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进了他一向在这里喝茶的小客厅,拿着书坐在靠臂椅里,阿加菲亚·米哈洛芙娜送茶来给他,说了照例的话:“我要坐一下,老爷。”便坐在窗前的椅上。这时候,他觉得很奇怪,他并没有忘掉他的梦想,而且没有这些梦想他便不能生活。和她也好,和别的女子也好,但这事是要办的。他读着书,思索着他所读的,时时停下来,听着滔滔不倦的阿加菲亚·米哈洛芙娜说话;同时农务上的和未来家庭生活的各种景象,不连贯地显现在他的想象里,他觉得,在他的内心深处,某种东西稳定了,和缓了,安静了。
他听阿加菲亚·米哈洛芙娜说到,卜罗号尔忘记了上帝,用列文给他买马的钱不停地喝酒,把老婆打得要死;他一面听着,一面读着,并且想着由读书而引起的一串思想。这书是丁铎尔的论热力的书。他想起他批评过丁铎尔对于实验技术的自满,以及缺少哲学的见解。于是忽然浮出了一个快乐的思想:“两年后我可以有两条荷兰牛了,巴发自己也许还活着,别库特的十二个小女儿,还加上这三个——好极了!”他又拿起书,“我是对的,电和热是同样的东西;但是在方程式里能够用这个量代替那个量去解决问题吗?不行。那么,怎么办呢!一切自然间的关系是可以被直觉感到的……特别可喜的是,巴发的女儿会长成红斑的母牛,还有整群的牛,其中的这三头……好极了!同妻子陪客人们去看牛群……妻子会说,我和考斯洽像照顾小孩那样照顾这条小牛。客人会说,这怎么会叫你们那么发生兴趣呢?她说,叫他发生兴趣的,也叫我发生兴趣。但她是谁呢?”于是他想起了在莫斯科发生的事情。“……哦,怎么办呢?……我没有过错。但现在一切都要照新的计划进行。说生活不允许这样,说过去不允许这样,那全是废话。应当奋斗,使生活更好,非常的好……”他抬起头,沉思着。老狗拉斯卡还没有消尽对他归来的欢喜,跑出去在院子里吠了几声,又摇着尾巴,带着新鲜空气的气味,跑回来,走到他面前,把头伸在他手底下,乞怜地嘶叫着,求他抚摩它。
“只是不会说话,”阿加菲亚·米哈洛芙娜说,“但狗……也知道,主人回来了,并且知道他不高兴。”
“为什么不高兴呢?”
“难道我不知道吗?老爷。我到了明白老爷们的年纪了。我从小和老爷们一起长大的。不要紧,老爷,只要身体好,还要良心好。”
列文注意地看她,诧异着她明白他的心思。
“那么,还要拿茶来吗?”她说,拿了茶杯走出去。
拉斯卡还把头伸在他的手下边。他摸了它,它立刻在他脚边卷曲着,把头放在伸出的后爪上。它微微张开嘴,吮响嘴唇,表示现在一切都如意愉快,于是更舒适地把黏润的嘴唇贴在老齿上,在幸乐的安宁中沉静了。列文留心地注意着它这最后的动作。
“我也是这样的!”他向自己说,“我也是这样的!没有问题……一切都好。”
二十八
跳舞会以后的清晨,安娜·阿尔卡即耶芙娜打了电报给丈夫,说她当天离开莫斯科。
“不,我一定要走,一定要走了,”她用那样的声调向嫂嫂说明她的计划的改变,好像她想起了数不清的事情,“嗬,还是今天走的好。”
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没有在家吃饭,但他答应了七点钟回来送他妹妹。
吉蒂也没有来,送了个字条说她头痛。只有道丽和安娜带小孩们同英国女教师吃饭。不知道是因为小孩们易变,还是因为他们很敏感,他们觉得,安娜这天完全不像他们那么欢喜她的那天的样子了,她不再对他们感到兴趣了,但总之,他们忽然断绝了他们和姑母的游戏,他们对姑母的爱,他们毫不关心她要走了。安娜一早上都忙着动身的各项准备。她写信给莫斯科的朋友们记算账目,收拾行李,道丽似乎觉得,她不是在平静的心情中,而是在烦恼的心情中,这心情是道丽自己所深知的,不是没有缘故的,而且大部分是掩护自我不满的,饭后安娜到自己房里去穿衣服,道丽跟着她。
“你今天多么古怪啊。”道丽向她说。
“我?你觉得吗?我不是古怪,我是不舒服。我常常这样。我常常想哭。这是愚蠢的,但这就会过去的,”安娜迅速地说,把发红的脸俯向小提包,她正把睡帽和细麻布帕子向包里装,她的眼睛特别发亮,不断地汪着泪水,“正如同我不想离开彼得堡,我现在也不想离开这里。”
