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青年作家(2015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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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锐小说(1)

·中篇小说·

火烈鸟

王晓燕

[作者简介]王晓燕,居甘肃。在《西部》《芳草》《文学界》《飞天》《中国故事》《青年作家》《山东文学》《鹿鸣》《黄河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五十多万字。出版小说集一部。有作品入选《21世纪网络文学排行榜》一书。小说获第五届黄河文学奖。

[新任女院长]

上世纪七十年代五月末的一天清晨,麻院长离开他工作了将近一辈子的小镇,缓缓穿过小街,西行十九里山路,最终,魂归家乡的泥土。小镇所有能走得动路的人,都追随他的棺木,到那个僻静的山村里,为麻院长送行。那是我参加的第一个葬礼。

小镇人从未设想过麻院长的死。人活着,总会得这样那样的病,什么样的病,麻院长都能做到药到病除,有些病,麻院长甚至都不用开药:

回去吧,不吃药啦,放心好了,你还死不了。

那病了的人,在麻院长的诊室里,立马就好起来了。

盘古开天之初,可能有一个身形庞大的天上来者,在这个被上帝遗弃的地方,不小心摔了一跤后,砸出了一个大坑,这就是我们那个镇子,像是患着严重的幽闭症,在西北最偏僻的角落里,似乎还在缩小。它的历史从来都是固步自封。小镇四面是大山,山外,还是山,镇上大部分人,从生到死,从没去山外面望一眼。小镇人的处世法则,似乎也与别处不同,但这里的人们,大都是善良的,虽然,大多数时候是无知的。我跟我妈在小镇生活了很多年。

有天清早,我妈在人丛里慢悠悠地说,你们算算,麻院长已经九十二岁了。

是呵,麻院长三十二年前就该退休了。说这话的是镇上最年老的吴三爷,他比麻院长还要老,在他活过的人生当中,还没听说过除麻院长外,再有资格当小镇医院院长的人。

小镇人,也从未去过其他地方的医院,以为世上所有医院的院长,都是白胡子一大把的人,男人。所以,在那个夏日的黄昏,当朱碧玥从一辆火红的小汽车里跨下那双修长的腿来,镇上所有人都瞪眼伸脖地说不出话来,吴三爷揪着白胡子叹道:

你们哪,可要遭殃了。

我爸在另一个小镇工作,要不,在那个夏日黄昏,我妈准会打发他去给朱院长搬东西,打扫、布置房子,只要能帮上的。我妈就这样的人,只要被我妈碰巧遇上了,哪怕你扛只扫把穿过一道门,她也会上来体谅地问你一声。

就在那个黄昏,我妈帮朱院长安顿好,一边在门口的台阶上大洗特洗,一边赶着我去马乐那买瓶红酒来。我拿了钱往外走,我妈忙着去操办晚饭了。朱院长被邀请到我家来吃饭,我妈笑嘻嘻地把不该问的都问了。碧玥你上过什么学,父母做什么工作的,你那车可真亮,就像一大团火,是自己漆的吗?朱院长笑喷了一口茶水,我可没那本事。我站在一旁脸红耳热。我妈把一截腊肠夹到人家碗里,碧玥,有男朋友了吗?我对腊肠向来的评价,它像足了屎。我是说,朱院长听到那话的表情,就像这个。

一个老天照顾得那么好的女人,不在城里享乐,跑到像地窖一样发霉的地方来,肯定因为有不能说的秘密。那是我妈对人的最深刻评价,被老天照顾得那么好。说这话时,我妈的表情就像一个巫婆。

朱院长来的头一个星期,天天跟我妈黏一块,我妈实在是太想帮着人家尽快熟悉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镇了。

对人家虚假地巨赞一阵后,有一天,我妈跟刘护士说,朱院长的房间像个猪窝,啧啧,你没见,哪里像个女人哦。难怪我妈这么说,自到镇上来,还没谁见朱碧玥洗过一件衣服,连手帕都没见洗过,早晚都见她随便裹着件笨重的厚外套,即便是夏天,小镇早晚的天气都很凉,我妈晚上还插着电褥子。热了,朱碧玥就把那件外套脱了,露出皱巴巴的衬衫。

倒是我妈,不管穿衣还是别的,都穷讲究得遭人嫌。朱碧玥走进来,抓起我家那块桌布的一角看了看,叫了声god。我妈给人说,那块桌布,相当于刘护士一对金耳环的价钱,但根本没人信。我跟我妈住的是那排宿舍最靠里的两间,旁边还有间仓库兼厨房。麻院长对我们母女挺照顾的。我妈把很多精力放在布置房间上,小小的屋子里,你随意可以看到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朱碧玥不断地惊叫:我一直在四处淘这个,你从哪里搞到的?我妈说,你喜欢拿去好了。朱碧玥表示,她只是曾经喜欢过这些,现在什么兴趣也没。我妈花钱从来不用大脑计算,我不晓得,我爸是不是因为这个才跟我妈闹僵的。开学初期,我爸寄了一笔钱来,我妈拿着那张汇款单看了几眼,马上走进邮局,再看它两眼,就又寄给了我爸。

