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13世纪的镰仓时代与14世纪的室町时代,“施浴”的习惯在日本贵族中普及起来。然而“泡汤”真正融入庶民的生活并成为一种文化,则是在17世纪初江户出现第一家“钱汤”之后。到了18世纪初时,江户已经到了“百步之内必有钱汤”的程度。由于浴资不高,绝大部分人都能接受,“钱汤”成了庶民们日常享受的重要场所。直到现在,日本人仍酷爱泡澡,这绝不仅仅是为了干净,而是为了享受泡澡时的舒适和愉快。很有意思,日本的“汤文化”起源于寺院。日本的佛教并不要求禁欲,在日本,僧侣可以结婚生子,并不被清规戒律所约束。他们不是清教徒,视享乐为人生的一部分,并认为享乐是应该受到尊重的。虽然日本佛教的产生与中国有莫大的关系,但“汤文化”并不是在中国的寺院中产生,而是产生于日本,也许正是中日这两个民族心理差异的表现之一。
鲁思·本尼迪克特在《菊与刀》中也有对日本人“泡汤”习俗的描述:
日本人最喜欢的一种细致的肉体享乐是洗热水澡。从最贫穷的农民、最卑贱的仆人,到富豪贵族,每天傍晚都要浸泡在滚烫的热水中,这已成为生活常规之一。最常见的浴槽是木桶,下面烧炭火,水温可达华氏110度或更高。人们在入浴以前要洗净身体,然后全身浸入热水中,尽情享受温暖和舒适,他们在桶中抱膝而坐,状如婴儿,水浸至下颚。他们每天洗澡,其重视清洁与美国无异,但此中另有一番艺术情趣则是世界其他各国的洗澡习惯难以媲美的。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年龄越大,情味越浓。
他们在洗澡上想尽办法节省费用和劳力,但入浴则决不可少。在城镇中,有像游泳池那样大的公共浴池,人们可以到那里洗澡,并与澡伴谈笑。在农村,几个妇女轮流在庭院里烧洗澡水,供几家人轮流入浴,洗澡时被人看见也不在乎。即使是上流家庭,入浴也必须遵守严格顺序。首先是客人,依次是祖父、父亲、长子,最后是家里最下等的佣人。出浴时浑身绯红,状如熟虾。然后阖家团聚,同享每日晚餐前的轻松愉快。[22]
由此可以看出,日本人的泡汤真的是与西方人的冲凉有天壤之别,绝非单单为了洗洗干净,而早已成为一种文化。
《千与千寻》中的浴室,也是妖怪们放松、享乐的场所。相形之下,除了金碧辉煌的外观和规模宏大的建筑使人间浴场相形见绌,汤婆婆的浴所更是多了很多种人类无缘享受的神奇药浴:艾蒿浴、硫黄浴,还有为河神除去污秽的昂贵药浴……影片用了很多镜头来表现浴场恢宏的气势——比如小玲带着千寻乘电梯去找汤婆婆时,还有小白拉着千寻跑过浴场的地下室时,都是在透过千寻的眼睛展开对浴场的描绘。另外,一到傍晚浴场就灯火通明客流不断,以及妖怪们舒舒服服地在澡盆里“泡汤”的姿态表情,也都渲染出浴场是个何其舒适的地方。难怪汤婆婆颇有些骄傲地说:“这不是人类来的地方,是八百万神仙来松弛的浴场。”几乎可以说,宫崎骏是把人间浴场的情景改善放大之后,借助奇丽细腻的想象将其搬到了妖怪世界,浓墨重彩地描绘了一幅“妖怪泡汤图”。
小泉八云在《日本与日本人》中说:“日本的走江湖者,倘然他还有一分钱付得起应付的代价,他每天必定要洗浴一次,倘使他没有钱,他就洗冷水浴。在他那小小卷包之中,有木梳、牙签、剃刀、牙刷这许多用物。他永不会使他自己不舒服。他到达目的地,就会变成一个彬彬有礼的旅客,虽然穿着简单的衣服,却是净洁无垢。”[23]正是因为如此酷爱,日本人才能把洗澡洗出一种“汤文化”来。人们常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日本人酷爱洗澡何以到如此程度?对于这个问题,笔者曾浅浅地想过。首先,日本多温泉的地理特点是形成“汤文化”的重要基础。如果没有便利的地理条件,恐怕很难形成“百步之内必有钱汤”的局面。另外,泡汤时的舒适感受,恐怕也是“汤文化”得以延续的重要原因之一吧。