“你到这里来做了一件好事。”道丽说,注意地望着她。
安娜用泪汪汪的眼睛看她。
“不要说这话了,道丽。我没有做出什么,也不能够做出什么。我常常诧异为什么人们串通着毁坏我。我做出了什么,我能够做出了什么呢?你心里的爱足够饶恕……”
“若是没有你,上帝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你多么幸福啊,安娜!”道丽说,“你心里的一切是明朗的,善良的。”
“像英国人所说的,人人心里都有他的skeletons。”
“什么是你的skeletons呢?你的一切是那么明朗。”
“有的!”安娜突然说,于是意外地在眼泪之后,一个狡猾的诙谐的笑容皱曲了她的嘴唇。
“那么你的skeletons是有趣的,不是没趣的。”道丽微笑着说。
“嗬,是没趣的。你知道为什么要今天走,不是明天?这是一个使我痛苦的自认,我要向你说。”安娜说,决然地坐到靠臂椅里,直视着道丽的眼睛。
而令道丽惊讶的,是她看到安娜脸红到耳边,红到她颈上鬈曲的黑发边。
“是的,”安娜继续说,“你知道为什么吉蒂不来吃饭吗?她嫉妒我。我损坏了……这个跳舞会对于她是痛苦,不是快乐,这原因在我。但是确实,确实,我没有过错,或者是我有点点小错,”她说,用尖细的声音拖长“有——点——点!——”
“噢,你说这话多么像斯齐发啊!”道丽笑着说。
安娜不高兴了。
“噢不,噢不!我不是斯齐发,”她皱着眉说,“我向你说,是因为我不许我对自己有片刻的怀疑。”安娜说。
但正在她说这话的时候,她觉得这话是假的;她不但怀疑自己,而且她一想到佛隆斯基,就觉得兴奋,而她走得比她所预定的早,只是因为不要再和他见面。
“是的,斯齐发说,你和他跳了美最佳舞,说他……”
“你不能够想象,这弄得多么可笑。我只想到拉拢,却忽然完全不同了。也许,我违反意志……”
她脸红着,停住了。
“噢,他们马上就感觉到了!”道丽说。
“但是假如他那方面有什么认真的地方,我便要失望了,”安娜打断她说,“我相信,这会被完全忘记的,吉蒂也不会再恨我的。”
“总之,安娜,老实向你说吧,我并不很替吉蒂巴望这件婚事。假如他,佛隆斯基,能够在一天之内爱上了你,那么,这件婚事还是不成的好。”
“嗬,我的上帝,那是多么蠢啊!”安娜说,当她听到她心中的思想被言语道破时,满意的深红又流露在她的脸上了,“我使自己做了我所那么欢喜的吉蒂的敌人,现在又要走开了。嗬,她多么可爱啊!但你来补救这事吧,道丽,好吗?”
道丽几乎不能够制止她的笑容。她喜欢安娜,但她高兴看到她也有弱点。
“敌人吗?这不会有的。”
“我是那么希望你们都喜欢我,如同我喜欢你们一样,现在我更加喜欢你们了,”安娜含着眼泪说,“嗬,我今天多么蠢啊!”
她用手帕在脸上拭了一下,便开始穿衣服。
正在动身之前,迟迟的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带着快乐的红脸和葡萄酒、雪茄的气味回来了。
安娜的感伤传给了道丽,当她最后一次搂抱姑子的时候,她低声说:“记住,安娜:你替我所做的事情,我永远不会忘记,记住,我爱你,我将永远爱你,像爱最好的朋友那样。”
“我不明白是为了什么。”安娜说,吻着她,遮藏着眼泪。
“你过去了解我,现在了解我。再会,我亲爱的。”
二十九
“哦,一切都完了,谢谢上帝!”这是在安娜和她哥哥最后一次道别时第一个来到她心中的思想,她哥哥在车上一直耽到第三次的敲钟声。她坐在小沙发上,和安奴施卡并排着,她在朦胧灯光下环顾着卧车。“谢谢上帝。明天我就看到塞饶沙和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了,我的舒服的习惯的生活又要恢复老样子了。”
