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碧玥看上去也是边学边做,她亲自统计医生每天开出的药方,医生们的名字被写在纸上,处方上出现一次,姓名后面就画一杠杠。麻院长在时,只有当他诊治不完时,病人才迫不得已去找别的医生,可不管怎样,医生的工资都不少拿,只不过,麻院长会多收些鸡蛋啊罐头蜂蜜之类的,连这些,麻院长也公平分给了众人。朱碧玥称这为糊涂蛋管理。干活多了才有饭吃,她说这是天经地义。后来,她又实行看病挂号制,以往,小镇人打个喷嚏就来问医生。我妈同事间那种谦让和谐的友谊不存在了。互相间明争暗斗。人人都抢着把病人往自己的诊室里拽,一开就开出三五张药方来,每张上面都大书上自己的名字。可病人总是拽不回来一个,人们都往马乐那跑,如此一来,最得利的人还是马乐。
朱院长逐渐找到了轰轰烈烈的感觉,有一天,她把苏兆伦从药房里调了出去,成了她的全职秘书,这时候,人们发现,苏兆伦的高学历起了重大作用。如果你愿意花上一分钟思考一番,那成就感,朱院长其实早就在苏兆伦那里找到了。
那阵子,不知他们搞什么,朱碧玥成天开着那辆火烈鸟往外跑,半夜三更,我睡得迷迷糊糊,听见大门外汽车喇叭一阵阵响。我还听见我妈说,亲爱的,挺住。我又睡过去了。
高学历的小个子男人有一天竟然绘了张图,他和朱碧玥一起坐在花园墙上,展开那张画报一样的图纸专注地看着,并各拿一支笔在上面戳戳点点的,朱碧玥指指药房的方向,又指指那个盒子样的门房。苏兆伦的眼神离开了图纸,厚镜片下的目光永远难以捕捉,朱碧玥感觉到了什么,看了苏兆伦一眼,站起来了,拍了拍裙子上的土。我替朱碧玥感觉到,被那目光的盯视,一定像那湿漉漉的蜘蛛丝粘在了脸上,让人不舒服极了。
不久,朱院长跟苏兆伦突然一起消失了七天,人们猜测,他们是去旅游结婚了,度假了,去德国了,看病去了,反正,说什么的都有。
真难以想象,他们睡到一起的样子。我妈没事就一个人自言自语,真是天作之合呵,他们身上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那么想给世人证明点什么了。
我感觉我妈孤独极了。苏兆伦和朱碧玥的联手(我一直认为这个词更恰当),让我妈陷入很深的孤独,同时,也让我妈感受到没来由的自责。
[我们都有病]
男人酗酒,有可一说,一个女人,成天不省人事,可怎么是好呢。我妈开始会以见多识广的过来人的酸楚经验劝诫几句,那是在两个女人还没绝交的那些日子。我妈会说,妹妹啊,肝是你的,身体是你的,没有哪个男人会因为你身体哪个部件坏了而来真心造访和关怀你。真不知朱碧玥是怎么跟镇上爱喝酒的男人称兄道弟起来的。这些男人时常借着喝酒来找朱碧玥,我妈总有话要说,天哪,只有这些人,他们才真正晓得朱碧玥这种女人身上的软肋。不过,幸好还有苏兆伦,但凡去喝酒的场合,朱碧玥都带着他。苏兆伦在这点上也表现得极为忠诚,苏兆伦自己不喝酒,所以,他纯粹是为了去保护朱碧玥。看朱碧玥喝得差不多了,就把她往回架。架不回来时,就打电话给我妈。
但自从女人们绝裂后,哪怕朱碧玥喝醉后倒在街上,或烧了房子,我妈也只会说,嗯哼,让她安静会儿就好了,她需要安静。一边忙手头的活,一边又说,我看哪,这个女人真的需要浴火重生一番呢。
苏兆伦时常架着像个濒临死境的人那般架着朱碧玥,从某个酒友的宿舍里叫嚷着出来,从农家小院里摇晃出来,也从宋江湖的小饭馆里踉跄出来,渐渐就成了小镇一道颇为惊人的景致。苏兆伦矮矮瘦瘦的,高大健壮的朱碧玥把他的脑袋夹在腋窝里,看上去,朱碧玥更像个男人,尽管苏兆伦从某天开始就一直西装革履。两人像是一个身形庞大的连体人般,从我妈眼前晃荡过去,苏兆伦气喘吁吁地冲着我妈呼叫,快,姐,帮我把她弄到宿舍里去。我妈并不伸手,双眼一瞪,说声,哟,苏学士原来也挺会体贴人的嘛。苏兆伦就立住了,不知他是在表示愤怒还是要停下来喘口气。我妈那台电脑音响系统坏了,正发出一阵阵尖锐噪音,我妈直直看着苏兆伦,仿佛在用力分辨倾听那噪音。