最近看到日本学者中村雄二郎的《日本文化中的恶与罪》,其中的一些章节提到了日本人对“污秽”的看法,笔者以为,这也许和“汤文化”的形成有关。鲁思·本尼迪克特在《菊与刀》中提出,与西方的“罪感文化”不同,日本有其“耻感文化”。“罪感文化”的基础是罪恶感或负罪感,而“耻感文化”则以羞耻为道德的原动力。日本学者作田启一则在《耻感文化再考》一书中提出,耻感文化并非日本的专利,而是人类的共通现象。然而,羞耻感在日本社会确实具有特殊的意义,这是在日本历史的传承中渐渐形成的。在德川幕藩体制成立以后的日本社会中,位于社会与个人之间的中间位置上的集团独立性变得非常弱小。因此,日本社会的中间集团不能很好地保护其成员,并使之免遭外界社会的各种压力。这样一来,人们不愿被别人关注的事情无法成为隐秘,在众人的注目下,羞耻感就产生了。
在鲁思·本尼迪克特和作田启一的观点的基础上,中村雄二郎重新思考了所谓的“耻感文化”,并以西欧哲学家波尔·利克尔关于“污秽”的论述为媒介,提出自己的观点:“在传统的日本文化之中,‘羞耻’与‘污秽’各自与西欧文化中的‘罪恶感’与‘恶’相对应。而这种具有原初意义的‘恶’与‘污秽’之间的结合则不仅仅限于日本文化。不过,这在日本文化中表现得尤为明显。”[24]
波尔认为,任何恶在象征意义上来讲都是脏,脏即是恶的最初图式。中村十分赞同波尔的这一观点,并举出具体的例子来论证。比如,在中世纪的日本,如果有人犯了很严重的罪——如杀人罪,不仅犯罪的人要被驱逐出境(在当时,对犯人实施死刑被认为是不洁的,会产生新的污秽),连犯人住过的房屋、被害人的死亡之地甚至犯人顺路经过的房屋都要被焚毁。中村认为,用焚毁房屋的方式来去除污秽的历史事实,表现出人们这样一种心理:试图将犯人从群体中驱逐出去,并试图通过焚毁房屋的“除恶仪式”来根除罪犯所带来的污秽,从而试图使犯罪行为以及犯罪人都化为乌有。然后作者说,这种将带有某人痕迹的场所完全消灭的做法,是“耻感文化”所表现出来的一种极端形态。
之所以对中村提出的“污秽与耻感文化的关系”感兴趣,是因为笔者认为日本的“汤文化”与之有关。日本的许多传统节日都包含着去除污秽的意味,比如3月3日的女儿节、5月5日的端午节、7月7日的七夕,这些节日有的并非诞生于日本本土,原本也并没有清洁身体的仪式和思想,但是在传入日本之后,都加入了除秽去污的新元素。正是因为日本人认为“脏”和“污秽”是无法容忍的,甚至是一种罪恶,才会把清洁看成是至关重要的事。清洁,可以分为精神的清洁和身体的清洁。精神的清洁,可以通过各种“清规戒律”来渐渐接近或实现;而对于身体来说,最好的清洁方式莫过于经常洗浴。“洗去污秽”既然如此重要,那么泡汤当然应该受到重视。于是,地理的优势、享乐的思想、除秽的愿望这三个主要原因的结合,就形成了独特的日本“汤文化”。
有意思的是,在《千与千寻》中“污秽”与“恶”也有对应关系。甚至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千与千寻》正是用污秽来表现“恶”的。那位满身污泥浊物的河神恶臭无比,被误认为“腐烂神”,众人唯恐避之不及,连汤婆婆也被他吓得瑟瑟发抖——在这里,“脏”代表的就是“恶”。河神经过了药浴的清洗,又在大家的帮助下清除了污秽,才显现出原来的样子,显露出原本的神性。而电影中的“无面人”,也是在吐出了体内的浊物之后,才结束了贪婪、凶残的吞噬,恢复了清净纯粹的本性。宫崎骏想要表现的,恐怕也正是这种历经磨砺之后所达到的清净与纯粹吧。
二、《百变狸猫》与日本狸猫传说
狸猫是日本人十分喜爱的动物。关于狸猫的传说,在日本传统妖怪传说中占有不小的比例。从古至今,狸猫给人们的印象一直都不坏,是一种和人很亲近的动物。在妖怪世界里,狸猫也是类似于宠物的妖怪。也许这是由于自古以来狸就和住在山里的人能够融洽相处,对人的生活没有什么大的妨碍。在有些地方,狸和狐一样,被日本人当做神明来拜。不过狸似乎比狐更受人们的欢迎,也更有亲和力,或许是因为它的样子有点憨憨傻傻,还有类似黑眼圈的特征,十分逗人喜爱的缘故。也正是因为人们对狸的这种感情,在许多的民间故事当中,狸扮演的角色总是幽默、风趣,而且不乏随机应变的机智,与狡猾多谋、善于欺骗的狐有所不同。这两种动物在故事中的不同形象,反映出它们在人们心理上所呈现出的不同印象。