我不记得我爸跟我妈在一起生活的样子了。

高脚杯又多擦亮了一只,喏,那酒杯里的东西,是我去马乐的小卖部里买来的,极有可能是酒精兑的红糖水。经营着一个小卖部的马乐,一边还开着牙科诊所,我就见过他拿酒精勾兑过的水往泸州老窖的瓶子里灌。马乐就没卖过几样真货,不管是药品还是商品,这个小镇人都知道,连一包味精都是拿淀粉自己加工的,小镇盛产土豆。马乐也还从没治好过谁的一颗牙,他最拿手的法子,就是给你利索拔掉。这个,小镇人也都知道。但他们仍旧会到马乐那里买东西,把自己的一颗病牙交给马乐去听天由命。

朱碧玥喝醉酒是在第二个礼拜天的晚上,她带了瓶真正的红酒来感谢我妈,等我下晚自习回去,两个女人已喝得像关东汉子了。

我只能生活在这里,我就靠这无知的热情活,每天靠药房里那一个个小方盒子分泌出来的药气活,唔,哈哈,请你听下去,还有呢,是的,我最终会死,就像被那些一直无法彻底腐烂的事物毒死。

天啊,那是我妈吗?小而简陋的宿舍里,灯光昏暝,映照着一个穿白睡袍的女人的侧脸,乱发挡住了她的眼睛,我妈身材极好,她说那是由于老生气的缘故,我妈刚过完三十七岁生日,我跟我妈在宋六子的饭馆里吃了两碗能咸掉舌头的面。即使那天过生日,我妈也没喝得像这样子。

说实话,我妈此刻的样子有点放荡,可谁不喜欢这种样子的女人呢。朱碧玥蹲在地上,双手抱住脸颊,好像那张脸要掉下去砸在地上,那件笨重的厚外套使得她看上去像个庄稼汉,比我妈更像个地道的小镇人。姐,我晓得那个,那正是我一直经受的。可恶的男人们,把我们推到这种境地。

去他的男人们。唔,可我早已被毒害死了。说着,我妈大笑起来。

我猛想起来,我妈那番话的句式好耳熟呵。我妈在我这种年纪时,曾疯狂阅读,我不如我妈。我一进去,我妈的细嗓门儿婉转地拐了个弯,天呵,碧玥,让意珊今晚给你做伴去,麻院长那老家伙,怕还阴魂不散呢,我说,你真该再换间宿舍。似乎有另一个女人猝然从我妈身上逃遁、死去,我妈仍是平常的我妈。

朱碧玥住的是麻院长原来住过的宿舍。经我妈这么一说,朱院长真不敢一个人过去睡了。

我抱了床单被子,我妈抱了一摞书,我们仨一齐往平房东头走,我妈不停地说着,我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朱院长猛地摇晃了一下转过头来说,姐,还得拿个枕头,我妈也摇晃了一下,转身回去拿了。我真不想给这个酒鬼女人做伴,况且,我也怕麻院长,但那天晚上,我一直沉浸在我妈那番话里,那番话背后的意思,我不怎么了解,但我真的能感受得到。

我恍恍惚惚地走着,夜很静,星空高远,房前的菜地里,一阵窸窣响声,一只暗夜里的小动物,不知窜逃到哪去了。灯影下,朱碧玥缩成小小的一团,邋遢而疲惫,她得扶着我才能走稳。我妈以前从不喝酒,从没有过那么放荡的样子。

一片灯光从一扇门里哗然泄出,一同泄出门来的,是一大盆水,我跳着躲开了,它全浇在了朱碧玥身上。

台阶上方,站着苏兆伦。朱碧玥哦哦叫着往园子里倒,晾衣绳拦住了她,她抓住那根绳子摇晃着。哐当,铁盆子掉在了台阶上。

我还没眨几下眼,苏兆伦已妈呀天的叫着脱掉了朱碧玥身上的厚外套,得赶紧脱了,那水里有。那是洗——洗过什么的?

几次三番,才终于说出口,水里有硫酸。

苏兆伦有很怪的洁癖。他一直想把自己身上的某个部位毁坏,在我还没讨厌他那个人之前,我亲眼见过,他对自己就一直那样干的。哦,天啊,朱院长竟连只胸罩都没穿,她就穿了件厚外套,那个夜晚,又闷又热,九点钟以后,又有点冷,乡村的天气就这样。苏兆伦又发出一阵尖声细气的呼喊,救火似的扑向朱碧玥,将湿外套重新裹在那个傻了似的人身上。

