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日本妖怪的来历,常见的说法是:70%的妖怪原型来自中国,20%来自印度,10%才是日本本土妖怪。这种说法并非中国人自创。妖怪学大师水木茂也说过:“如果要考证日本妖怪的‘起源’,我相信至少有百分之七十来自中国,不过这并不代表井上圆了的看法。此外,还有各种咒语、迷信等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几乎会让人觉得中国的确是日本的兄弟之邦。我们小时候经常被长辈告诫,夜晚不可吹口哨,否则可能会引来妖怪。乍听之下,这很像地道的中国秘术。所谓的‘啸’似乎是一种奇妙的口哨(学者似乎也不甚了解),一直流传至清朝,据说是一种‘呼唤妖怪的声音’。”[11]且不管“啸”在中国究竟是不是“呼唤妖怪的声音”,水木茂先生的这段话倒是十分清楚地说明了日本妖怪文化与中国的渊源。
中国、日本和印度的文化渊源长达数百年。公元六世纪至八世纪是日本佛教文化十分兴盛的时代。佛教从中国进入日本以后,与日本原有的信仰神道教融合在一起,深刻地影响着日本人的思想和生活。梅原猛在谈到“日本佛教和神道教相互影响”的时候说,佛教和神道教在互相的影响之中,不知不觉地吸收了对方的教义,还深信那是自己早就具有的。这确实说明了一个真理。在很多时候,日本人深信的“自己的”东西,其实根底生长在中国。比如,以前,在日本的许多地方,人们看到了蝴蝶就会想到:这是死去的人的灵魂化成的。在冲绳地区,如果在夜间遇到了盘旋飞舞的蝴蝶是很不吉利的,因为这表示死者的灵魂就在附近。日本有一种叫做“极乐蝶”的妖怪,就是这种思想的表现。另外在藏王山一带,也流传着“人死后化身为蝶”的传说。在高知县等地区,还有“蛾就是死者灵魂化身”的说法。总之,蝴蝶或者蛾与死灵之间有很大的渊源关系。在中国也有这样的说法。其中最凄美最著名的,莫过于梁山伯与祝英台的传说了吧!这个在中国妇孺皆知的故事,在此就无须赘述了。
在日本佛教文化大繁荣的时期,出现了许许多多佛教故事、中国志怪小说的翻译和仿作以及和佛教有关的物语文学。这些文学作品的出现,正是中国、日本、印度宗教文学大汇流的结果。《佛典·志怪·物语》的作者王晓平在论述日本宗教文学与中国的渊源关系时说:“中国大陆的儒释道三教传入日本,加上亚洲东北部的萨满教的影响,致使由日本原始神道发展起来的神道教也逐渐体系化,并正式形成具有天神、神祇和人灵齐备的宗教。大乘佛教说佛有众多的分身,由此生发出佛分身降临日本的信仰,这就是所谓‘本地垂迹’,即佛为了普度众生才降临日本,成为日本的神灵,因而构成了神佛融合的依据。庶民往往把原先信奉的魔法和以根深蒂固的‘万物有灵论’为基础的自然崇拜与佛教的崇敬行为等量齐观。当他们到神庙中去求他们的神息怒时,其心情和他们拜佛诵经求保佑一样。同理,这些固有意识使得他们在接触印度佛经故事与中国志怪小说中的神鬼狐妖之时,在接受所谓天堂地狱、六道轮回、狐乱蛇淫之类的新观念时,往往与原有的意象错位叠合,相互浸入融解,相克相生,而成为与源出不尽相同的新观念、新意象。”[12]作者还举了日本“怨灵之神”菅原道真的例子来说明日本神佛汇流的倾向,认为菅原道真的传说显然受到了佛经故事及《唐太宗入冥记》等中国作品的影响,又融合了日本传统的“怨灵说”。在神佛调和的大背景下又为他建造了菅原社和天神社,使原本是汉学家的菅原道真化身成为神佛。
《佛典·志怪·物语》一书还讲到了中国志怪文学对日本的影响:“日本后起直追的文学表现出兼容性与活泼性,在对中国文学抱有敬畏崇拜心理,积极采纳中国志怪小说的新观念和新主题的同时,表现出对幻沓境界的极大热忱,什么狐淫蛇乱,什么仙来神往,什么易卜相术,稍一变样,即为己有,一部《古事记》更是充满夸诞的神话。”[13]这种现象,在日文中叫做“翻案”。中文“翻案”的意思是推翻前人的定案,另立新说。日文的“翻案”则是指改写前人之作,借用本国古典、外国小说戏剧等的梗概内容,在风土人情、人名地名等方面加以符合己意的改动。日本人将别人的东西化为己有的本领,用叹为观止来形容也毫不为过。中国的志怪小说被译成日语的时候,故事里原有的那些沉重的道德教训被淡化甚至舍弃,描绘的成分增多,文字也更加通俗活泼。这些故事还常常被说成是发生在日本的事,就连故事中的主角,原本是极有中国特色的文人、学士和官僚,也被改成了渔夫、山民、僧尼或者武士等等。而且,这些故事还和日本的历史和风俗联系在一起,神乎其神,看起来几乎是原汁原味的!