相传在平安时代,空海大师在四国设立八十八道场寺院时,因为嫌狐狸太过聪明狡猾,就把所有的狐狸都赶出了四国地界,却留下了老实开朗的狸猫。当地人对狸猫特别宠爱,正因如此,四国地区罕有狐狸,狸猫却随处可见。所以,仅在四国,岛内关于狸猫的传说就有四五十个。日本千叶县的《证诚寺的狸猫》、群马县茂林寺的《分福茶釜》、爱媛县松山市的《八百八狸物语》最著名,被称为“日本三大狸猫传说”。除此之外,四国德岛县的《阿波狸合战》也是很著名的狸猫传说,曾被现代作家井上久改编为长篇小说《腹鼓切》,1939年,又由蒲池正纪导演改编成风靡一时的电影《阿波狸合战》。
证诚寺位于日本千叶县木更津市,是一座江户初期建造的净土真宗寺院。这个寺院在日本可谓妇孺皆知,因为在日本广为流传的童谣《证诚寺狸猫》,讲的就是发生在这个寺院里的事儿。
茂吕美耶在《传说日本》中说,《证诚寺狸猫》这首童谣,凡是日本人应该都会唱,足见它流传范围之广。歌词是这样的:
证,证,证诚寺
证诚寺的院子
月,月,是月夜
大家出来快出来
偶们的各位朋友
砰砰砰的砰
不能输,不能输
不能输,住持喔
来来来,来来来
大家都出来出来
证,证,证诚寺
证诚寺的胡枝子
月,月,月夜下盛开
偶们很高兴
砰砰砰的砰[25]
据说在很早以前,证诚寺的一位住持很喜欢弹三弦。每天晚上,他都会在院子里随心所欲地弹奏。在一个中秋夜,住持和往常一样弹着三弦,院里忽然出现了很多很多狸猫,足有一百多只!它们不吵也不闹,只是安安静静地侧耳倾听。住持心里虽然有点犯嘀咕,可仍不动声色地弹奏。过了一会儿,一只个头很大、看起来像是头领的狸,和着三弦的旋律跳起舞来,一边跳,一边还砰砰地拍着肚子。别的狸猫呢,也在一旁吹着叶片伴奏,边吹边摇摇摆摆地扭动着身体。看到这些“知音”,住持非常高兴,三弦弹得越来越起劲儿。这样的情景一连持续了三个夜晚。第四个夜晚,住持等了一夜,也没有等到一只狸猫出现。次日清晨,住持在巡视寺院正殿的时候,发现那只狸猫头领僵直地躺在地上,已经断了气。仔细一瞧才发现这只狸猫的肚皮破裂了——连续三个晚上投入地跳“击腹舞”,要了狸老大的命。住持十分伤心,把知音狸老大埋葬了,并给它的坟取名“狸冢”。
童谣《证诚寺狸猫》的歌词,是大正十四年(1924年)诗人野口雨情根据传说而作。中山晋平为歌词谱曲之后,住持与狸猫的故事就藉由歌谣传遍了日本的大街小巷。现在,每年的十月下旬,证诚寺都会举行“狸猫祭”,当地的小学生还要表演住持与狸猫的歌舞剧。此外,由于证诚寺狸猫的赫赫声名,不仅木更津的铁路车站戳记上是狸猫的形象,就连当地的下水道铁盖上都镌有《证诚寺狸猫》的歌词。
关于狸猫的另一个传说《分福茶釜》,讲的是群马县茂林寺的开山祖师正通禅师遇到的一件奇事。传说,正通禅师有一次在云游的归途中遇到了一位身背铁锅的和尚,恳求禅师收他为弟子。正通禅师把他带到寺里,让他做寺里的杂事,并给他取名为“守鹤”。就这样很多年过去了。有一次,寺院要举行一次千人法会。因为寺中没有能为上千人提供茶水的锅,大家一筹莫展。这时候,守鹤带着他当初入寺时带来的铁锅,为大家烧起了水。让大家惊奇的是,无论从铁锅里舀出多少水,锅里的水仍丝毫不见减少。于是,人们就把这口铁锅叫做“紫金铜分福茶釜”。之所以称之为“分福”,有“分享福气”的意思。据说,从开山祖师正通禅师在世时,守鹤就开始服侍寺里的住持。直到茂林寺第十代主持天南禅师时,守鹤在寺院里已经住了一百六十多年。一次守鹤睡午觉时,住持发现他身上长出了兽毛,身后还长着一条大尾巴,才知道他是千年狸猫幻化成人。然而自此以后,被识破了身份的守鹤就不见了踪迹。江户时期的《甲子夜话》第三十五卷以及《耳袋》第八卷中,都记载着这个传说。据说茂林寺的“分福茶釜”周长有1.2米,重11.2公斤,直到现在每年还吸引很多人前去参观。此外,茂林寺的参拜道两边各有一排形态滑稽的狸猫塑像,拜殿旁还有一座为纪念守鹤而建的“守鹤堂”。日本动漫创作者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有趣的著名传说,动画片《火影忍者》中的我爱罗就是守鹤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