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星期天,几个人围在马乐的小卖部里,光头马大说,你们发现没,苏兆伦那个娃,怎么弄都是女扮男装的样。马上有几个人附和说,就是的嘛。马乐瞪了眼光头、马大,指了指墙上,反了,苏兆伦走的是费利克斯的路子。墙上贴了张海报,叫那个名的男人穿着女装在走T台。听到有人叫这种名字,人们就不跟马乐争了。
那几天,马乐才把小卖部改装成了超市,事实上,我妈早就给过他这种建议,只不过,马乐去了几趟城里以后,才真正晓得超市是什么模样儿的了。就在那天,我跑到马乐的小卖部兼牙科诊所里去买一个作业本,就在人们众说纷纭的那会儿,我猛然觉得苏兆伦更像是电影里的某个情节,我是说,他那总显得过长的卷卷的头发,他那从不正视你的双眼,那副不阴不阳的神情,仿佛隐含着一个又一个故事。
严重的近视常令苏兆伦分不清谁是谁,他看人的样子就越发显得可笑。我去找我妈,老看见苏兆伦俯身将脸凑到那些乌木小方盒子跟前,仔细辨认上面豆大的白字,他那种既呆又痴的样子,倒是令我无比神往,仿佛他正要打开一个小小的神秘世界,释放出一个个小小的精灵,苏兆伦看上去有点忧郁,又有点欢喜,那些中草药,也让他有些迟疑。我妈抓着一杆小称总会突然大吃一惊地叫起来,啊哟,兆伦哪,你不要老是搞得像老太太上教堂啊,你看不见药单子都快埋了我了啊,你稍稍快点,成不成啊。麻院长每天要开出两百张中药方子来,小镇人像是从来没有时间概念,随时都可以推开某位大夫的门。小镇人啥时找来,大夫们就啥时上班。麻院长有时在清早五点半,就坐在床上给不敲门就走进来的病人开药方。
我妈曾动过念头,让我不用上学了,去给麻院长抄写药方子,以便学到他的医术,将来可以自己开门诊。麻院长曾经带过一个徒弟,每天写药方子写得手腕都肿了,就不干了。我妈建议麻院长使用电脑,麻院长哼了声道,拿你的电脑跟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比,我觉得还是祖宗比较可信。
自从朱碧玥来了后,药房里的那些乌木小方盒子,就很少再被打开了。那些中草药的名字,一度在苏兆伦那里,仿佛一个个女人的名字,他拿目光珍爱、抚摸。有时,他会将嘴唇贴上那些小小的方盒子上的白字,飞速地刷一下,然后又一下站远点,像是在欣赏那些白色的小字。也许正是他这种种怪癖,多有人私底下认为这个小个子男人有些变态。
我就当着他的面叫过这个词。
苏兆伦从不邀请人去他的宿舍,也几乎不跟任何人来往,除了我妈。他的房间对我和我妈却是开放的。那间宿舍,有着暗昏昏的粉红格调,像一个小型的女士服装店,又像某个怕光的电影明星的化妆间。有一年秋天,苏兆伦病了,我妈打发我过去给他送碗鸡汤。我敲门进去,他穿着一件让我脸红的内衣从床上坐起来。我放下鸡汤,飞快地走出去,从门里出来了,站在太阳底下,我才记得那内衣的样式跟我妈穿的一样。之前苏兆伦常和我谈天说地,很多见识都是从他那里听来的,实话说,他比我们的语文和地理老师都博学。但那天后,我们都有意无意地躲避着对方。有一天,他到我家吃晚饭,我刚和我妈为两个足球队的比分争执过,我输给了我妈,一看见他额上垂的卷发,我没好气地说了声,变态。那天晚上,苏兆伦自说自话着吃完了饭,然后礼貌地跟我和我妈道别。
那天以后,他就很少来了。我妈叨了我半天,我对苏兆伦的厌恶感,就愈发地深了。
但我一直觉得,那种气息,从那个小个子男人身上发散出来,似乎比从我妈身上发散出来更地道、更妥帖,就仿佛是他本人的气息。
我总忍不住去猜想,朱碧玥是不是被这种气息给迷惑了。就像某种巫术。
