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戚继光坐在炕上,推开窗户揉着发酸的眼睛吹风。
妻子王氏端来一碗酸菜汤放在炕桌上,拿起戚继光写在草纸上的资料,是张赵五家此次军事活动中捞得的好处,是对五家武力的估算。
王氏坐在炕边:“夫君,这五家膨胀的厉害,有望将门。”
“是啊,有了地就跟浇了水的草一样。眼前,咱家里的武备也追不上他们任何一家。卫里武力,五家已占五成。”
关上窗户,戚继光端起葱花爆香的酸菜汤饮一口,哈一口气:“香,还是家里的好吃。卫里的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王氏很受夸赞下巴扬着,笑吟吟:“那又如何?妾身反倒觉得情势明朗了,夫君与这五家同进退,卫里革新扫除积弊,兴兴向荣多好的事情?”
戚继光摇头:“不能这么想,我是掌印,不能只想自己的功绩,也不能只看着卫里眼前。咱拍拍屁股升上去,以后卫里的掌印怎么办?”
按照五家现在的势头,失去压制后能将卫里彻底统合,这种统合不是戚继光想看到的,他想看到的是这种统合是在卫衙门的掌控中,而不是下面军官家族壮大。
让他最担心的这五家中分作两派核心明显,两派核心、后继人都不是好糊弄的。若真弄不好,这五家吞了卫里各家,整个卫里分作两派。到时候往外扩不出去,那内斗起来种种努力都就废了。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卫里一家独大。想着就恐怖,掌握八个千户所的卫所世袭家族,完全就是土司翻版,地道的小诸侯,军政财大权在握。平日闷声发财还好,若跳得欢,朝廷那头儿……
王氏看着一副忧国神情的戚继光,反倒笑了:“估计这就是各处掣肘,城东开荒大计始终难施行的原由。可夫君,你升官后,你觉得谁能接替掌印?是赵家还是张家?”
戚继光哑然,片刻后摇头:“也是,压不住的。由得他们去吧,咱戚家的根不在这。”
脑海中却是思绪纷飞,对卫里来说最恐怖的结果就是落到赵期昌手里。摇摇头,想要甩掉这个想法。
他觉得不可能,五家中赵家虽然仅次与张家,可赵期昌头上还有大房压着呢。
可……赵期昌又是张茂的女婿……
头大如斗,戚继光看不透赵期昌心思,最担心是卫里被一家吞并引发朝廷毒手,最恐怖的也是落到赵期昌这种心思沉稳,又难以把握的人手里。
落到张茂、赵鼎明手里还好,也就是一个寻常地方将门罢了。
一大早,赵期昌神清气爽在院中练剑。
赵普益洗漱后,来到后院待赵期昌练剑结束,拱手:“三郎好剑术,气势刚猛。”
“先生,起的早呀。”
赵期昌接过庆童递来的布巾擦汗,转身抱拳还礼:“三郎见过先生。”
赵普益暗暗咬牙,决定不要面皮了,道:“三房好大的心气,余想知道的是二房的百户世职,大房、三房怎么给族里、二房交代?”
庆童脸色一变,狠狠瞪过去,这是三房的!不是五郎就是七郎的,具体落到谁头上还要看个人资质。
赵期昌摇头一笑:“赵家庄是建在大房的地上的,我三房也要建一个庄子,二房的人早就逃了,什么都没留下。今后,卫里只有大房的赵家庄,三房的赵家庄,没有族里。至于二房,也没了。只有我三房的世职百户,世职百户与先生干系也不会多大。”
意思很简单,大房将与三房彻底分解赵家庄那批人力量,抹消族老们的影响力。
赵普益脸皮一抽,问:“这是三房和大房的意思?”
“先生,事实摆在面前。所谓的族里,就是无水之鱼,吃大房却不知手软口软骨头软的道理,他们凭什么与大房争?看不清自己能耐,无自知之明者愚,收拾起来也不费劲。先生是我赵家难得的明白人,今儿这么一大早找咱,应该不是做什么口舌之辩。”
赵普益上下打量赵期昌,道:“余想知道,三房建庄子后,会不会建祠堂。”
供奉一个祠堂,这才是同堂一家子。若三房自己立祠堂,供奉的将不是开基立业的老祖宗,而是三房开枝散叶的那位老祖宗,即前一位老祖宗的儿子。
赵期昌摇头:“都在卫里,另立哪门子的祠?先生有话直说吧,我这人做事一向干脆。”
赵家是分房不分家,共同供奉立业的六世祖。
若是赵期昌另立宗祠供奉就是五世祖,将彻底与大房决裂,族谱都不是一张了。那时候也就没有大房、三房的说法了,有的是嫡脉宗家,和庶脉分家。
这是很大的改变,比如说眼前分房不分家,大房的支脉非常多,可赵鼎明绝嗣,有过继资格的除了他三个侄儿外,二房、三房子弟也有资格。至于其他的支脉,一点资格都无。
若是另立宗祠,宗家嫡脉绝嗣只能从宗家血缘最近的支脉过继,其他庶脉分家就别想染指。宗家是宗家,分家是分家。
赵普益又问:“如今家中与张王田刘四家联合开发城东荒地,今后田地开完后,三房准备怎么做?”
