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吁~!”
戚继光外罩大红披风,顶上三叉立顶凤翅盔,左手挽着马缰驻马登城南城门外的栅栏处。抬头见,城楼及两侧满是人影。
抱拳,高喝:“登州卫佥事戚继光,率本卫八百捕倭军撤归,请登莱道朱道员核查军员,检阅武备!”
城楼两侧士绅名流看着红火一色的赤流开来,赞叹差异神态不一。
城楼里,朱应奎捏着一枚黑子,故作不快扭头:“没瞅着本官与臬司东阳公忙着呢么?”
“可戚将军所部骁勇,如此怠慢恐有不妥。”
通报的小校是朱应奎乡人,口中川音较重,稍稍抬头观察朱应奎。
朱应奎上下打量:“还要本官再说一遍么?且让他候着。国朝有本事的多了去,不是杀几个倭寇就能横行霸道的。”
“是,小的这就去。”
小校深深躬身抱拳,后退三步转身离去。
贾应春手里捏着一把白子,俯首认真观察棋局神态专注。
黑子落盘清脆作响,朱应奎又从棋盒里取一枚黑子:“东阳公,下面人做事不懂规矩,见笑了。”
贾应春信手落子,抬头大局在握微笑着:“他考虑的也有理,无损攻山击斩七名倭寇,这登州卫的捕倭军不能小觑,能练出这支精锐的戚继光也算将门虎子。这么冷落这掉人面子,确有不妥呀。”
朱应奎笑着:“东阳公有所不知啊,戚帅致仕后专心教导这小子。年初时袭职掌卫事,见他也是个能干事也愿意干事的人。下官资历浅薄压也担心举政贸然坏了前人深意,这登州卫又在下官眼皮子底下,这才放手施为,多方筹措助他重练捕倭军。”
他哪是担心自己经验不足施政做砸,他是不愿意招惹麻烦。
“他才十七岁,不好好打磨打磨,让他明白世道的厉害,恐怕将来走错路子可就辜负了戚帅一世英名。”
贾应春缓缓点着头,神色严肃:“如此考虑,却也应该。”
他是嘉靖二年的进士,资历比朱应奎整整高出十八年。别看彼此差半品,这半品代表的可是最少十年的资历。
朱应奎笑着:“只希望这小子莫要怀恨,东阳公,请。”
说着,落子。
城下,赵期昌左手勒马,右手横举红缨枪,步军第一队跟着他放慢的马速在行进中放缓步调,并进行整队。
当余光与马队领队田启业齐平时,赵期昌手中红缨枪在掌心旋转,右手反握狠狠掼下钉入冻土,身后步军走了两步,立定。
打马原地转一圈,赵期昌遮面黑巾口鼻处已染了一层白霜,又看着张茂领队缓缓就位,轻踹马腹奔向前:“戚掌印?”
戚继光扭头对他轻轻点头,赵期昌勒马返回对张茂点头:没出问题,按着计划进行。
步伐声、呼吸声、风吹背旗作响声,渐渐靠拢的辎重辅军车轮声。
一个操练不下五十余次的方阵出现在赵期昌眼前,他打马左右转向移动,观察着全军。八百人的方阵真的不算什么,他连上万人,几十万人聚集的大场面都见过。
区区八百人的场面,又算得了什么?
伍长、什长身穿红边蓝底的罩甲与军士做区别,背上一面面的背旗高出两尺。
在马上,赵期昌只能看见前排军士冻红强忍着的面容,再往后就是一排排的赤旗,如林子一样的赤旗飘扬。
人马列阵聚集,他可以清晰看见,行军后的方阵上弥漫着股股白气,都是呼出来的白气。
他再看,张茂也在看。
在京营演操时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可这不一样,这是他作为一个主将,握在手里,属于自己指挥的军队,是子弟兵!
赵家酒楼前,老管家随军,赵财扬着下巴抬手指着:“再高些,高些!”
