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条编织的寻常载货车厢里,赵期昌裹着一条披风盘坐,面前铺着地图,他手里握着细长毛笔,皱眉深思。
他面前立着两盏灯罩,还有一叠叠沾染尘土,还未收拾干净的历年文档。
不远处的兵备府档案库房废墟上,一众书吏陆续对各类书册分档,赵期昌手下的文吏也混迹其中,不断将历年积累下的卫所相关文档搜出,送到赵期昌处。
登莱各卫所的资料只有四个地方有备份,首先是本卫,其后就是登莱兵备府,登莱兵备府也能称之为登莱海道衙门。设立的根源、存在的性质与登莱各卫所一样,都是以备御海防为主。
然后,山东都司府有完整的资料档案,最后一处就是管着山东都司的左军都督府。至于兵部、两官厅,都没有底层卫所的详细资料,有的只是资料、世官谱系。
让登莱军户骄傲的登莱都司府,纯粹上不了台面,光辖区内的卫所资料就不全。
找赵炳然讨要副本不难,可丢脸;找山东都司府人家又推脱不愿意承担风险,只是让赵期昌自己去统计;而登莱各卫又磨磨蹭蹭,始终不愿把本卫所的详细资料上报赵期昌。
这些资料详细到世袭小旗这一级别,不止包含各千户所、百户所物产、人口数据,就连这些千、百户所曾经的资料、发展轨迹都有记录。
可以这么说,谁握着这些资料,就等于握住了各卫所官面上的数据。也意味着可以绕开当地卫所军官家族,直接与底层军户对话,不会出现驴唇对马嘴的事情。
这类记录详细资料的版籍档案,往往象征着统治权。
上级衙门从卫所收税、摊牌丁役的依据就是卫所版籍;不管下面卫所管事的是谁,只要知道对方的数据,直接下令就成了,不需要讨论!
谁都知道这类一级级归纳的数据必然不准确,可这就是官方数据,这就是打官司的铁证。只要有这么一份‘铁证’证明下面卫所有哪些东西,那赵期昌再下达合乎逻辑、常情的命令下去,下面的卫所官谁阻挠,那就是抗命,直接砍了都没问题。
若是没‘铁证’在手,你下一道命令,下面人装糊涂跟你扯皮,然后认个错,你总不能直接杀了吧?
不是动不动就要杀,而是只能靠杀才能强行驱使下面人跑起来,否则磨磨蹭蹭混日子造成的隐患更大。
毕竟都是卫所世官,平均三户军官抢一个位置,可却没产生多少内部竞争力,反倒因为同僚太多,想做事的没机会,不想做事的人又有那么多的同僚可以推卸责任,这就使得寻常卫所衙门做事效率低的能让你发疯!
有些迁到腹心地域,跟民户杂居的卫所官纯粹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管你上面分摊的班军、还是徭役,一个个就当没看见,连上级衙门都不搭理。反正就是不理你,反正大爷是世官,你解除我的差事却解除不了我的世职,只要世职在就有愤怒,虽然折半再折半,可这是睡在家里就拿钱的差事!
反正干不干差事,俸禄都是按着世职品级在发,无非就是干差事时能多捞点,不干差事时少捞点罢了。
对于懒惰一点的人来说,游手好闲能挣钱,挣的少就少,大不了少花一点,正好图个安逸、清闲。
再说了,卫所衙门的前是那么好挣的?终究离不开刀枪,反正衣食无忧,谁又会紧巴巴凑上去冒险挣那两个血汗钱?
一个学一个,根本不怕你正常范畴内的惩戒。就算再重一点判个充军,可世职这东西只有皇帝能升赏、剥夺,哪怕被整死,可人家一死,家里子弟立马就能袭职接替!
对这种人……对付这种风气,赵期昌也倍感头疼,整个阶层不上进,不是你几句话激励、恐吓就能奏效的。
就比如登州左卫重建一事,赵期昌就没打算与奇山所的人谈,连福山所的刘家也不想拉扯进来搅合。他只需要数据,根据官面数据制定一份经得起推敲,能站得住脚的计划就行了。
这是重建登州左卫,不是奇山所升格为登州左卫!
这就是他的态度,奇山所的人老老实实听安排就对了,谁敢伸手阻挠,他不介意将对方连根拔起!
