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随着佛教的传入,日本人的信仰发生了变化,大多变成了既是神道教的信徒,又是佛教的信徒。日本的佛教,是圣德太子在公元552年由中国引入的。小泉八云说过一段话,对理解宗教的融合很有启发:“所谓宗教这事,决不是单指那些讲说超自然的经典;它是一个民族全部的伦理经验的综合,在许多方面,也是那民族较好些的法律最初的基础,更是那民族社会进化的纪录和结果。因此它完全是民族生命的一部分,不能在任何的自然情况中,由一个完全陌生的宗教所替代。一个社会情况很健康的民族,决不肯自动舍弃那和它的伦理生活非常调和的信仰的。……中国接受佛教时,伊没有放弃伊那诸圣先贤遗留下来的道德信条,和伊那最初的祖先崇拜;日本接受佛教时,伊也没有排斥‘神道’”。[7]的确如此。佛教进入日本之后就被渐渐“本土化”。在日本的佛教思想中,有“山川草木悉皆成佛”的信念,认为不仅是人、动物、植物,乃至山川河流都有佛性,一切都可以成佛。这其中,包括了泛神论和自然崇拜的思想。然而其他国家的宗教思想进入日本之后,日本原本的宗教观念自然会受其影响,比如原始的“彼世观”中就被注入了“天国”和“地狱”之别、“善恶惩罚”和“阴司报应”之说。这一变化在妖怪文化中也有所体现,现在我们看到的很多妖怪传说都带有善恶奖惩的色彩,妖怪画中也有不少表现了地狱和天国的景象,这与当时的宗教思想是分不开的。
印度和中国的佛教思想,被日本民俗宗教吸收了大量的养分。比如说日本民间信仰中的“七福神”就综合了多种宗教的思想。在日本民间,人们相信在正月时把七福神乘坐宝船的图样放在枕头下,就能做一个吉利的“初梦”,预示着一年好运的开始。而能拥有彩色的“七福神”,就能年年有好运相随。“七福神”是七位掌管幸福的吉祥天神,这七位神是由日本的神道教、中国的佛教和道教、印度的婆罗门教融合产生的,分别是牟财天、大黑天、惠比寿、布袋和尚、寿老人、毘沙门天、福禄寿。在“七福神”中,弁财天是唯一的女神,她怀抱琵琶,姿容曼妙,能弹奏动听的音乐。她原本是印度的河神,能滋润万物,使禾嫁丰美。来到日本之后,她在七福神中代表敬爱。大黑天的梵文名字是“摩诃迦罗”,在我国西藏等密宗佛教兴盛的地方常被供奉,原本的面貌是三眼六臂,到了日本以后变成了头戴黑巾、左肩背布袋、右手拿着木槌、坐在米袋上的和善老翁的模样。他在七福神中代表财富。
惠比寿是日本的本土神,据说是日本大神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结合后生下的一个畸形儿。他是日本的商业神,能保佑商人们生意兴隆。这位神仙头戴黑色的帽子,左手抱着大鱼,右手拿渔竿,笑容满面地坐在岸边的岩石上。他在七福神中代表清廉。布袋和尚其实就是弥勒佛,据说生前是中国唐朝末年的禅师契此,因为他乐善好施、体形富态、面相慈悲,圆寂后被尊为弥勒佛。在七福神中,他代表的是欢乐。寿老人也来自中国,从外貌到象征的意义都和中国的寿星相差无几,他的坐骑也都是代表祥瑞的白鹿。毘沙门天又称北方多闻天王,是佛教“四大天王”之一,他身着威武的戎装,左手握银鼠,右手持宝伞,负责保护人们的财富。在“四大天王”中,持伞的毘沙门天代表“雨”,在“七福神”中则代表武力。福禄寿在七福神中代表名禄,和寿老人一样有高高的额头。在日本民间信仰中,他是南极星的化身,集福、寿、禄于一身,据说看到他的人能够长命百岁。日本人似乎是把寿星分化成了两个神,因为在中国神话中寿星的道号就是南极仙翁。鸟山石燕的《百器徒然袋》中的《宝船》,描绘的就是七福神乘坐宝船的情景。
除了佛教以外,中国道教也早在古代就传入了日本。道教不仅为日本带来了长生不老的信仰,还把道教特有的制药术、巫术、咒术、占卜术以及道教中的一些禁忌一同带到了日本。在《浦岛太郎》、《竹取物语》等日本民间故事中,都可以看到道教的影子。道教是一种谋求现世利益的宗教,试图解决人们生活中生老病死的问题,因此在传入日本之后,随即与日本神道相融合,在日本民间产生了很大的影响。道教对日本民俗宗教的另外一个重大影响是催生了以中国的阴阳五行理论为基础的阴阳道,为阴阳师的出现提供了可能。阴阳师在日本妖怪文化史上的地位和作用是显而易见的,他们的职责就是在灾难来临时通过占卜弄清灾因,找到作祟的邪灵和妖怪之后斩妖除魔,用自己特殊的本领和法术保护一方平安。在后世,还渐渐出现了巫女、市子、狐下、玉占、口寄、附体祈祷等各种专门从事招魂、附身等巫术活动的神职人员。另外,道教的一些传说也汇入了日本妖怪文化。大名鼎鼎的“百鬼夜行”,就吸取了道教中“物久成精”的思想。