这个问题突然,不过赵普益作为二房最后的余脉,也有资格询问家中大动向。
赵期昌摇头,回答的也无实质内容:“看缘分,今后的变数太多了,无非因势利导。”
赵普益咧嘴哂笑:“三郎,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先生的意思呢?”
赵普益右手负到背后,笑容不改:“卫里杂乱,该梳理梳理了。比如张家在城西,我赵家在城东。”
赵期昌笑了:“张家在城东的地怎么办?”
赵普益敛去笑容:“置换官田,各家迁地。不从者,打死。”
从新打量赵普益这个老童生,赵期昌也敛去笑容:“先生,这事儿咱乐意,戚掌印、张家怎么想?”
“合则两利,三家各取所需。张家那里点头,戚继光也不得不点头。否则鸡飞蛋打,最吃亏的可是他戚家。”
合则两利这个命题是建立在第三方尸体上的,若无第三方所谓的合则两利彼此间的买卖必然有盈亏的说法,必然一个吃亏,一个占便宜,只是多少的问题,能不能看明白的问题。
赵普益说着眯眼:“如今卫里各家,百年下来日益衰败。这是最后的机会了,错过,卫里各家将翻身无望。各家必有抱残守缺执迷不悟的,可其家中识时务的,也决然不少。”
颠覆各家结构?
赵期昌没想到这个老童生心思也这么歹毒,这可是他分化瓦解卫里各家的预备手段。
缓缓点着头,赵期昌露笑:“先生,三房那边庄子建好,下面各处也会有六七个庄子。各处要蒙学的孩童数以百计,正好缺个先生,不若先生考虑考虑。”
见赵期昌竟然理解自己言中之意,赵普益心中不惊反喜,为了增加自身份量,很矜持的犹豫:“这个……容余思量思量。”
“也好,兹事体大,先生慎重考虑也是应该的。”
赵期昌说着拱手,也就这么散了。
回到屋子里,庆童、龚显从伙房端来早饭,张承甲也凑近来一起吃。
庆童提着茶壶倒茶:“老爷,青田先生此举,反倒让小的糊涂了。”
他小时候也在赵普益那里受过启蒙,也只是一年多时间罢了,然后就因为机敏,被赵鼎明收做家奴,留着培养打算给儿子做今后的得力副手。
赵期昌接住茶碗,笑着却问向张承甲:“怎么,兄长还没起来?”
张承甲悻悻一笑:“泰山大人宝刀不老,雄风犹在。”
龚显见三人哄笑,也跟着笑了起来。
赵期昌摇头笑着想要将笑意甩出脑海:“你呀你,这话传出去,有你苦头吃。”
他看向庆童,也笑着:“咱家里这个赵先生,不简单想的多。一大早来找咱,是看到族里这条船要沉。看上咱三房了,这才卖弄一番才情本事,估计想着上演一折三顾茅庐的戏码。”
庆童点头,端起碗:“老爷怎么看?”
赵期昌努嘴:“多一张吃饭的嘴也无碍,这文人都有毛病,稍后咱去请教请教做足场面。反正捕倭军建制确定后,一把要配备最少两名书吏,多个舞文弄墨的能少不少事情。”
文人很可怕,最可怕的就是这种前期读书读傻了的,后期又醒悟的老童生、老秀才。这种人或许不会打交道,可读书的那种偏执性子,醒悟因悔恨嫉世恨俗产生的狠辣心思是刻在骨子里的。
饱受了大半辈子的贫苦,醒悟后发现前半生的坚持都是错误,这种人做起事情来,就别指望能心慈手软。或许他们胆子小,可心肠绝不会软。
饭后,赵期昌很‘急切’的去拜访、请教赵普益,满足赵普益那仅有的一点矜持心理。赵普益剩下的尊严,就靠这点矜持在撑着。
赵期昌可以践踏这点矜持并得到赵普益的屈服,可他不是内心有毛病的怪胎。
如果没有必要,他会尊重任何一个人的尊严。
院中阳光明媚时,赵鼎明做着扩胸运动,看着院中五颗绿梅,问:“老三呢?”
老仆跟在身后:“三房老爷已走了,带着家丁扈从,还有青田也跟着走了,说是去城北校场。估计这会儿,已带着兵马出了东门。”
赵鼎明笑了笑:“还是这么个雷厉风行的性子,以为他病一场,会好好享受享受安逸。”
老仆笑着:“三房老爷就是能做事的人,这一点刻在骨子里。老爷,是不是卫里有事情需要三房老爷?”
“他这是将事情交给咱大房来做,信咱大房为人。卫里头也没什么要紧事,捕倭军镇在那,也就一些嘴皮子事情。不过,青田也跟着去了?”
赵普益字青田,算起来也是赵鼎明主仆幼年时的同窗。
一个大族里,名义上的族兄弟关系,有时候还真不如同窗关系来的近。
老仆组织了一下语言,道:“青田耐不住寂寞,可能也见三房势头好,有危险,就过去帮忙了。”
赵鼎明扭头,咧嘴做笑:“他聪明,上了条好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