一名站在竹梯顶端的伙计伸长手臂,将一串鞭炮要往上挂,最后垫着脚尖总算是给挂到位置上了。
酒楼二层是广厅,三排十五张方圆桌子上已坐满了赵家宗族,饮着茶等候着。
临街的一张圆桌上,因为冷,坐的都是青壮年。
赵家庄族学先生,童生,赵普益一袭洗的发白的儒服青衫长袍。抵达这里他各处见礼后,便很矜持的闭目沉吟,他和这些人聊不到一起去。
很多的大龄童生考秀才希望小到可以忽略,县学、卫学每年要考核这些童生,不过关的就革除功名。除了成绩非常好的童生能在县学、卫学混日子外,其他的都会打发出去办族学。
富举人穷秀才,更别说童生会有多穷。
在县学的童生成绩好,自然更新换代快,一个个都冲到秀才序列里去了。老童生呢?家里有钱的资源多,过县学的考核不难。
穷的老童生得不到县学补助,读书又是很烧钱的事情,也要吃吃喝喝,那只能接受县学的安排去教书。免去每年的考核,能拿一点点县学的补助,还能收一点点的学费。唔,学费多难听,这东西叫做束侑。
这也是杨家店那个老童生卑躬屈膝的原因,全是生活所迫。
靠近城市的地方学风还浓烈,办私塾的老童生还能收不少弟子,多弄一点补贴;而山里的孩子认个名字就了不起了,放牛也比读书有出息……
赵普益此时在衡量,二房主事的都跑了,留下一个六品百户世职空在卫里。这多少是固定收入,赵普益眼馋,想将家里老二推出去过继到二房掌事。
可希望太低了,这是大房给三房的筹码。族里族老又拿出这个筹码给他,这让赵普益犹豫了很久。
视线从眯着的眼缝里打量,这些人一个个喜笑颜开畅谈着赵家如何如何,似乎吃的还是赵鼎明的饭?
张承甲提着沸水上楼,一名族老问:“张生,怎地还没来?”
“咱怎么知道?先候着吧。”
张承甲说着,给桌上茶壶添水,白气升腾转身去了下一张桌子。
“大房这女婿……啧啧,脾气不小。”
“嘘……”
“有啥不好说了,倒是三房的有本事,瞧那家业,我赵家兴盛的日子不远了。”
约半个时辰后,南城城墙上稀稀落落。
捕倭军默然不动显得冷肃的军容得到了各种赞叹后,这些士绅名流怀疑朱应奎故意给下面穿小鞋,军容也看了,一个个心里打鼓也都离开了。
会试失利,归来的白家第二个举人,白庆喜的哥哥白庆丰网巾束发,一袭青底暗花长袄。看着捕倭军威势,思考着。
步军外围队列迎风一排,一名高瘦少年身子晃了晃,栽倒,蜷缩一团打哆嗦。
“又一个……”
同列的伍长扭头过去要迈步,被总旗官拉住,总旗官过去拍拍脸,见没反应,低骂两声将这少年扶起,向辎重车队拖去。
戚继光观察着阵列,他也冷的很,打马转身高喝:“末将戚继光,率部归来!请通报登莱道朱公,示下!”
“好,戚将军稍后!”
城楼里,小校拱手:“捕倭军内已有体弱者八人冻伤昏厥,戚将军那里心急了。”
朱应奎此时捏着白子,沉吟不语。
贾应春开口:“是火候了。”
真冻伤弄死弄残一个捕倭军,这可都是戚继光的子弟兵,必然要出头讨说法。戚继光不出面找朱应奎麻烦,下面人就会找戚继光讨说法。军中人情如此,逼迫过深一起哗变给你看。
朱应奎微微皱眉,扭头:“开门,待游街后,勒令捕倭军各归驻地,不可滋扰城中民生。”
贾应春抬手止住小校,道:“可容老朽看看这捕倭军风采?”