除此之外,日本当时还出现了一些《丹后风土记》、《日本风土记》、《本朝文粹》、《本朝续文粹》等类似于中国志怪小说的作品,不仅搜录了一些日本当时的民间传闻,也有文人自己根据传闻敷衍生发而成的篇章。在谈到这些作品时,王晓平说:“日本从奈良朝到平安朝,尊重汉文化的风尚日盛,贵族颂史读传,也涉猎杂著。有些能够比较自如地运用汉语谋篇著文者,也仿照中国志怪小说的形式,录异闻,话鬼狐。这是日本汉文学者用异国精神熔铸本国材料的尝试”。由此,不难看出中国在日本妖怪文化形成和发展中所起的诱发和催化作用。
除了这些表现在具体文本中的影响,我们还可以从民间传说、民俗活动中看到类似的情况。据说,天狗原是来自中国《山海经》中的犬怪。传到日本后,渐渐和佛教中的天魔、神教中的山神等结合起来,融合成为现代的形象。而春分时“撒豆驱鬼”的活动,则起源于中国古代的追傩仪式。在日本,“件”是个众所周知的妖怪。它是一只能预言的小牛,而且预言十分灵验。中国也有“牛能言”的传说,虽然中国能预言的牛没有具体的名字,但这样的故事却流传很广泛。在《牛郎织女》的传说中,会说话的老牛就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说它是“牛郎织女”故事的导演似乎也并不为过。日本的“龙鱼”和“水妖”与中国的“狗头鳗”十分相似,是出没在水中,专给渔民们制造麻烦的妖怪。江户时代的画作中,出现了“怪鳗”,体态十分庞大,看样子很容易就能摧毁一条渔船。人们把这种鳗称为“水妖”,在海上航行的船只,不知不觉就会被它缠住,稍不留神就可能遭灭顶之灾。
日本的妖怪“狒狒”也来自中国。水木茂在《中国妖怪事典》中讲到了狒狒的由来:“日本有一种叫做‘狒狒’的妖怪,小时候,我常把它跟动物的‘狒狒’搞错,心想动物怎么会是妖怪呢?据中国的古书记载,‘狒狒’模样似人,跑得很快,会吃人。这就是之所以会有妖怪‘狒狒’的由来。”[14]
唐朝的时候,中国一些关于老虎的传说传入了日本。但传入日本之后,老虎的性情就发生了变化。本来,老虎在中国传说中会变幻成人形,从背后拍人的肩膀,有时候还会以虎头人身的样子出现,跟人谈话。这样的特性到了日本就消失不见了。妖怪进入日本后常常会被“本土化”,这也是其中的一个表现吧!
中国有名的瑞兽麒麟,在日本也广为人知。在远古许多具有不可思议的神力的瑞兽中,麒麟可以说是其中的佼佼者。据古书记载,麒麟的头像龙,额上长着独角,角的前端生着柔软的肉垫。它的身体似鹿,四足像马并有圆圆的蹄子,尾巴像是牛尾,全身覆盖着鳞甲。据说生性温和善良的麒麟从来不伤害任何有生命的东西,它头上的独角之所以长着肉垫,就是为了防止误伤别的生命。因此,麒麟额上的独角被称做“道德的象征”。不仅如此,麒麟的声音也十分和谐悦耳,宛如清脆的钟声。矜持优雅的麒麟十分聪明,它的灵性能够准确地预知危险,因此麒麟绝不会被猎人捕获,也从来不去任何危险的地方,只在安全的路上留下圆形的足迹,转弯时的足迹也十分有规则,像是经过测量的完美直角。麒麟不喜欢群居生活,向来是独来独往。自古以来,人们就把它看做是卓尔不群、神圣祥瑞的象征,并用“凤毛麟角”来形容不可多得的人或事物。在中国,向来有“麒麟现身,天下太平”的说法。而麒麟一旦被伤害,就是国家即将灭亡的征兆。中国人还把麒麟看做是送子的神兽,所以在形容谁家的孩子有出息时会说他是一个“麒麟儿”。在日本,麒麟同样是神力无边的瑞兽,被人们寄予美好的愿望。根据水木茂的漫画作品改编的电影《妖怪大战争》中,正男在家乡的庙会上被选作“麒麟童子”,宫崎骏电影《幽灵公主》中的山兽神被称为“麒麟兽”,都和麒麟的祥瑞与神奇有关。
