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怪谈:日本动漫中的传统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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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妖怪文化在动漫作品中的体现(9)

《分福茶釜》的传说有不同的版本,有的版本中还有逗人喜爱的细节。比如有时候守鹤的铁锅会忽然长出手脚跳起舞来,被寺庙里的和尚当做妖孽卖给旧货铺。旧货铺主人干脆搭起了戏棚,让人来看铁锅跳舞、走钢丝,赚了不少钱。后来,旧货铺主人唯恐遭受报应,仍然把铁锅还给了寺院。

在类似的狸猫传说中,《文福茶釜》[26]的故事赫赫有名。这个故事也有不同的说法,最常听到的说法是:狸一家三口住在大山里。有一天,他们穷得揭不开锅了,狸爸爸想把自己变成茶壶,让狸妈妈变成人去市场把自己卖掉,好用卖茶壶的钱补贴家用,过几天自己再找机会逃回家。在市场上,狸爸爸被寺院里的和尚买了去。回到寺院以后,小和尚要把茶壶擦洗干净准备煮茶了,可刚开始擦壶底,狸爸爸就开始嘀嘀咕咕地抱怨:“这样擦很痛的,小和尚你轻一点行不行啊?”当小和尚把水倒进茶壶,点着火烧水的时候,又听见茶壶里发出微弱的声音:“啊呀好热!我快被烧死了!”这时,小和尚面前突然就出现了一只狸的头、身体和四肢——狸爸爸受不了“火刑”,现出了原形,急忙夹着被烧烫的尾巴逃之夭夭。

像这样的变身术,在妖怪世界算是差劲的吧,然而类似的故事在世界民间故事中倒是很常见。在其他国家的民间故事里,常常有为了替主人挣钱,让主人卖掉自己的动物。然后,经过一些周折,它们最终帮助主人过上富裕快乐的日子。不过这个故事中的狸一家却没那么幸运——穷得没有饭吃才不得已冒险骗人,辛辛苦苦得到一点钱,还付出了烧伤尾巴的代价。还有的狸更喜欢恶作剧,会变成和尚的模样,和其他寺内的和尚玩益智抢答游戏,如果输得不甘心,狸就会恼羞成怒,拿菜刀去刺对方,或是拿起火炉底下烧得滚烫的石头朝对方扔去。

其实,狸也并非只干捣乱的事。有些狸,由于受到了人类的帮助,会为了报恩变成贩卖茶锅或马的女子,把赚来的钱送给恩人以示答谢(也有类似的狐狸报恩的故事)。它们并不用自己的法术去偷运别人的钱财,而是通过自己的劳动努力赚钱,这也是这种妖怪的可爱之处。不过,无论报恩也好,捣蛋也罢,到最后,狸都会被人类识破,这就是狸猫传说有趣的地方了。另外,狸还常常做一些滑稽的举动,逗得人们哈哈大笑。例如,玩火却烧到自己的尾巴;发出各种奇怪的声响;把树叶变成钱来捉弄贪财的人;扮成天狗的模样戏弄过路的狐狸;偷喝别人家里酿的酒,喝得醉醺醺走不了路,四脚朝天在庭院里呼呼大睡……狸猫还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阴囊可以自由膨胀,即使下雨天忘了带雨具也难不倒它,鼓起阴囊就可以遮雨了。江户画师竹原春泉斋有一幅很有名的画作,画的就是狸猫用阴囊遮雨的情形。此外,日本人还认为狸猫的睾丸是招财进宝的吉祥之物,称之为“金蛋”,睾丸越大就越有福相。因此在日本许多商店门口都可以看到手拿米酒瓶、赤裸着下身的陶塑狸猫。

在日本,狸的家族十分庞大,种类多种多样。比如人死之后变化而成的“幽灵狸”,行为古怪的“豆狸”,会吟诵俳句的“狸歌仙”,喜欢给路过的人剃光头的“坊主狸”,半夜三更捉弄和迷惑路人的“吊蚊帐狸”和“路冲狸”,在夜间吓唬人的“首吊狸”,能在空中飞行、酷似飞鼠的“风狸”,幻化成人形在人家中寄居的“妖狸”,在深山中捣鼓竹子的“竹切狸”,躲在人迹罕至的山路旁朝行人撒砂子的“撒砂狸”……不可胜数。而四国爱媛县松山市的八百八狸,则是狸族中非常强大的一支。据说他们从天智天皇的时代就活跃在当地,一直住到现在。日本饮食店门口常摆着的带着斗笠的狸,据说就是以八百八狸为雏形制成的。另外,在赞歧这个地方,有一只名叫团三郎的狸老大,是一只十分凶悍的“秃狸”,他带领手下把当地的狐狸全部驱逐了出去。自古以来,关于八百八狸的传说就有很多。《八百八狸物语》是在日本各地广泛流传的传说;水木茂的漫画《鬼太郎》第3册里的《妖怪兽》,讲的也是八百八狸想要统治东京的故事;此外,由吉卜力工作室出品、高畑勋导演的《百变狸猫》也是根据八百八狸的古老传说改编的。