朱应奎起身,展臂:“东阳公,请。”
一帮省三司官员出城楼,横排在城楼护栏前俯视。
贾应春抚须:“当真果劲!”
城门嘎吱嘎吱拉开,戚继光双手合抱对城楼上行礼,拔出地上钉着的钩镰枪,轻踹马腹入城,身后二十骑紧随。
田启业勒马上前,仰头看了看,虽说早就议好,可没说要让大伙在风里待半个时辰。寒冷天气下,行军和站立是两码事。
见马队行动,赵期昌也拔出红缨枪,右手握着斜搭在肩上,轻踹马腹:“哈!”
小红马迈蹄,身后庆童、龚显纵马执旗跟上护卫两翼,步军第一队突然迈腿显得稍稍杂乱,又在行进中整好大致队列。
城楼上,有一人见开拔时步军乱了点节奏,忍不住扑哧发笑。
贾应春扭头去看,是自己下面的一个五品佥事,扭头对朱应奎道:“好兵,好军纪。寻常营伍站这么久,别说是行进,早就一窝蜂散了。”
朱应奎摇着头:“还缺两年火候。东阳公,这练兵岂是一年可成的?”
贾应春缓缓点头,呼着白气:“不过这戚继光是块料子,这捕倭军底子也不差。回头,省里三司聚会时,司里与何巡抚谈谈。各处那几营战兵气焰嚣张,若有一支卫所强军,省里也就好做事了。”
山东有能打的将领和战兵,多是募来的兵,何鳌今年四月巡抚山东,一心扑在朝廷最关心的漕运上,没有梳理军队。八月兵发兖州府清剿妖僧金平一伙时,战兵不买账,何鳌又不方便强制调动,拉去的都是杂兵。
战兵是募来的,没有兵部的令,何鳌没法子绕开兵部调。人家可以派小部分人马支援你,这是给面子,不给面子拿他也没折。
何鳌发兵前没有和中枢沟通好,一来形势不允许,第二这老家伙担心中枢不愿意刺激白莲教嫌他小题大做,第三就简单了,他小题大做为的就是军功。军功是武官升官的催化剂,文官也是。何况到了督抚一级军政一把抓,不会打仗或没有军功傍身真的是太吃亏了。
结果出了那么大一个篓子,山东官员一个个脸上都难看。
赵期昌进了城门甬道,扭头:“都走好了,城中校场已备好了酒肉姜汤。”
“得令。”
常信平咬着牙吐出两个字,稍显黑暗的甬道里将左手握着,已经捏瓷实的馒头塞到嘴里,一名名军士手臂冻的发颤,往嘴里送。
走出甬道,南门大街上本地士民热情不减依旧等候着,跟看庙会一般,相互笑着指指点点或对队列中的熟人打招呼。
赵期昌右手握着的红缨枪斜搭在肩上,黑巾遮面只想赶紧走完过场,然后好好在热炕上睡一觉。
队列中一名名冻僵的军士热血上涌,感觉自己的脸一定是热滚滚的,有的能装的目不斜视忽略熟悉的呼喊声,有的扭头左右循声去看露出一个抿嘴笑容。
第一队无人做声,第二队还是,等第三队走在南门大街上时,已经没有百姓在那么高声打招呼喝喊了,因为他们们的熟人不会回应他。
等第四队、第五队走在南门大街上时,整个街道中心被染成一片红,从后看就是红黑两色。
后续辎重队二百人驾车进来时,南门大街上已经可谓压抑,已经没了敢大声呼喊熟人的百姓。
“嘶……”
在城门内侧下城的斜坡跑马道上,看着南门大街上的捕倭军背影,与冷寂的观望百姓,贾应春惊容难敛,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军纪,还能怕谁?
城中少年紧随着捕倭军队列,一个个兴高采烈,热血上涌,仿佛自己就是捕倭军一员。
南门大街、东门大街、绕着北城城墙内一圈到西门,再走西门大街向东,卫衙门前留守军官百余人聚集,等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