仍然是在她这一整天所有的那种挂念的心情中,安娜高兴地精细地安排了她的旅程;她用灵活的小手打开又关起她的红行囊,她拿出一个小垫子,放在她的膝上,并且仔细地包好了脚,安静地坐着。一个生病的太太已经躺下来睡觉了。另外两个太太和安娜开始交谈着,一个肥胖的老太太包了脚,对暖气设备表示了意见,安娜向那太太回答了几句,但料到谈话不会有什么兴趣,便叫安奴施卡拿来一盏灯,挂在椅子的靠壁上,从小袋里拿出一把裁纸刀和一本英国小说。她没有看多久。起初,喧嚣和走动声打搅她;后来,当火车行驶时,她又不能不听到响声;后来,落在边窗上黏着玻璃的雪花,和走过的半边身上都是雪、紧裹着身子的管车人的样子,以及“野外现在是多么可怕的风雪”的谈话,吸去了她的注意。一直下去,总是同样的东西,同样的振动与响声,同样的落在窗上的雪,同样的从蒸汽的热到寒冷又回到热的迅速变换,同样在朦胧中人影的闪现,同样的人声,但安娜终于开始看书并了解她所看的。安奴施卡已经在打盹了,用戴手套的宽手拿着红色小行囊在膝上,有一只手套已经破了。安娜读着并了解着,但看书乃是追随别人的生活反映,她觉得是没趣的。她太想要自己来生活了。她看到小说中女主人公看护病人的地方,她便想用无声的脚步在病人的房里走动;她看到国会议员演说的地方,她便想发表那个演说;她看到玛丽小姐在一群猎犬后,骑着马惹逗嫂嫂,并且以她的勇敢震动大家的地方,她便想做同样的事情。但她却无事可做,于是她用小手玩弄着光滑的小刀,勉强自己看书。
小说的主人公已经开始有了他的英国的幸福,男爵和田庄,安娜想和他同到这个田庄上去,可是突然间她觉得他应当羞耻,并且觉得她会为同样的事羞耻。但他羞耻什么呢?“我羞耻什么呢?”她愤慨地诧异地问自己。她放下了书,靠到椅背上,在两只手里紧握着裁纸刀。没有可羞的地方。她回忆着她在莫斯科的全部经过。一切是良好的,愉快的。她想起了跳舞会,想起了佛隆斯基和他的多情的顺从的脸色,想起了自己和他的全部关系:没有可羞的地方。而同时,正在回忆的这个地方,羞耻心加强了,似乎某种内心的声音正在她想到佛隆斯基的时候向她说:“和暖,很和暖,炎热啊。”“嗬,有什么关系呢?”她坚决向自己说,在靠臂椅上移动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我怕正面地看这件事吗?有什么关系呢?难道在我和这个少年军官之间,有了或者会有和普通朋友之间不同的关系吗?”她轻蔑地笑着,又拿起了书;但她已经全然不能了解她所看的了。她把裁纸刀在窗子玻璃上划了一下,然后把光滑寒冷的刀面贴到腮上,她因为突然感觉到的无故的欢喜,几乎出声地笑起来。她觉得,她的神经好像是在旋转的小柱上越拉越紧的弦。她觉得,她的眼睛越睁越大,她的手指和足趾神经质地抖动着,内部有什么东西妨碍她的呼吸,而一切形象和声音在动摇的暗淡的灯光中,带着不常见的生动令她惊异。她不断地发生怀疑,火车是前进呢,是后退呢,还是完全停住了;在她旁边的是安奴施卡,还是别的女子?“椅臂上是什么,是皮袄还是野兽?我自己是谁呢?是我自己,还是别的女子?”她怕自己陷在这种神志恍惚中。但有什么东西把她向那里边拖,而她能够随意地让自己屈服,或控制自己。她站起来振作精神,脱下外套和温暖的衣服的披肩。顷刻之间,她精神镇定了,明白了那个进来的穿着缺少纽扣的棉布长外套的瘦农民是火炉工人,他看了看寒暑表,风雪跟着他涌进门来,但后来一切又混乱了……那个长身腰的农民在咬墙上的什么东西,老太太伸开了有车厢那么长的腿,使车厢内充满了乌云;然后,有什么东西发出了可怕的摩擦声和碰撞声,好像有谁被碾碎了,然后红火眩了眼睛,然后一切被墙遮蔽了。安娜觉得,她在下沉。但这一切不是可怕的,却是愉快的。紧裹身体的,粘带着雪的人的声音对她耳朵叫了一下。她站起来,定了神;她明白了是车到站,而这个人是管车的。她叫安奴施卡把脱下的披肩和她的围巾递给她,披上它们,向着门走去。
“您想出去吗?”安奴施卡问。
“是的,我想去透透气。这里热得很。”
于是她开了门。风雪迎面扑来,和她争夺车门。她觉得这是愉快的。她打开门,走了出去。风好像只在等她,欢乐地啸着,想要抓住并带走她,但她扶着冷柱子,按着衣服,下到月台上,顺车厢走着。风在踏级上是猛烈的;但在月台和车厢之间却是平静的。她带着满腔的欢喜,吸了雪天的寒冷的空气,站在火车旁边,环顾着月台和灯火明亮的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