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后,一场小规模余震后,赵炳然邀赵期昌一同用餐,意在交流看法,统一思想。
“今年登莱、徐淮沿海倭患加重乃是必然,朝廷之上虽有积弊,却不缺明眼人。”
赵炳然将戚继光那封东官厅下发的公函取出摆在桌上,推向赵期昌:“元敬升职……梅川你是卫所出身,自然知道这领班军番上的人是个什么升赏路数。按着本官了解,这类班军统率优异者往往是调入京营,稍次者编入漕军,再次者三年期满擢升任用,一般而言也就是一地守备。”
“然而元敬任期不满半数,便擢升一省都佥,这是疑点之一;其二,朝廷何等的信赖,竟然放元敬回归本地任用领兵?梅川如今坐镇登莱手握三府军权,原因无非是梅川年岁小,朝廷有意考校、历练梅川。这是朝廷的栽培,免得梅川在旁人的地界上栽跟头。”
见赵期昌垂头思索,赵炳然继续说:“显而易见,朝廷也是看重元敬的,擢升元敬任用于本籍,便是希望元敬能尽快熟悉地方军务,也免得元敬半途夭折。今番匆疾擢升元敬,又遣派回籍重用,朝廷在防范什么,想来梅川应该明白了。”
赵期昌微微点头,隐约间他感觉几条大线从各个方面游动、串连,不是这张逐渐组成的大网朝他收拢。而是这张网本就存在,是他地位逐渐拔高,已不是当年的小鱼,现在的他已不可能从网洞里钻出逃走。
与这张网相撞,已成必然,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此时此刻,赵期昌脑海中也有几条思维线高速运转,相互影响也连在一起,形成了他各方的基础认知。
一切的源头就在于朱纨进剿双屿港,而这场罕见的大地震只是催化剂罢了。正是这场地震使得水师残败,逼得登莱官场不得不做出补救措施。
总督朱纨派兵进剿双屿,作为朱纨部将的部将,刘磐在粤军体系立功后反倒被打压,便带着朱纨为曾铣复套战事囤积的火药北上。这么大一宗火药材料,可能是刘磐的护身符,也可能是朱纨对朝廷表忠心之举。
刘磐还没抵达山东时,朱纨及部下卢镗等人遭到清洗,估计那时候的刘磐浑身都在冒凉气,也可能那时候的刘磐已被怒火烧灭了理智。
因为刘磐的插手,导致孟尚义丧命。山东巡抚彭黯又心急接替河南巡抚一职,而心腹重将孟尚义丧命,使得彭黯情绪失控,造成骑虎难下的僵局。
其中,张茂与玄成武串连,使得登莱军内讧的局面形成并暴露,山东将门、各处卫所高层军官家族见有机可乘,借着彭黯失措之机,顺水推舟使得局势更为紧张。
其后,赵期昌逼迫东昌军杀东昌府白莲教众,以配合彭黯破解僵局。而后彭黯主导下,赵期昌拿走了东三府卫所军政管理权。
如今,戚继光突然的提升、下放,又不合规矩的留在登莱任用……饶了那么一大圈子又回到了原点……这个原点就是朱纨剿灭双屿一事,这件事引发的后续连锁问题。
倭寇主要劫掠东南,这是常识,因为倭寇的中继大本营就是双屿港。
双屿港被剿灭,意味着倭寇的据点、流动方式都会发生变动。为预防各种不必要的麻烦,又为了节约军费并高效利用地方人力物力,便出现了戚继光这种火速提拔后又打回原籍重用的诡异现象!
赵期昌自己本身就极大的违反了官员不能本地任用的规矩,前有朱应奎,又有彭黯、赵炳然照顾,以至于他不受阻挠,顺顺利利的大肆提拔朋党亲族。结果就是,面对戚继光那道明显违反官员任用原则的公函时,赵期昌没察觉到多少不妥,因为他本身就不妥,没这方面的警觉、意识。
但是,如他这样,或戚继光这样回户籍所在地掌权的武官,往往都是朝廷信任的极大信号。这意味着,在乡党拥护下,这类武官能在短时间内统合出一支可堪一用的战斗力!
当然也有损失,比如乡党依附下组成的集团必然侵蚀其他本地集团的利益。但这不是朝廷的损失,朝廷没花多少资源就能保证一地安稳,这种手段应急自然是没问题的。
终究是应急的手段,毫无疑问,今后不管是赵期昌还是戚继光,都会被朝廷调动远离本籍,免得编制内的兵将私属,以朝廷的资源蓄养家丁进而形成将门的中级形态--军阀。
静静等待赵期昌思索,察觉赵期昌眉宇神色微微变化后,赵炳然继续说:“东官厅发函示意地方重用元敬,梅川能交出山南兵权给元敬。这是极好的,不仅老夫这里安心、满意,想来朝廷那里关心登莱的人也会欣慰不少。”
还以为赵炳然说的是朱应奎,没想到赵炳然口风一转:“兵部职方司郎中王尚学原是户部主事,主管临清钞关。当时,曾公巡抚山东,亲督临清外城修建一事。这一来二去,因曾公欣赏之故,王尚学任满之后转升职方司郎中,专司北军筹划。”
赵期昌干咽了一口唾沫,握着北军编制、粮饷调度的王尚学竟然是曾铣的人,还脱逃了去年的清洗?而这个隐秘的消息,赵炳然竟然还知道??