有天晚自习后,我从学校里出来,看见朱碧玥摇摇晃晃跟几个陌生男人在前面走,朱碧玥大声说,是吗,苏兆伦是说要来接我吗。那几个男人中有人怪笑着说是的,朱院长你只管跟着我们走就成。另一个说,真是委曲你这么好一个女人了,那几个人同时浪笑起来。我跑回去,说给我妈。我妈外套也没挂上一件,身上只穿了件短吊带就急急往外奔,又急急奔回来,飞快地跑到传达室里,拿那种每个单位只有一台的黑色大笨座机给马乐的超市打电话,苏兆伦不久终于三转五绕曲折地接听上了,我妈尖着嗓子高叫着:
你死哪去了,管住个女人会有那么难吗。
整个过道里满是我妈尖叫的回声。
朱碧玥醒来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甚至不承认自己曾经喝醉了。没有,昨晚我很早就睡了的。
头咋这么疼呢,怪了。
但苏兆伦跟她一块在醉酒时设想的宏伟蓝图,却让这个在感情上受挫的女人在清醒时仍然蠢蠢欲动,并且,唯独这件事,让这两个人充满了相同的斗志。不管怎样,朱碧玥跟苏兆伦首先怀有同样的热血、不凡的抱负。其实,理论上说,苏兆伦和朱碧玥忽视现实,而对处于愚昧当中古来已久的一座乡村医院实行不切实际的超前、大胆(我妈说那叫狂妄)并且猛烈的改革思路,以及后来由于缺乏实地勘察规划而太过潦草建成的那座建筑,虽然说是有些可取之处,但终究还是以失败作为终结。很久以后,医院真正实行的极为缓慢的改革,就是在这种不成熟的基础上发展壮大起来的。
男人可以沉湎于烟酒,我不知别的女人靠什么,我是说,当那种黑色的情绪将你淹没时,你得靠什么化解。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晓得我妈经常会被这种情绪折磨。她从不说出来,但我就是知道。我妈靠影碟机和电脑,而朱碧玥靠酗酒。很久以后,经历了些人生,我重新回忆起我妈和她的同事们,我才了解到,朱院长为什么会跟苏兆伦在一起。只是,我仍旧不懂得我妈。不知道我理解得对不对,我妈也想通过某些事物来重建她的人生,就像有些女人通过男人和小孩来完成生命赋予她的东西。但当时,我什么都不懂。
那时,我一进门就怒冲冲直接拔了插座上的几个插头。我妈说起那时候的我,说我是一只愤怒的小鸟。我妈经常邀请同事们到我家来吃她颇有创意的饭菜,而我渴望独处。我极度厌恶我妈那些电器所发出的噪音。有时候,我不懂得克制,甚至有些故意。只有在很少的时候,我才会考虑到我妈的孤独,以及那些黑暗的情绪对她那个人长年累月的侵蚀。这很少的时候,仅限于因为我妈中午饭做得晚了点,或她不小心动了房间里我不乐意被她动的属于我的物品之际,我对我妈会大声顶撞,刻薄挖苦,而苏兆伦总会伺着我坏脾气爆发尽了以后跟我绕得远远地说些我妈怎么不容易之类的话。这时,我才会想起,那些个风雪天,我妈垫着枕巾挑水时艰难绊着的碎步,我妈深夜里安慰自己的嗓音,整整一个冬天取暖用的煤,我妈都是拿手一块块地搬到屋里去的。我妈不会生炉子,满屋子乱蹿的浓烟呛得我妈发疯似的咳嗽。苏兆伦要是不这么提醒,我就感觉不到我妈作为一个爱美注重时尚的女人带着我生活在一个偏僻小镇上的辛苦。每当这种时候,我才会真的体谅到我妈,也感激有苏兆伦这么个人,能部分地理解我妈所过的生活。经过苏兆伦的暗示和提醒,我也会时常感觉到,我妈是因为我,在坚持着。
我妈没事就听英文歌看原声电影。我妈习惯看碟片。习惯有时候也会致命,这是我妈说的。碟片在我妈那张桌子下堆放不下了,马乐就会拿只蛇皮袋子过来。朱碧玥改革医院仅几个月,马乐就已拥有了一辆二手车,开着到处跑,镇上人爱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马乐的见闻很快就超过了我妈,没人再到我妈这里来咨询点什么了。除了邮购,马乐最晓得从哪能弄到我妈喜欢的那类碟片,一蛇皮袋旧碟片可以换三到五张欧美院线新上映的,但马乐换给我妈的往往都是盗版货。我妈也懒得说什么,半夜,我睡一觉醒来,听见隔壁房里的原声影院还在上映,不时会有划玻璃似的尖脆之声,我真的很担心,劣质碟片也快把我妈那个花了很大一笔钱的影碟机给毁了。我妈能听懂一长串的英语口语,但单词分开来,她就有些区分不明。朱碧玥到来之前,我妈的空闲时光都是这么打发掉的。后来,一切又回到从前,我又得忍受那些电器和噪音。