苏兆伦跟朱碧玥在一起后,像换了个人,头发理短了,露出那张常让人记不住的脸,人也不那么委顿了,走路有意迈开大步,看见人会热情地招呼、说玩笑话,他把腰板挺起来,这样,连他的个子都似乎长高了许多。有天晚上,朱院长和苏兆伦一块儿来我家吃饭。我妈那天丢三落四,长长的夏日黄昏到了尽头,饭菜才勉强上了桌。我妈做饭向来都是糊弄着来的,再怎么全心全意,也不过是虚张声势,她根本没那方面的天赋,可她偏偏喜欢邀请人上家里来吃她做的饭。平时由于她本人的极度热情,饭菜便也好歹能凑合着吃,可那天的菜,简直看都没法看。朱碧玥去盛米饭,发现我妈忘了插上蒸饭锅的电源了,米还在水里泡着。苏兆伦跑出去了,一会儿拎着一串麻绳上串的油饼回来了。我着急要上晚自习,先于他们胡乱吃了,我离开时,朱碧玥和苏兆伦挨坐在沙发里,卿卿我我。那个词,我们语文老师刚讲过。我头一次发现,苏兆伦长得有些苍老,农村的男人都这样。改头换面后的苏兆伦身上有种气场,某种衰弱、潦倒,让人联想到宿命,某种让人想去怜悯且极为可信的东西。表面看上去,他跟我妈岁数差不多。我对苏兆伦的称谓,我妈向来含含糊糊,一会儿让叫叔叔,一会儿让叫哥哥,可朱碧玥来后,她说,你就叫他苏老师吧,这么说时,我妈莫名其妙地哭了。
流言,不知是怎么开始流传的。等你感觉到时,它已像病毒蔓延开了。也许,流言从来都有,但它们一直被挡在门里,并不流传。如今不同了,像有一股邪风,吹得它们不得不四处乱窜。连学校里也传遍了。
我同桌的姑姑在县城工作,据这位姑姑说,朱碧玥家是县城首富,人又聪慧,小学四年级时被三姨带去德国上学。按照小镇人的观念,出国留洋那都是书本里的东西,连我妈也以为那不过是信口胡说。姑姑还说,国外当然好啊,可朱碧玥上高中时被三姨给赶回国了,原因姑姑没给小孩子的同桌说。说朱碧玥跟一个政府官员,也有人说是军事方面的专家,都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忽然发现了朱碧玥在国外的那档子事。还说朱碧玥本来怀孕了,跑到官员(军官)的单位去闹,一定要生下小孩来,不得已,那人就给争强好胜的朱碧玥赐了个院长当,目的是为了把她给打发得远远的。
这些,我妈早就晓得了。可是我绝对保证,姑姑的话我可从没给我妈说过。不管我妈怎么以真心相换,朱碧玥对自己的过去向来都守口如瓶。我妈只晓得朱碧玥本是县医院的一个护士长。后来又听说她本来有自己的科室,但好些年里,几乎没人走进那个科室里去过,她就去当了护士长了。
唯有一点我妈非常确定,朱碧玥,是个特别想干点惊天动地的大事的女人。
自打跟苏兆伦在一起后,朱碧玥才像是个女人,也才像是在活着了。我妈跟刘护士说,还看不出来吗,这是个善于利用人的感情的女人,她晓得怎样借着别人不让自己一直爬着走。只是,兆伦可怜了。
我觉得我妈脑子有点坏了,我妈从没这么刻薄地说过镇上谁。我妈并不在乎苏兆伦和朱碧玥之间有没有感情。大家公认的事实,朱碧玥才像个女人了,苏兆伦也越来越爷们了,他穿着朱碧玥从县城买来的七匹狼西装,你不得不觉得他飘忽不定的眼神忽然都很狼了。
过了一阵,我妈又说,苏兆伦那是乘人之危,朱碧玥那会儿,正是空虚软弱期,就是个木桩子,她也会投靠过去的,别说是个人了。又叹息说,不管怎样,是朱碧玥先使的手段。苏兆伦那可是对自己犯糊涂啊。我妈像电影里的外国人那样耸耸肩膀,向上摊摊手掌,表示对苏兆伦和朱碧玥这两个人从此听之任之。
我甚至听到了我爸跟我妈的流言。我难以相信那会是真的,我爸在另一个小镇,因为一个他真正喜欢的女人,才一直调不到我跟我妈身边来。
那天是星期三,我没去上体育课,趴在课桌上睡了一觉,梦境和幻想纠缠折磨得我想失声痛哭。那节课好长,似乎过了两个小时,教室外才终于有了一阵喧哗声,两个女生尖叫着冲进来,跟在她们屁股后头的两截子对话一时还从门外收不进来:
那她该叫苏意珊了,不过那个不阴不阳的家伙当她的后爸也太年轻了点嘛。
可现在她也没机会喊那个阴阳人后爸了,我姑说苏兆伦另有新欢了,我姑其实是向着张意珊她妈的,她帮我姑接生过。
挺住。我妈时常在睡梦里会这样说,我也这样对自己说,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继续趴在课桌上装睡。
[先发制人]
麻院长在任时,主要的工作是治病救人,毫不夸张地说,麻院长甚至是小镇人活着的一个信仰。可这个年轻的新任女院长,我妈对人讲,她只是为了跑到小镇来胡闹。