至于临清钞关就简单了,这是一套配合运河而产生的关税衙门。大明宝钞跟废纸一样,总不能朝廷印了发下去就不管了,宝钞还是有一定意义的,起码是法定的纸币,也不能一味的滥发,所以很多税种直接规定只收宝钞。
再加上各种案件按着惯例都能减罪一等,必须用宝钞才能减罪。为的都是一样的目的,那就是尽可能的回收宝钞,保证宝钞有基本存在意义。
否则宝钞真成了废纸,那文武官员的俸禄里占据两三成的宝钞岂不是一点作用都没了?宝钞有一点意义,和彻底沦为废纸是两码事。
当然,因为宝钞毫无节制,不受监控的滥发,引发的问题不是朝廷回收就能保值的。因为宝钞滥发的规模远在朝廷预期之上,年年都有增发而无法回收、保值的宝钞,使得宝钞用得上的时候有用,用不上的时候就是废纸。
说的严重一点,若是朝廷真能保住宝钞的价值,那最挣钱的不会是朝廷,而是手握大权,围绕宝钞印刷、发放的那一群人!
为了尽可能的维持宝钞的地位,以北运河沿线水路要冲为主,从北向南依次有崇文门关、河西关、临清关、济宁关、徐州关、淮安关、扬州关、上新河关。
景泰、成化年间,又在长江、淮水和江南运河沿线设置金沙洲关、九江关、正阳关、苏州关、南止于杭州城南钱塘北新关。
只要商船要在运河上跑,就要给沿途钞关报备、缴纳宝钞……说白了,就跟高速公路收费站一样。
除去开支,成化年间各钞关岁收钞两千四百万贯,当银十二万两。而现在大体维持在二十多万两左右,是朝廷重要的收入点所在,比之一省税赋还要重要一些。
因为这笔收入,是能自由支配用于国事的。
而不像地方盈余,地方税赋只有少部分会押解京师,更多的都是经过朝廷批准后,留在本地使用。所以,运河沿线的钞关就是朝廷的小金库,能管这些钞关的人要么靠山很结实,要么品德、才能让人无话可说,无从挑剔。
赵炳然故作淡定瞥一眼赵期昌,满意赵期昌的诧异,露笑却无笑声,语气凝重:“曾公未尽之憾事,不仅是曾公的憾事,也是天下身怀壮志之士的憾事!梅川?”
对于曾铣,赵期昌是敬重的。
起身,拱手:“末将在。”
赵炳然微微抬头看赵期昌,眼眉含笑:“朱丽明提携自家学生无可厚非,梅川今后差错了公务,朝廷自会追究朱丽明的责任。而王尚学,对梅川也是多少照顾,比如梅川提议的整饬登莱沿海各卫一事,王尚学便有心支持。”
瞬间,赵期昌激动起来,只要朝廷解捆,不说登莱各卫所恢复到明初那庞大的体量上,起码能维持一支两三万人的常备、机动兵力!
“然而,兵部如今失势,无权更易卫所建制。但人是活的,王尚学、朱应奎、以及职方司另一名郎中郭乾一同提议,这份量之重,两官厅也不得不慎重。”
负责南军的郭乾作为朱应奎的主要同僚之一,这个人的信息赵期昌自然是了解的,这个人很不简单。
虽然仅仅是五品职方司郎中,可这个人从兵部主事,职方司员外郎,再到现在的郎中一路走来十几年,人脉、军中影响力都是极大的。
盯着赵期昌,赵炳然缓缓道:“山南交给戚元敬,山北就是你赵梅川的了,哪边儿今秋备倭出了纰漏,不消老夫出手,两官厅、兵部职方司自会惩处。”
赵期昌眉头皱起,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最纳闷的事情就是赵炳然怎么知道这么多?又凭什么告诉他?
就比如王尚学的底细,赵炳然知道王尚学的底细说明两者关系必然亲密,却又告诉他赵期昌,这是为什么!
见赵期昌肃重模样,赵炳然呵呵做笑:“其实,简单来看,这就是兵部职方司与两官厅的赌博,赌的可能是彼此的颜面,也可能是几顿酒肉。不过对梅川与元敬而言,却是大好的机会,也是一场考核。”
赵期昌点头,却问:“元敬兄担了风险,这才升职重用。那末将所请之事?”
赵炳然微笑着颔首,神色渐渐严肃:“筹建登州左卫一事,上面准了。原本不想这么早说,但奇山三所、福山所已成废墟,正好给梅川重新构画。至于……再建水师一事,的确不可拖延。而是,新建水师棘手之处,想来梅川也是清楚的。”
肯定的,赵期昌点头:“那剑门先生的意思是?”
“新建水师甚难,不妨重建两支专司巡海船队,一南一北佐以运兵之效。如此各方压力也小,否则以登莱钱粮,既要救灾,又要造船,着实为难了各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