我刚学会在地上爬那会儿,我妈就让我看碟片,我哭起来,她就往我耳朵里塞两只耳机,那些英文歌曲,我至今不知我妈到底听懂了几句,我听力不怎么好,视力也不怎么样,发现这个的时候,我妈大声说,那是遗传自张损的,我爸叫张荪,但我妈惯于叫他张损,从我认字起,她就是这么叫的。我对音乐的鉴赏力令我的音乐老师赞叹不已。但我对凡是带电的东西都极度敏感,甚至恐惧。后来一直拒绝用手机,我从不近距离听音乐,我自己的家里从来没买过一台电视机,我妈也没有。除了查资料,我也尽量不去碰我妈那台电脑。
影碟机永远是打开的,我妈进门只需要按下播放键,那段时间,我妈上班也戴副耳机,在药房那个小窗洞里,你会看见我妈没精打采的脸,有那么点没心没肺,又显得很无知,总之那个时期我妈看上去很怪。
自打跟朱院长绝交后,我妈比任何时候都邋遢。我妈再没邀请过谁上家里来吃过饭。那些专为朋友买的菜谱不知收哪去了,刀叉筷子随处扔着,有一天我去倒垃圾,发现我家昂贵的桌布挂在一棵榆树上。我盯着它看了半天。我难得再吃上点新鲜的饭菜。虽然我妈不怎么会做饭,但毕竟比天天吃宋江湖饭馆子里的东西强吧,吃一碗宋江湖饭馆里的面,我得喝上十几杯水,喝得肚子都发胀,我亲眼看见宋江湖将两斤装的味精一次性全倒进了一盆汤里,我一边喝水一边给我妈分析,宋江湖加在那盆汤里的味精一定不是从马乐那买的。顿然,连我都有些怀念麻院长,当着麻院长的面,宋江湖绝不允许自己那样做的。
柳树枯了,杨树叶儿黄了,掉了。小镇的天气,也不那么明朗了。风呼呼地刮起来了。自跟朱碧玥绝交后,我妈像换了个人,我放学回去,走进通往药房那个幽深的过道里,看见药房那个小洞里我妈失魂落魄地双手支了下巴坐在桌前,眼睛直勾勾的,我喊半天她才醒过来,呀,我又忘做饭了,你泡包方便面吃吧。
那是苏兆伦和朱碧玥一起神秘消失后的第四天。我吃了四天方便面,看见放方便面的那个箱子我都想吐。我准备给自己做顿饭吃。取大米时我看见碗橱和米缸的缝隙间有摞报纸,我妈有时会往那藏一样意外的礼物,我取出报纸,中间有一摞拆阅了的信。
信封上一律写着:给最亲爱的姐姐。我从不晓得我妈一直在跟谁通信。我希望是早年间我爸写给我妈的,但它们都不是。我无法辨认那些字迹,心莫名要跳到了眼睛里,我哆嗦着看不清楚。我蹲在米缸前,一边猛猛地深呼吸,一边看完了其中一封。心脏慢慢地就跳得不那么烈了。看完第一封,我觉得上面写的无关紧要,便又打开另一封。我从最初的惊疑、愤怒、震惊以及探头探脑的一丝耻辱,到后来就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在软化,我甚至感觉到了悔愧。我宁愿相信,我妈最初也是这样被打动的。我忍不住一封封地看了下去。
苏兆伦兄妹总共九个。四岁时,苏兆伦被过继给不能生育的四叔。没想到第二年,四婶却开始生儿子,四年连生三个后,四婶的肚子才又安静了。苏兆伦从五岁开始,就活在一个个飞快到来的弟弟们的阴影中。
他本可以远走高飞在城里工作的。到后来,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跑回来是为了让四叔和弟弟们看得起自己,还是因为他在城里没法活下去。
“到小镇又快一年了,我重新意识到,不管是在大城市,还是在这个古老的小镇,我都没法以我本来的面容生存下去。我就不该活在这个世上。我觉得自己有罪,但同时,我时常也觉得老天亏欠于我。
我其实一直打算要告诉你,我向来所承受的,却一直开不了口。那很难,你无法晓得的。现在,照你教的法子,我把它终于写出来了,我的表达混乱得正如同我一直过的人生。从我懂事起,我就得面对无尽的恐惧,最恐惧的是我自己,眼一睁,这种恐惧就如死亡一般紧紧缠上我:我的头发天生是打着卷儿的,天生我是阴柔的,我从不敢看我的胸部,你不知道,最初发现我跟别人不一样,那接受起来有多难。
你让我试着重新认识自己,你让我学会平静,对命运所赐,坦然接受,而不是逃避和掩盖……
我时常幻想自己是个隐形人,这样,我才可以安心呆在人群里。我乞求自己平庸和丑陋,这样,就没人注意到我,我可以不爱上男人,也可以不爱上女人。有一阵子,我越来越女人。可有时,我会奢望自己是个男人。别人一个眼神,都让我想到死。你晓得的,我是那么担心自己受伤害,尽管我时时处处装得极为坚强,可是姐姐,我真的,再也经受不住哪怕一丝丝打击了。因为搞不清自己的性别,我无从爱,也无从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