《百变狸猫》中的狸,和传统故事中的狸的形象十分吻合。在这部动画片里,四国、佐渡等地传说中的狸猫们悉数登场,简直就是一次“狸猫大阅兵”。这部动画片讲的是一群居住在东京附近的多摩山上的狸猫,为了保护自己世代居住的山林,决定用自己唯一的武器——变身术——击败疯狂开发山林的人类。人类毫无顾忌地砍掉森林中的树木,铲平山丘,填平山谷,埋没田地,将原有的多摩丘陵原貌完全改变,变成新生地之后再在原地建成绿意盎然的新城市。在日本历史上,这是前所未有的开发计划。这种只能发生在现代社会的开发计划,是古老的信条所无法解释的。用狸猫的话说就是:“把山铲平,再丢到别的地方的河里,这到底是什么计划啊,到底是为了什么?”

对日本现代城市规划颇有研究的科尔在《犬与鬼》中对现代日本的城市建设理念的评价,似乎正好能回答狸猫们的疑问:“把自然的地表铲平再用混凝土覆盖,这是‘丰饶’的体现,是‘进步性’、‘现代化’的行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的日本一切还很匮乏,工业化发展的只有城市部分,但都市因战争而毁坏。20世纪40年代后半期,日本盲目地寻求发展。就在这个时候,‘填埋、建造’的精神扎根到了日本土壤。如今,无论在多小的村庄里,开发建造遍地开花。所谓的进步就是建造崭新的建筑,这种想法成了日本文化的主流”。[27]于是,人们不惜毁坏覆盖了地面千百年的绿林,斩断养育了世世代代人们的河流,毫不犹豫地朝“现代化”走去。

面对这一切,居住在山里的狸猫只能惶惑地承受。为了掩人耳目、生存下去,狸猫们要老老实实、辛辛苦苦地学习变身术,经过严格的训练后,还要冒着被识破的危险去人声喧闹的街市实战演习,学艺不精的狸猫如果不小心还很可能有生命危险。

然而即使经过无数次磨炼的顶级高手,能把变化的本领掌握得出神入化,甚至在狸猫世界中已经达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在面对人类时,也还是节节败退。在整个保护家园、与工人们(在影片中,工人们显然是掌握了现代科学技术的人类的缩影)“战斗”的过程中,狸猫依靠法术所取得的那些小小的胜利,丝毫没有使他们的境遇有任何好转,也丝毫阻止不了人类对山林毁灭性的开发。就算好不容易利用变身术赶跑一些人,第二天工地上还会出现新的脸孔。世世代代居住在森林里的狸猫,终于被虽然不会变身,却比会变身的他们厉害得多的人类夺去了家园。

和人类一样,遇到难以解决的、威胁到生命的危机时,狸猫们也分成了不同的派别。然而无论是“强硬派”、“宗教派”还是“敢死队”,都没能拯救家园、拯救自己。从火球奶奶对小狸猫们的讲述中可以知道狸猫家族的兴衰史:“江户时代是狸猫的全盛时代。当时十分流行变身术,画家和文学家也常常以变身术为题材。可是由于狸猫太明目张胆了,引起了人类的反感。文明开化以后,人类便大量捕捉狸猫,用来做成皮草、毛笔、牙刷等,以满足他们的复仇心。各位,我们应该汲取这个惨痛的教训……变身术就像是一把双刃刀,不要因为过分使用变身术而激起人类的复仇之心啊。”然而火球奶奶的反思也并不能拯救狸猫,反而让只有“变身术”这一种武器的狸猫们不知所措。

为了恐吓人类,使人们停止对森林的毁灭,狸猫们苦练变身术,秣马厉兵,奋力一战,自以为上演了一出精彩绝伦、登峰造极的“百鬼夜行”。在这次所谓的“妖怪大作战”中,狸猫们全体出动,幻化成自古以来活跃在日本的传统妖怪,粉墨登场,齐齐上阵,以“狐狸嫁女”拉开序幕,接下来,唐伞、骨女、矮人、舞首、雷兽、飞头蛮、一目怪……轮番亮相,都以最凶神恶煞的形态出现在人类面前。然而狸猫们的魔法却没能吓倒人类,更为讽刺的是,人们竟然认为眼前出现的只不过是一场刺激、逼真,甚至略带幽默滑稽的闹剧。有的人带着猎奇的心理用摄影机拍摄眼前的情景,有人用“幻觉”和“心理作用”来解释这些“奇观”。

从四国来的狸长老因心力消耗过量而死,死前还在徒劳地期望人类能够“顿悟”。狸猫的幻术因长老突然去世而消失,街头有人对话:“已经结束了吗?”“真的很好玩啊!”“赶快回家睡觉喽!”“别忘了刷牙啊!”“这一切好像是做梦啊!”

