，他压根就没掏一分钱。
那一年吉利谷小学开始架设三年级，土校长宣布无米村从那天开始，二年级升三年级在无米村就可以完成。经过主事人商议决定之后，就在官道北侧，吉利谷小学北大门的斜对面建三年级教室。这个工程麦收前动的工，暑假结束之后，基本上圆满完成。三年级开班那天，村里大部分人都来争相庆贺。鞭炮声一响、红布绸一揭，一间属于无米村独一无二的三年级便破土而出了。无米村人口颇多，孩子更多。吉利谷小学拥纳了村里十分之二的小孩，将近两百五十人。
麦收一过，暑假结束。古凡地里的爬杈收入了一千多块钱，于是，这个上学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古凡经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波折之后，12岁的他渐渐成了有头脑、有想法的小大人。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让自个与弟弟把学往大了念。他小小年纪，却雄心勃勃。古凡抠出生活费，多余的两百来块钱，他买了四只小羊羔以及一只成年生蛋母鸡，还有几只半大小鸡。在古凡眼里，他和古都的生活仿佛重新焕发了生机，而且以一种不一样的方式，站立在无米村这片沃土上。
正当古凡满心打算着未来的时候，厄运又一次降临在这个小家庭里。这年冬天，他们哥俩上三年级。第一个学期刚上完，放寒假之后，他们家出了事情。先是一只羊半夜被冻死，后又有几只鸡被黄鼠狼啃的只剩下满地鸡毛了。冬天，眼看着要靠卖一只未成年的半大羊度过，却要先把死了的小羊给卖掉。古凡：“弟弟，咱们这个冬天又要不好过了！”。古都听着古凡把话说的困难，心里也跟着抽抽。古都：“哥哥，你来，我给你看样东西！”。于是，古都把古凡领进屋里。只见古都钻进古丐之前睡觉用的床底下，从最里面的角落里抱出一个小木匣子。古都把小木匣子拿给古凡看，一脸笑眯眯的表情。古凡把匣子打开后，看见里面藏着一沓又一沓的小钱；角落里还有几十个琉璃蛋、以及一个口琴和一个陀螺。小钱一角两角的居多，最大票是一张五十的。古凡细细数了数，居然有八百多块钱。古凡：“弟弟，你哪来那么多钱？”。古都：“这都是你给我的钱，我一点一点省下来的！都藏了两年了，我就想着哪天急用才拿出来！”。古都详细的跟古凡说着这些钱的来历，心中满是欢喜。古凡：“哎？这口琴，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呀！这陀螺，我还以为丢了呢！谁知道被你藏起来了！”。古都挠着后脑勺，一脸歉意的说：“都怪我小心眼，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陀螺了！所以，我就趁你不注意藏了一个！我本想着你还会再弄一个出来，谁知道陀螺不见之后，你就不理会这事了！”。古凡：“你想要，跟我说就行，我再给你做一个就是了！”。古都摸着后脑勺傻笑起来：“嘿嘿！”。
这年冬天，古凡和古都慢悠悠地过着寒假。古凡整天往外跑，不是刨食，就是捉野味。他的寒假作业也丢在一旁，交给古都帮他写一点。自从没了大人的照看，古凡和古都整日都省吃俭用，而且天天担心钱那天花没了该如何是好。长此以往下来，古凡倒是身强体壮，古都却渐渐有些营养不良。常常饭吃了几口，就觉得很饱；长时间不食荤腥，偶有一顿，居然可以把古都搞得上吐下泻。冬天夜里，二愣子又趁着他们这俩小孩睡熟不注意，顺了这哥俩养的羊。这次，他干的事有些彻底，偷走了古凡家养的所有羊。古凡隔天起来一看，羊圈里空空如也，五六只羊一夜之间又不翼而飞。这一下古凡气的大哭，古都心思颤颤。他们俩为了这事哭了一整天，夜里的时候也都没吃晚饭，就挂着泪痕睡了过去。第二天，古凡开始感冒，古都也发了高烧，俩人都生了病。这天晚上离大年三，也就十来天的样子；古凡原本想着还要去王八湖弄一只王八回家，却摊上了令人伤心的事情。
自那次郭巧啼在古凡家中被古丐猥亵之后，古凡和古都当着米圆的面喊了郭巧啼“妈妈”。打那开始，郭巧啼日渐憔悴，整日忧思重重。那天晚上，郭巧啼牵着米圆的手，准备回家。在出家门的那一刻，古凡和古都彼此看了看，异口同声的对着郭巧啼的背影喊：“妈！”。米圆听到之后很生气，他回过头对他们说道：“这是我妈妈，你们是野孩子，没有妈！你爸也是个犯人，是个大坏蛋！”。郭巧啼没做声，硬扯着米圆往家走。