你就是那个苏?朱碧玥猛转过身去一阵呕吐。

呆了呆,我一下跑开了。

我最见不得人吐。那段时间,我一直躲着苏兆伦,看见他那个人,就像某种使人羞耻的东西会紧紧缠上你。

我跑回去,给我妈说,我突然想起来要查一晚上的资料。我妈抱着枕头摇晃了两下,直着舌头说,整个小镇,就你妈有台电脑,你可得好好利用它哦。我妈站了会,问我怎么还没睡,我妈彻底醉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很奇怪,一整晚都很安静,苏兆伦都没跑到窗口来大呼小叫,让我妈过去帮点忙。苏兆伦一直像婴儿依赖母亲那般,依赖着我妈。连我妈也不晓得,他把那个醉鬼女人,后来是怎么处置的。

很快,镇上人都知道了,新院长不仅是个女人,还是个像男人那样酗酒的女人。

[流言]

人的生存,终究不过是两个永恒黑暗之间瞬息即逝的一线光明。小镇人,虽然那阵儿突然有了种生死无所依托之感,但到底他们难掩乐天派的天性。是啊,不找点乐子,在那小小的大坑里,可指望怎么活。

每天都会有人走进医院,为了看一眼那辆像一团火一样的小汽车。有人问我妈,那是辆什么牌子的车,我妈眼睛都不眨一下,哦,那是辆火烈鸟。这世上真有这种牌子的车没,其实,我妈自己都不晓得。不过,没人真正会在乎这个,让小镇人真正吃惊的是,苏兆伦跟朱院长以神一样的速度,同居了。

夏日黄昏到天完全黑下来那段时间,仿佛长得没有尽头,人们已习惯了朱碧玥穿着迷你裙在大街上闲逛。

明明只是条布条子一样长的街,人们非得说是大街上。你没办法,小镇人说出的话,有时候把他们自己都会惊一下。呃,你也已经看到了,小镇人把几辈人不经的事,这些天里,全经历了。当朱院长跟苏兆伦有天勾肩搭背地从那辆火烈鸟里大大方方地下来时,终于有人从门里走出来,看了看太阳,说,天啊,他们两个都变得叫人认不出来了。

那个女人,她本来就应该是那模样儿的,可那个苏兆伦,人们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呢。苏兆伦戴着副蛤蟆镜,不知他从哪弄来的那玩意儿。刘护士惊叹,老天爷,他把自己侍弄得终于像个男人了。坐在马乐铺子里的人议论纷纷,我只感觉朱碧玥像是从灰扑扑的尘埃里昂首挺胸地站了起来。

我妈透过那副蛤蟆镜,看到了别的:他还像从前一样惧怕这人世呵,我了解那孩子。我妈有点黯然神伤。事实上,在朱碧玥到来之前,我妈一直就这样。

苏兆伦这个人的形象,在小镇人的眼中,猛一下变得清晰起来了。吴三爷那天坐在邮局门外的台阶上晒太阳,他以祖传的手法掐指算了下,叹口气说,苏兆伦是镇上真正有最高学历的人,他猛睁开眼睛,问旁边坐着的人,对了,他是男的还是女的?旁边有人说,他应该是男的。另一个说,我也没搞清楚,不过现在看上去,他是个男的没错。

他被埋没了,三爷说。

往常,有什么新奇的问题,人们总会跑来问我妈。我妈也总能以电影中学来的那种东西给以解答,我妈爱看电影,我妈是百科全书,但苏兆伦,上过真正的大学。

要在这个世上寻点真的东西出来,委实不容易。我妈说过这话,后来朱碧玥也这么说过。

兆伦那孩子呵,要被毁了。

那会儿,我帮我妈正往一只枕套里灌荞皮。我妈忽然抖了下,荞皮撒了一地。

曾有一阵儿,朱院长把我妈当成了亲姐姐,除睡觉时间,只要有点闲暇,就窝在我妈那个白沙发上。我家以前就有苏兆伦固定的喝水杯子、吃饭的餐具、擦手毛巾,现在又多了朱院长的。我妈在杯子上面贴了胶布,上面画了不同的图案。我妈的衣柜有一半地方被朱院长的衣物占据着,还有一半的空间放着苏兆伦的棉衣棉裤,那些,都是我妈亲自给苏兆伦买或缝制的。小镇的冬天,最冷的时候,会把人说的半截子话都给冻掉。

朱院长在小镇坑坑洼洼的小街上走一个来回,靴子里就灌满了黄土,鞋跟也掉了。我妈送给她几双布鞋,穿裙子、长筒袜和老黑布鞋的朱院长看上去很滑稽。布鞋是得过我妈大大小小帮助的乡亲送的。苏兆伦也一直穿着我妈送的黑布鞋。他们三个人时常一齐站在宿舍门外的台阶上,笑声朗朗。我妈从没那样快乐过。

我妈身上老有一股神秘幽香。曾经,我总是和苏兆伦玩耍,跟他熟了后,我方晓得,那其实是中草药的气息,苏兆伦身上也有。就在朱院长到来前的那段时间,苏兆伦还天天在我家吃饭,他跟我妈一同在药房里抓中药。突然,他就不怎么过来了。我松了口气,又有那么些的歉疚和不安,但这歉疚和不安很快就被朱碧玥这个人的到来给搅散了。又很突然地,苏兆伦又像往常那样,成了我家饭桌上的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