打着哈欠,赵期昌翻阅奇山所编制,将一串串的人名誊抄,悉数改动隶属关系。
一旁张祖娥也裹着一领披风,见赵期昌直接是按着文档上的名字成串在誊抄、改编,不由得心中发慌:“梅郎,如此做会让剑门先生为难的。”
赵期昌太狠,竟然将奇山所百户世职以上的一百四十余户悉数拆散,改为隶属山南的各个备御千户所,有一种给戚继光添麻烦的感觉。
如此大规模的改迁卫所官,跟清洗异己没区别,这么敏感的事情赵期昌可以做裁定,按着惯例也得赵炳然用印后才能生效。自然,责任压下来,赵期昌跑不了,赵炳然也跑不了。
低头,赵期昌继续誊抄姓名、职位,规划隶属,语调含糊:“我这是杀猴儆鸡,有了这批人做旁样,今后军令会畅通不少。而戚家到了山南,光靠那点底子戚继光什么都干不了。我将这帮人赶到山南,山南卫所官虽然怜悯这些人,可更担心这类人扎根山南抢走他们的果子。”
瞥向张祖娥,赵期昌继续说:“这些人想要在南边站稳脚,只能跟着戚家闯荡,否则离开了乡土,这类人就跟离开了水的鱼,没了山林的猴子一样,稍稍不留意便会一蹶不振,家业败坏。”
“而今后若一切顺利,各处备御千户所都要升格为卫。这左卫重建一事便是榜样,若让奇山所的人讨价还价,那今后合编、升格时,必然困难重重。”
见他说的头头是道,张祖娥还有一个很大的疑问,问:“那冗官如何处置?”
这是个死结,朝廷不是没能人,而是没人能下决心解决卫所冗官、冗政这类积弊。
一个职务由三四个身份合法的人来干,意味着按着正规编制来说一个百户所必然有三个世袭百户,一个千户所也有三个正千户家族,以及更多的副千户家族。
这么多的冗官,整整超出编制两倍多的冗官怎么安排?
一个世袭军官的官帽,代表的可不仅仅是一个人,而是要安排拖家带口的一帮人。
别看赵期昌要赶一百四十多人去山南,这些人若真被逼迫的搬迁、依令改籍到山南各所,意味着原奇山所最为精华的人口将会迁走,少则三千,多则五千。
这帮人虽然奉公做事时磨磨蹭蹭态度不端正,可终究是军官世袭家族,若是动员的好,最少能拉出五百余的合格基层军官!
可赵期昌必须舍弃这五百军官苗子,太多的军官苗子会冲淡他对军队的影响力,会使得内部凝聚力降低。更关键的是,他若收揽这五百军官苗子,就要给与奇山所军官家族必要的让步……可给了这些人让步,他吃啥去?依附他的登州卫各家吃啥去?
只能暴力解决,将奇山所军官家族悉数改迁,说的直白一点就是要地不要人!
并形成这个传统,免得今后扩建、升格卫所时发生各种类似钉子户的麻烦。
卫所军户,耕战一体,做事就要简单、蛮横!
登莱各卫中,登州卫出身最高,其次是莱州卫、登州左卫,最后才是各卫出身。必须形成军官阶层,阶层有序才能保证基本的向心力。
如果操作不好,这种军中阶差会成为离心力的源头:可赵期昌管不了那么多,在初期,保证登州卫、莱州卫、登州左卫三卫的向心力比什么都重要!
要地不要人不是一句空话,后续卫所合并、升格,各种世袭军官家族必然会被逼迫到窘迫地位,要么服从这个体系,要么彻底对立,慢慢打官司。
然而,就如张祖娥问的问题一样,这帮数量庞大的卫所家族该怎么处置?涉及一个三个千户所的奇山所,就会改迁三五千人,若是一次涉及三五个卫所,又会涉及多少人?
更关键的在于,这些军官家族立身根本就是世职,赵期昌再权限内怎么收拾,收拾的再狠,也无法将这些人赶出登莱体系,更无法解除、剥夺这些人的世职!
说的恶心了,这帮人什么都不干,该拿的俸禄依旧在拿。他们俸禄哪来的?都是从各卫赋税中截取:即,赵期昌再怎么收拾这帮人,登莱各卫今后的产出中,最少有两三成会作为俸禄落入这些什么都不做的蛀虫手里!
“问得好,阿姐一句话就问到了骨节上。”
赵期昌提笔在地图文登以东这片风灾较重的荒僻地方点了点:“成山卫、宁津所、崖后所、寻山所,这可足足十六个千户所,正好升成三卫。将各处的蛀虫都迁到这一片儿,十个人一起干一个千户,想来也够安排了。”
说着,赵期昌笑了笑:“文登北边临海是威海卫,正南边儿又是靖海卫。一起算上文登这片足足能凑出五个卫,足够安排了。”
流放,这就是张祖娥的感受,又不得不提醒:“梅郎,如此各家必然不满,心怀怨恨。若是小人挑拨,偏偏梅郎又将这些人聚在一起,就怕闹将起来形成大祸。”
换做是她被这么处置,她都觉得很痛苦。
赵期昌这么处置,不仅意味着各卫家族被排挤出第一序列,也不仅仅意味着这些家族将要在文登周边受灾受苦……意味着这些人将远离父祖扎根之地,将损失五六代人打拼的基业!
登州卫的人有决心保卫财产而跟都司府闹别扭,那赵期昌断的已不是财富之路,而是富贵之根,这各卫的家族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