不把真真切切出现在眼前的景象当真,单凭积累在脑中的经验和知识轻易做判断,这是人类的自信抑或是自大?是明智抑或是盲目?……无论如何,狸猫们的背水一战,只换得人类心灵上短暂的一闪即逝的激动、温馨和柔软。当人们像欣赏完一出喜剧般心满意足地关门闭户并准备开始第二天“正常”的生活时,狸猫们只能在错愕中目瞪口呆地一一隐退。说到底,狸猫们要想取得胜利,前提是人类要对神明抱有敬畏之心。在四国,有的人还把狸猫奉为神明,狸猫的显灵会让人们十分紧张,所以四国的狸长老相信自己能够利用变身术拯救东京的狸猫们。可是狸长老没有想到,在东京,人们在科学和“现代化”的武装下已经什么都不怕了。

似乎仅仅这样还不足以让狸猫们彻底失望,有人又做了一件远远超出狸猫的想象力的事。一座“梦幻乐园”的老板在电视上宣称“百鬼夜行”是他策划的一场节目,这种厚颜无耻的做法让狸猫们捶胸顿足却又无可奈何。正在这时,一只化身为人的狐狸出现了,劝狸猫们像它一样变身为人类,加入“梦幻乐园”,当远离人群的假人类,这样才能生活下去。这只早已在人类社会如鱼得水的狐狸说:“多摩的狸猫们是没有未来的,正像多摩的狐狸一样。”然而这样一来,会变身术的狸猫们尚且能化身为人类过活,而不会变身术的狸子就只有自寻出路了。历经千万年的进化之后,他们又要面临一次大规模的“优胜劣汰”。善于应变的狐狸们已经这么做了,可老实守旧的狸猫们却无法做到。与狐狸相比,狸猫显得老实巴交,在灯红酒绿中无所适从。

狸猫们的日子越来越艰难。当人类不无卑劣地用流传了千百年的童谣把狸子召唤出来之后,火球奶奶为了挽救全族的性命,无奈地走出山林,来到极不适应的摄影机前说:“山林是我们的栖息地,请你们不要随意地毁掉它。这是森林所有生物的希望。”“也有一些狸子不会变身术,所以,没有了山,他们就无法生存。”然而这近似哀求的呼唤也没能起到任何作用——人类在做想做的事情时是没有那么容易放弃的。电影即将结束时,一只三年前离开故乡的狸猫回到了家,在千疮百孔的“山林”前痛哭:“这都是人类干的吗?会变身的是我们!有这种能耐的只有狸猫啊!难道人类也是狸猫吗?他们是比狸猫聪明很多很多的老狸子?把山还给我!把故乡还给我!把原野还给我!”

当所有的希望都破灭后,狸猫们反而坦然了。他们决定集合最后的力量,把这一带的景象还原,跟人类“斗一斗幻术”。他们知道这是没有结果的必输之赌,然而他们“为的只是玩玩”。即使再也不能过跟以前一样的日子了,他们也忘不了自己的身份:“如果失去了童心,那狸子就不再是狸子了。”这样的宣言,几近悲壮。所以,明知会幻灭,狸猫们还是要在幻术中最后一次看看自己的家园。

水田、青山、满眼的绿色。忽然出现在眼前的景象,让惯居都市的人类目瞪口呆。不过是几十年的工夫,人类已经无福再享用大自然丰厚的恩赐。缓缓的音乐声中,笨笨的拖拉机在阡陌上行驶,人们在农田里悠闲地劳作,儿童在田野中玩着陪伴了无数代孩子的游戏……“现代化”割断的,难道仅仅是树根和水脉吗?

在狸猫的幻术中,人类看到了自己的童年和他们的父辈;狸猫也在自己的幻术中看到了自己的过去:“那是我们,是小时候的我们!”他们忘我地向自己奔去,幻术消失了,狸猫们奔到一座楼前,阳台上的孩子们看到了,似乎想起了一些什么:“妈妈,狸猫真的会变身吗?”狸猫的幻术终究会消失,然而人类的“幻术”却真的能改天换地。人类,实在是比狸猫不知厉害多少倍。

“新市镇开发计划”还在毫无阻碍地进行。走投无路的狸猫们,终于走上了自己最不愿意走的路:那些掌握了变身术的狸猫,变成了人类的模样,按照人类世界的法则去工作和生活,为了生存辛苦地奔忙着。大部分狸子搞坏了身体,没有办法好好活下去。也许这样的生活,真的只有人类才能忍受得了。人类自以为优越,然而对于狸猫来说,“变成人类”却是很无奈的选择。那些不会变身的狸猫们居无定所,到处流浪。有的去神社筑巢,靠一些剩饭剩菜过日子;有的去了别的山林,却也没能过上好日子。然而无论是人类的开发计划,还是什么别的计划,狸猫们最终还是要坚强地活下去,养儿育女,然后结束短暂的生命。

影片结束在狸猫们的一次族群欢会中——疲惫不堪的狸猫脱去西装革履,甩掉公文资料,飞快地奔向原野,无拘无束,载歌载舞。这短暂的联欢对狸猫来说一定是快乐的,可他们的快乐却让影片显得无比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