就打着以后，郭巧啼时常思念古凡和古都。她虽然知道古都是别人的儿子，但是每当她回想起他和古凡亲切的呼唤声，郭巧啼真心有些心疼古凡，更心疼古都！。她时常有去看古凡和古都的打算，每每到了七条胡同口，她就没了勇气。每次都是在胡同口徘徊一阵，就灰心丧气的转头回家。古凡和古都生病那天晚上，郭巧啼对米二狗谎称去小卖部，就径直来到了七条胡同口。她鼓足了勇气想进去看看这俩孩子，走到他们家门口的时候，心里面又怯了。心怯也并非主要的原因，最让她不敢再迈一步的原因是：她发觉身后有个人在跟着她，而且还知道这个人是米圆。所以，郭巧啼无能为力的回了家。
古凡和古都大病了两天两夜，俩人的病眼看有些好转。古凡就挣扎着爬起来，寻思着去找医生。他穿好衣服，也把被子给古都盖好，就冒着风雪步履艰难的去了井子街。到了井子街以后，古凡直接去了古铁军的爸爸古铜军开的药铺。可是，时间挨着临过年，古铜军虽然开了门、营了业，却早早就下班了。古凡赶过去的时候，药铺里已经没人了！古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摸到了同学古铁军家里。彼时，古凡已经两天没吃啥东西了，再加上病的厉害，快到古铁军家门口的时候，就昏过去了！那时候，路上行人稀少，下着大雪。井子街的巷子里，古凡昏在路中间。天色灰白灰白的，北风的呜咽声呼呼吹着，像动物的咆哮、植物的怒吼！若非古铜军要和近亲商量事情，古凡大概要在巷子里冻一晚上，隔天一看，没准身上会盖上厚厚一层雪。
古铜军急匆匆地出了家门，眼不着地的走在巷子里。一不小心便踩到了古凡的身上，“啪”的一下滑到在地上。他俯身挨近古凡的身子一看，这才让古凡捡回了一条命。古凡感冒加风寒，在古铁军家昏睡了三天三夜，才渐渐苏醒过来。那几天里，古铜军对他细心照料，古铁军也时常在一旁守护。古凡醒来之后心里记挂着弟弟，着急向古铜军诉说来意：“我弟弟病的厉害，麻烦叔叔跟我回家给我弟弟看病吧！”。古铜军：“你也病的厉害，都昏睡了三天三夜了！你先在我家住着，我过去看看你弟弟！”。古铜军温和地对古凡说，一边招呼古铁军来陪古凡。古铜军：“你在这儿陪着你同学，我去你同学家一趟！”。古铜军提了医药箱正着急准备走，忽然一想不知道地方，于是问古凡：“你们家在哪儿呢？”。古凡：“我跟你一块去吧！”，古凡说着要起床，准备起身跟古铜军一块走。古铜军：“你的病还没好，你放心，我马上过去！你就在床上歇息歇息，等好利索了，再回去也不迟！”。古铜军以一个的人语气宽慰古凡，古铁军也在一旁陪护着古凡。古铁军：“是啊，古凡！只有我爸爸去了不就行啦！”。古凡浑身乏力，有起身的心思，他也办不到，没奈何只好依了古铜军的话。古凡：“我家在七条前胡同巷尾，门口没柳树就是我家了！”。古铜军：“好，我知道了！你躺着吧，我马上过去！铁军，你好好陪着你同学哈！”。古铁军：“爸，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他的！”。古铜军临走时，对铁兰心招呼了一声：“兰心，你好生看着孩子。给这孩子弄俩荷包蛋，喂点姜汤！”。铁兰心：“你放心去吧，这儿有我呢！”。就这样，古铜军一路急匆匆地去了古凡家。
古铜军找到古凡家之后，赶紧进屋。进屋之后，他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古都。只见古都光着身子，双脚搭在床沿上，脖子倒栽在地上，扭曲的歪向一旁。古都双手别扭的窝在地上，肩膀处抵着的地方鼓起很大的疙瘩。身上的被子被古都的身子拉扯着，有一半掉落在地上，被子一角遮着古都向上撅起的屁股上。古铜军赶紧俯身去摸古都身上的体温，他一摸之下，顿觉手指冰冷冰冷的。古铜军把药箱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着手把古都扶在床上。他掀开被窝的时候，看到里面有一滩屎尿，已经冰成一坨了！古都身子被放在床上，他的身躯依然保持着歪曲别扭的姿势，像一滩烛泪从桌子上流下桌沿凝固后的状态。古铜军看到这情形之后，一时之间难以忍受，他把脸扭向一旁哭了好一会儿，才算缓过来气。古都身子已经僵硬了，没有一丝温度，脸上的表情怪异，眼睛却安详的紧闭着。按说以古都死的姿势来说，他的眼睛应该是很难闭上的；但古都确实紧闭了双眼，而且有一丝美丽。古铜军把古都放妥，并盖上了被子。