另外,能使人逢凶化吉的瑞兽“白泽”也是来自中国。它浑身雪白,脸上和身体的左右两侧各有三只眼,本是昆仑山上的神兽,通晓万事万物,能讲人的语言,知道天下所有妖怪的名称和法力。它和麒麟一样不轻易出现在人间,只有在君主贤明、天下太平的时候才会现身。据说黄帝曾在巡猎时见到过白泽,并向白泽询问过世间妖怪的情况,而白泽也欣然应允。根据白泽的描述,黄帝命人描绘了收录人间百鬼的《白泽图》,记载了所有妖怪的名字、外形和驱除他们的办法,供人们遇到妖怪时查找。据说,图上所绘妖怪竟多达11520种。后来,民间渐渐形成了在大门上张贴白泽画像的风俗,据说可以辟邪免灾、驱鬼纳福。水木茂认为,“白泽”和日本的“黏糊妖怪”一样,很可能是妖怪的总头目。而江户时期鸟山石燕所绘的《百鬼夜行》,很多都取材自“白泽图”。水木茂说:“我以前见到百鬼夜行图,总觉得日本的妖怪太缺乏实感,可是看过《山海经》后,才知道它们都来源于中国,这一点我也赞同。从形态来看,它们可以算得上是妖怪的祖先了。古人将天地、宇宙的奇象假借妖怪的形态而逐一解决了。”[15]
“山神”也是从中国传到日本去的。日本的山神大都是一些奇丑无比、怪模怪样的女性,也有一些是男性。但有意思的是,男的山神的外貌与其他日本神祇相似,不像女山神那么怪异。水木茂说:“地大物博的中国和国土狭小的日本不同,其妖怪的性格也较大而化之。但是,不论何者,其神秘的源头似乎皆在山中。”[16]“当我们翻阅古书《山海经》,便可以发现古代中国经常出现神兽、怪兽。而这些怪兽大部分都具有‘超能力’,若遇见它们,千万不可随便伸手触碰。其中,在山里所看到的奇怪野兽,若不是山的使者,就是拥有神奇的力量。我想这是因为古代山中有一股灵气般的神奇空气。不论是神或是妖怪,探寻其来源,便可发现它们都是来自于‘山中’。”[17]一般来说,这些怪兽一出现,就会引起天灾。从前的中国人认为,山里的古木或石头之类的东西,经年日久会“吸取天地之灵气”,成为“森林妖精”,能幻化成各种各样的动物或人形作怪。
总之,研究日本妖怪文化,如果忽略了中国文化这个源头,就会遇到许许多多解释不了的问题。喜欢日本妖怪文化的读者如果回过头来看看中国古老的神话和传说,一定会有很多似曾相识的感觉。
二、印度的影响
印度作为佛教的创始国,对中国和日本等东方国家的影响是十分深远的。从《五卷书》、《佛本生》一直到《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印度神话和民间传说,想象瑰丽大胆,如天马行空,让人叹为观止。这些传说中的一部分,正是通过佛经的传播才得以流传的。许多故事本来没有什么确切的意义和指向,而是被编纂者赋予了训诫和意义,或是讽世刺恶,或是劝人行善,或是宣传佛经教义。这些故事随着文化和宗教的交流和渗透流入别的国家,并经过各国的选择和吸收汇入本国文化之中。在印度流传的关于神仙鬼怪的传说,也正是经由这种途径传入中国和日本的。比如日本的“鬼子母神”,是护佑妇女平安生产、养育子女的神,在日本可谓家喻户晓。她原本是印度马格达国的夜叉,虽然自己有500个孩子,但却没有“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之心,常常把别人的孩子抢来吃掉。有一次,她接受了释迦牟尼的训诫,认识到自己的恶劣行径,于是痛改前非,转而变成了守护婴儿的善神。
然而,“一个国家吸收一种新文化时,必定是以其土著文化为基础来吸收的。因而适合土著文化的成分予以接受,不适合的则加以排除。于是这种被引进的文化往往也会发生变化,不知不觉地变得和原来的面貌不一样了。”[18]正如人们在看待一件事情时,都会以自己已有的观念为基底,得出自己的结论。换句话说,每个人都是戴着有色眼镜来看问题。国家和民族也是一样,不可能抛开已有的文化基础去全盘接受异族的文化。所以,其他国家的妖怪对日本的妖怪文化来说,具有“原型”和“胚芽”的意义,仿佛一粒种子或者一棵小苗,从异国他乡漂洋过海来到了日本,需要在和风细雨中慢慢成长、成熟。长大之后,有的仍然是原初的模样,有的虽然包含着原本的质素,却已经辨认不出本来的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