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蜈蚣……”
高泥鳅瞥到赵期昌隔着大檐勇字盔和黑巾看不清楚,可庆童的模样这辈子可不会轻易忘记。
捕倭军游街后,高泥鳅总觉得有一种荒唐感,恍恍惚惚游荡在街上,不知觉来到骡马大街。突然觉得怀里沉甸甸,掏出来一看是三个荷包,眨着眼睛神情疑惑,他好像没有下手。
是啊,他没主动下手,一路走来机会合适手就不自觉摸过去了……
他北边六七十步通向菜市大街的另一个巷子口处,李家布庄。
和卫里所有军官家族子弟一样,李家老大为了逃离卫所世职,读书很是用功,家里也殷实,考了个童生。家里老头子更看重布庄的买卖,也就早早离职让家里老二李济袭职小旗。
李济现在是八角嘴火墩总旗甲长,这次卫里捕倭军得胜归来,也和各处军官一样来凑凑热闹。捕倭军的战绩实在是太好看了,攻山的情况下还无损击斩七名倭寇,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大胜利。
至于被倭寇杀的于学孝族兄弟五个,根本就不是捕倭军体系,算折损把他们算进去实在是太不公平了。反正卫里人就是这么想的,怎么能夸大捕倭军形象,就怎么夸。
都想的很简单,卫里捕倭军厉害,他们脸上有光,遇上事情腰杆子也直。
沿海一线、各处道路关键处、山里都有密密麻麻的火墩,他一个总旗甲长自然没资格留在城北校场或衙门里吃饭,洋洋干干的就回家了。
布庄店面一楼是寻常衣帽,二楼算是贵宾区。
李济没心思去二楼溜达碰运气,运气好还真能在二楼见几个城中大户家里的闺女。
后院,李济隔着窗户见自家妹子在寝室刺绣,看着那光滑、细腻的锥子脸,他突然脑袋一侧斜望着天空,眼珠子转了转。
“看什么呢?”
他父亲拿着鸡毛掸子从店面后门出来,笑呵呵的模样看来又做成了一笔买卖。
那鸡毛掸子让李济眼眸一缩,笑着:“大冷天一只麻雀飞过去。”
“一只麻雀?”
李父来到门前,也抬头看了看:“这有什么好看的?”
“父亲,一群麻雀不稀奇,儿子稀奇的是一只麻雀。多了不稀罕,物以稀为贵。”
李父眨眨眼睛,又看看儿子,父子俩进了厅堂,问:“卫里捕倭军声势逼人,可曾听到什么风声?”
李济关好门,将勇字盔摘下,走向椅子道:“风声不少,状况不妙。”
坐下,看着自家老子,李济道:“戚家好像跟赵张五家好上了,今儿入城游街前,朱应奎给戚继光弄了个下马威。儿子瞅着这就是做戏,哪有这么逼迫军将的?”
朱应奎做秀做的有些夸张,搁到九边这真的会被下面人射黑箭。
不少省里三司来的官员认为朱应奎很威风,可真正参与过军事的文官,知道军里状况的人,只能感叹朱应奎胆子大,威风固然是威风了,这部分更觉得朱应奎胆气雄壮不怕死……
李济口中的做戏不是他看出什么,而是觉得朱应奎举止不正常,继续说着:“听那些人言传,好像戚继光准备夺回捕倭军,要分给赵张五家。”
“谁说的?”
“赵鼎明那边的口风。”
李父摸摸下巴处短须,道:“这事儿与咱家没关系,是宗家的麻烦,你也别到处嚷嚷。刚你那个物以稀为贵,指的是什么?”
李济扣扣腮帮子,嘿嘿道:“儿子瞅着那赵三儿,是个能做事的人。”
“父亲,你没看着,卫里那些个人骑在马上晕乎乎跟醉鬼似的,就跟乡下人似的没见过场面。而赵三儿呢,人家不稀奇,游街夸功就跟赶路似的。衙门前,那一个二个鼻孔朝天生怕大伙儿不知道他威风似的到处咋呼。人家赵三连卫衙门都没进,将手里弟兄安置到军营,转身就走了。”
李父抬眼,盯着:“那你想做什么?”
李济一愕,眨着眼睛小心翼翼道:“儿子听说卫里要升白石墩为堡,八角嘴火墩就并到白石堡……”
“他家事情麻烦着呢,人要走正道,别尽想邪路子。”
“父亲,雪中送炭可比锦上添花要好。咱家一个世袭小旗,再大的祸端也降不到咱头上。大不了儿子这个甲长不当了就是。”
李父有些诧异,上下打量,从新打量这个儿子,良久:“你舍得,那就随你。”
李济拱手,他很舍得,不就一个小小总旗?他能舍得的东西更多,只是不敢说罢了。
菜市大街,赵期昌扭头看一眼张家肉铺,似乎换了新面孔做事,摇摇头。又扭回头对龚显说:“登州城挺大的,稍后庆童领着转转,采买一些个人用具。”
这自然是他要报销的了,龚显马上抱拳:“老爷,莫要客气了,小的愿意跟老爷,就是想做一番事业,个人吃穿倒不是在意的。”
赵期昌黑巾遮面,呵呵笑着:“你这话又差了,等墩里步入正途后,咱就要去卫里武学混半年。你与庆童是咱贴身长随,这仪容也要打扮好,不然旁人如何看我三房?”
扯到集体形象问题,龚显重重点头:“听老爷的。”
说话间就到了赵家酒楼前,门前黑压压一片他不认识的宗族长者及宗族有名声、有力户主,还有不少在卫里路子野闯出名头的少年。
“老爷,大房老爷呢?”