古铜军在外面呆了好一阵才回家，他面对古凡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沉默不语。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把古都的死讯告诉古凡，更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最终他还是说了：“你弟弟早在两天前就死了，我无能无力了！”。古铜军说完这话就扯着一旁的古铁军、铁兰心出屋了，屋子里剩下古凡一个人。屋里传来了古凡的嚎啕大哭，有些撕心裂肺，有些莫名的痛彻心扉。
铁兰心一家让古凡在他们家将养两天，古凡终究还是在下午的时候回了家。他看到古都尸身第一眼的时候，有些难以接受，几乎哭晕过去。他看着古都古怪扭曲的身子，心里面想起了两年前他们一起玩陀螺时的场景。他依稀记着古都对他说的那句话“我们家的井会动”。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这个连古丐都不知道的秘密。桌子的匣子，依稀是古都不久前交给古凡看的，那里面有古都的小秘密。古凡看着里面的琉璃蛋、口琴、陀螺，这些东西让古凡觉得难受。
古凡记得半个月前，古都曾说盼着过年的王八汤。古凡本来还打算着，临过年的前两天到王八湖弄只王八回来，哥俩也可以舒舒服服的过个年。古凡生病的前一天就已经把门神、天帝王母年画都买好了。而且，他还买了一挂鞭炮，还有小砸炮、窜天猴等小东西。没想到，古都这么着就离开了人世。古凡病好后的第二天，也就是大年三十前一天，他去了王八湖弄王八。
年底的时候，大雪没日没夜的飘个不停，几乎一整个月里见天飘雪。那天白天，王八湖解禁，他同众人一起去王八湖凿冰抓王八。约二十厘米厚的冰面上人群拥挤，湖面上早已凿出了三个大窟窿。旁边围满了人，一部分人手里一人一只王八。王八脚上栓了绳，或是挂在腰间，或是拿在手里。一部分人手里没有王八，都抵着肩膀，搡着脖子挤成一堆，围在冰窟窿旁边。有在行的长者一网能出一只，有的时候两只。长者可以兴致勃勃的替众人卖力，腰间挂好一只王八，继续下网子替别人网。古凡也跟着挤在人群堆里，向长者讨了一只小王八。天黑王八湖封湖以后，古凡在王八湖附近的饭馆里吃过饭。他想着能不能再弄一只大王八，于是，像许多贪心的人那样，猫在王八湖东岸雪堆里矮树杈上。就在这个空档，古凡看到了一个黑影嗖的一下没入雪中不见了。那黑影在古凡背后百米远的地方，若非古凡一个扭头，也不至于发现。顺着古凡身后，是一条羊肠小道，尽头是荒郊树丛。古凡就猫在这条小道一旁的一棵树杈上，他发现那个黑影消失的突兀，就大着胆子走过去。他一路踏雪走着，深一脚浅一脚，快到那黑影消失的地方时，他折进了一个小雪坑里。这雪坑虽然不是很深，却也着实没了古凡的腰，把他吓了一跳。古凡艰难爬出来，关心着腰间系着的王八，下意识的瞧了瞧。只见王八壳子里灌满了雪，王八身躯早已冻的僵硬了。他站在坚实的地方，拍了拍身上的雪，正打算往回走。一个转身，他看见五米远的地方，有一只铁笼子。古凡走近一看，这铁笼子俨然就是奶奶之前提过的那个铁笼。古凡就手把铁笼拿在手里，挂钩处却牵带出一只人手。他吓了一跳，身子也不由自主的大力往后一拽，跟着便一个趔趄一屁股蹲在了雪堆里。古凡把铁笼拿到手之后，赶紧三下五除二连滚带爬的跑了出来。心中兀自心有余悸，又是蹭蹭蹭一路大跑，也不去想猫在隐秘处再弄只大王八的事了。掉进深雪坑的那人，正是九年前害死古都母亲、近年又害死了古凡奶奶的那个人。那天算是被老天给收了去，就是死的有些轻巧。那人没进雪坑后，先是拼死挣扎，一刻钟钟出不了坑，就开始呼吸困难。就这样，他被憋死在了雪坑里。
古凡回到家之后，惊魂未定。他对着铁笼子审视一番，倍感亲切。上面依稀残存着老奶奶在世时的气息，古凡也跟着想起：老奶奶跟他们哥俩，在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许久之后，他把铁笼子放到一旁，把小王八放进锅里煮成了王八汤。这只小王八陪着古凡和古都过了年，过年之后他就着手在院子里挖了个坑，做了一个新的陀螺。第二天，他便把古都连同他心爱的玩具、以及新做出来的陀螺，一并埋在了院子里。
过年之后，古凡十三岁。元宵节那天，他又去古庙坟地给奶奶、爷爷上了坟。过了元宵节，他腰间拿绳子系上那个铁笼，兜里装了那个古都珍藏的陀螺，冒着大雪离开了无米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