朱碧玥到来后“闹腾”的头一个事件,是拆了高高的围墙和那两扇因年代深久而快腐朽了的木门,她叫人在四周竖起铁围栏,还招了个门卫,日夜守在那个医院的职工们自己动手搭建的小房子里,挡住向来出入自如的小镇人。从某个清晨开始,不管谁想走到医院门里去,都得经过严格的盘查询问,连急诊病人都不放过,非要人家详细说明是哪村哪户的,核对具体了才放行。有些模样长得很嫌疑的人,不得不再跑回去在村上开个证明。
从前,医院跟镇上每户人家没多大区别,不管天明夜黑,只要有空了,大伙会说,走,去医院转转去,他们跟大夫护士随意地瞎说瞎闹。大夫护士们有闲了,也会随意地这家出那家进的。刚进医院大门那会儿,有个像操场般大的院子,水泥漫过了,小镇人时常在那晒麦子,那简直就是隔壁的宋江湖家的打麦场,宋江湖把从地里收回来的庄稼都堆放在围墙边,麻院长从没说过什么,偶尔,还靠坐在那些庄稼的垛儿上晒太阳。一到了秋天,宋江湖家的园子里熟透了的杏子直往这边院子里掉。我们小孩子的感觉,小镇就是一个大家园,随意地隔着几道栅栏,好把这家和那家区别开来。麻院长在医院后面的空地上建了两排平房,带家属的职工每人分得三两间,随意地住,有人在平房后面又修建了一排房舍,在那养羊、养猪、飞禽走兽,但凡能想得起来的,他们都养。每到逢集日,骡马叫嚷着,昂首大步走进来,自行车摩托车三轮车轰隆隆开进来,在医院的空闲处寻一个地儿停车,你分不清哪个是散步的病人,哪个是新婚后串亲走友的新嫁娘。黄昏时,炊烟袅袅升空,唤声此起彼伏。
可如今,医院一下成了森严戒备的场所,把小镇人一下拒之门外。有一天,吴大的老婆来给我妈送一碗甜醅子,给那个门卫挡住了。我妈在药房里听见门房处一阵阵喧哗,出去看时,不知从哪又出现了几个婆姨,一齐骂骂咧咧将那个门卫围在中间,我妈走过去,擅自做主将她们全给放了进去,还让她们进了药房重地,我妈搬出几只纸箱子,跟她们坐在那片起了闲话。
朱碧玥那个男人婆——放学一进门,我妈就冲我这么说——那个男人婆,竟然冲进药房将我的闺蜜们全赶了出去,给我一点面子都不留,还当着众人的面,将我批评了一顿:你把这当什么了,你的厨房啊?还警告说下不为例。我妈哪受过这等屈辱,那天晚上,我一进门,我妈就将朱碧玥送她的那套茶具连同拆封后的包装盒往我怀里一塞,去,立马给她还回去,请她以后离我远点。
从此,我妈坚决跟朱碧玥划清了界线,绝了交。
朱碧玥顾不上跟我妈弥合友情,整日忙得像个联邦特工,只见她风风火火还爱指手画脚。我妈跟她的同事们每天六点钟就得起床刷墙擦玻璃,这是某天会议上的通知,后面那排猪舍羊圈狗窝都给拆了,猪们羊们撵到集市上去,有的被宰杀,有的被卖掉。那排空地,种上了鲜花绿树。工作间隙以及黄昏下了班,我妈跟同事们接着打扫卫生,连宿舍门前菜地里的小石头都给捡到架子车里去,职工们一律不准私自占用土地种菜,但种花种草种树随你便。医院门面很快就清理一新,朱碧玥又开始整理“内脏”。
先从药房开始。没用的过期的清出去,存货进仓库,除了我妈和苏兆伦,闲人一律不准进入。工资实行提成制,如果你这个月完不成定额,就没奖金,还得扣工资,如果你超额完成了,就给你按比例提成。这样一来,马乐又有新的事做,他提前向苏兆伦暗中给过回扣,苏兆伦只给药房进马乐的药品,这个朱碧玥给疏忽了,你们知道的,马乐至今都还没卖过一件真货,当然,他拔下来的牙倒没一颗是假的。那些药品,马乐也在自己的牙科诊所里卖,价钱总低于医院五分两毛的,人们一比较,就去马乐那买药了,并且,自麻院长死后,那些小小的乌木小方盒子,就很少再被打开过了,镇上人对那些西药片片,也还信任不起来,但马乐张嘴就能说服那些病人。那些没主见的人呵,最后只得说,那就试试看吧。我妈一个月完不成销售额,工资全给倒扣走了。连苏兆伦也觉得这太不合理,医生不开药,我怎么完成定额哦,难不成,我这个瓶子那个罐子里随意抓一把吆喝人来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