赵财笑着上前,还示意挂着的两串鞭炮。
赵期昌翻身下马,马鞭抛给庆童道:“大兄那边忙着呢,有事情要和卫里商量。”
赵财急了,还以为自家老爷被排除会议,急忙道:“老爷怎么没旁听?”
赵期昌瞅着有老头儿要上前说话,没心思理睬,走向店门说:“卫里的会议,咱不感兴趣。等过阵子,咱就体面了。”
卫里的主角是戚继光,今天一帮子省里老爷来阅览军容,戚继光只是个供朱应奎踩一脚的配角儿罢了。所谓的军容、场面越强越威风,朱应奎这一脚下去他也就越威风。戚继光、捕倭军上下,只是垫脚石而已。
不知道戚继光和其他人怎么想的,反正他赵期昌是腻歪了。
他往前走着,庆童将一名要拱手的族中壮年推开清路,龚显见着也上去推拉。
赵财眨着眼睛,什么是过阵子就体面了?
看着自家小老爷大摇大摆往里头走将族老们都晾着,他可不傻留着自讨没趣。赶紧跟上去还不忘回头拱手赔罪。
“竖子狷狂!目无长辈!”
一帮族老脸直接青了,守祠的族老胡须都直了,闷气不小。
后院,张承甲提着热水壶,肩上搭着白布巾戴着小帽,赶紧迎上来:“三叔父!”
赵期昌左右看看:“给咱找个暖炕,我快想死这东西了。”
转身又指着龚显道:“这位壮士叫龚显,是咱赵家人了,万人敌!以后练武、兵法什么的,都可以请教龚显。”
酒楼前那帮人身份龚显也猜的出来,又见张承甲打扮不得体似乎不是赵鼎明的儿子,但很受自家新老爷看重想来是个重要人物。
便笑着拱手要谦虚,就听赵期昌指着张承甲道:“这是我兄女婿,也是和咱穿开裆裤长大的兄弟。都是自己人,也都别客套了。”
张承甲提着热水壶不便行礼,身子微躬笑着:“壮士称呼咱大郎、张大郎就可。”
龚显也不谦虚,点头抱拳:“姑爷。”
这时候赵芸娘母女俩出来,见有龚显这个生面孔,她娘又退回屋里,赵芸娘上前行礼:“侄女恭贺叔父得胜归来。”
赵期昌将面巾摘了:“让你们着急了,大兄那边再有几刻才能回来。对了芸娘,哪有热炕?”
赵芸娘道:“左厢房是给叔父备下的,右厢房叔父也可使用。”
赵期昌道谢一声,转身看张承甲:“手头事放下,跟着庆童与龚显好好吃喝一顿。前面那些人晾着去,都蹦跶不了几天了。”
放下热水壶,张承甲抱拳:“是。”
赵期昌又看庆童:“吃饱喝足后,领着龚显去城里转转,别闯宵禁。今天少喝酒,等到了墩里随你们喝。夜里守夜的差事就免了,好好休息。”
“遵令。”
赵期昌对龚显点点头,龚显笑着颔首抱拳,理解赵期昌的好意。
拍拍手,赵期昌道:“就这样散了吧,咱睡暖炕去了。”
“恭送老爷。”
左厢房在北,赵期昌走过去,紧随的赵财赶紧推开门,嗅着屋里的土木味儿,就浑身舒坦,总算是没了风味儿。
张承甲拉着庆童二人到右厢房:“稍后,咱去给伙房打招呼。都是家里,随意就好。”
他出去,龚显与庆童相互拆着对方身上的束甲皮带类似武装带,什么称手的家伙都往上面挂,龚显看着门口:“家里与大房关系挺好的呀,兄弟和睦何愁家业不兴?”
庆童笑着:“好是好,大房老爷会做人,咱老爷也会做人,这都是争来的,挺不容易。国初时老祖宗分家三房,如今已有六世了。”
酒楼广厅,赵普益一直就没下去,看着赵期昌在后院下军令一样指挥家里的小两口子,不由摇头笑着,还真是个奇人。
左厢房,赵财帮赵期昌卸甲后,又急匆匆出去准备热水。
赵期昌坐在炕边发怔,赵芸娘端着木盘进来盛着瓜子、水果、茶水壶碗:“叔父,想什么呢?”
赵期昌眨眨眼睛,轻叹一声:“管家这么大岁数跑来跑去,挺不容易的,活着就不容易。今儿卫里受了窝囊气,咱心里不舒坦,虽万人敬仰,还是心坎儿里不自在。”
天寒地冻的,两个时辰半行军近三十里,下面弟兄都快累死在路上,结果种种努力、坚持只是人家的一场戏,一块垫脚石,他就是稍大的那一块垫脚石罢了。
要知道,这年头一支军队能保持秩序日行三十里就是合格了,日行五十里那是强军范畴。行军不是两腿迈着甩开手,要披甲挂刀提着枪,还要保证队形,真的是很累的。
端着一杯茶递过来,赵芸娘挽着耳际发丝柔声道:“叔父想的多,一直就多。”
抱着茶杯,赵期昌仰着头看着屋顶愣神:“不多不行,多了心里也不舒坦,还是饭来张口的日子舒坦一点。但无所事事只吃不干活又枯燥乏味,看来就真无大自在大逍遥。”
赵芸娘被逗笑了,捂嘴轻笑:“不做事还能吃好喝好,怎么会枯燥?”
赵期昌扬着下巴,摇着头:“这是真的,不骗你。那种日子安逸的跟庙里的神像一样,麻木。有点像圈养的猪……一辈子吃喝不愁,到头就是一刀。”
赵芸娘笑的更厉害了,笑的直喘气:“这猪若吃的好喝的好,也是多少人难求的好差事。”
赵期昌扭头看过去,努嘴:“芸娘说的对,这日子还真不是一般人能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