日本进入镰仓时代(1185~1333)后出现了“名主”,也就是幕府在领导庄园和领地之后任命的常驻领主。这些名主会在各自的管辖地供奉氏族神,祈求神灵的护佑。另外,各地的名主还要祭祀犬神、蛇神、狐妖、鬼等恶神,或者请当地的修行者来治退这些妖怪。这些仪式和信仰的形成,是多种宗教融合的结果。而信仰一旦形成,就会在人们的生活中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民间信仰,是人们在特定的时期、特定的社会环境中创造出来的。在民间信仰的创造之初,它被赋予了守护人们的生活、维护社会稳定的期望。因此,无论现在看起来多么离奇的信仰,在当时都是被人们诚恳地相信和尊崇的。也正是因为这样,民间信仰才具备了规范人们生活的功能。在民间信仰中自有一套逻辑和规则,不能不承认的是,这套规则确实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内非常有效。比如说,以前住在海边的日本人会告诫孩子,不能去离海太近的地方,特别是那些危险的海域,因为那是“矶女”等妖怪管辖的地方,擅自闯入的孩子会被妖怪们抓走。这样的传说虽然经不得科学的验证,但是它所说明的道理却是真实的。这些传说除了有警戒和提示作用,还包含着人们对自然的尊重和敬畏。人拥有自己的世界,妖怪也拥有各自的居住地,大家在各自的地方自由生活,互不干涉。
一旦人们闯入了妖怪的地界,触碰了古老的禁忌,就得做好接受惩罚的心理准备。这样的信念对人们的约束力是很强的,而且能够帮助孩子们更容易地接受其他社会规则,懂得尊重别人以及怎样与人相处。这就是民间信仰当中所包含的合理因素,也是看似荒诞离奇的妖怪文化中认真严肃的内核。说到这里笔者想起了《千与千寻》:闯入异界的千寻,正是在那个妖怪和神灵的世界里接受了残酷的考验,才克服掉自己的软弱,变得镇定勇敢;正是在那些古老的规范的约束中,才学会了如何去尊重别人、遵守规则;也正是因为她在那个世界中圆满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勇敢地承担起了遇到的责任,她才在回到现实之后变成了一个独立、勇敢、成熟的女孩。所谓异界,并不遥远,也绝非虚无。
然而到了明治以后,宗教与民间信仰在日本的地位都急转直下。对科学的倡导和尊崇,使人们把“旧日本”的迷信、不洁甚至专制和歧视的责任都推到了佛教身上,对佛教的态度,不是憎恶就是漠不关心,佛教几乎成了一种羞耻,而西方哲学才是真正了不起的真理。这其中也有佛教自身的问题。创建了“梅原日本学”的学者梅原猛曾说过:“佛教在明治时代早已完全堕落了,令人感到佛教似乎除了司掌殡葬仪式外,只是用地狱、极乐之类的幻想来给人灌输一种道德上的恐怖感。”[8]这样的“宗教”,自然无法使人敬服。
从混沌未开到宗教出现,人类经过了一段漫长的历史。在宗教发展的历史上,为了传播教义,人们往往会凭借一些传说和故事。通过在人们喜闻乐见的故事中注入宗教思想,比较容易达到宣扬教义的目的。印度的民间文学经典《五卷书》和《佛本生》就是这样诞生的。另外,在中国的志怪小说和市井小说中,我们也很容易嗅出宗教的味道。日本的妖怪传说也是如此。宗教诞生以后,特别是“因果报应”等思想被确立之后,妖怪的面貌变得斑驳了,有时甚至光怪陆离。妖怪传说也随之一变,有的甚至成了宣传宗教思想的工具。套用梅原猛的话说,是成了给人们灌输道德上的恐怖感的工具。许多妖怪消失不见了,还有许多原本相当于神明的妖怪,面貌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神性和灵性锐减,妖性与兽性大增。
如果说民间信仰是妖怪们生活的乐土,那么宗教的出现对妖怪们来说不啻是一场灾难。宗教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对于很多人来说,宗教就是一轮太阳,在它的照耀下,那些萦绕在四周的妖怪迷雾都如朝露般瞬间隐退。天狗在佛教传入日本前后形象的变化就是一个绝好的证明。最初,日本的天狗是山里的神,人们对天狗十分敬畏。佛教传入之后,天狗的出现成了“天下大乱”的征兆,与人间的僧侣斗法,最后遭到僧侣的驱逐。此时,人们对妖怪不再毕恭毕敬、敬而远之,再谈起他们的时候,多了些戏谑和不恭。
尤其是进入明治时代以后,妖怪们的境遇更是每况愈下。明治以后的日本开始实行革新,大力提倡科学并对宗教进行改革,宣扬“国家神道”,下令神佛分离。许多带有浓厚的佛教和道教色彩的信仰被破除,巫女、市子、附体祈祷等神职也被废止。与“科学”相比,宗教对妖怪的杀伤力只能说是小巫见大巫。科学被重视和提倡之后,在世界范围内,妖怪几乎完全消失不见。人们用科学赐予的各式各样的武器,扯开了原始森林佩戴了亿万年的面纱,踏入了让世代人心惊胆战的禁区,撕破了千百年来与妖怪们不成文的协约,抹去了人妖共存时清晰的分界线……科学是万能的,人们有恃无恐:哪里有什么妖怪?你非说有的话,给我抓一只来解剖解剖!
不能否认的是,妖怪文化并不全是美好的。确实有些传说中浸润着对宗教教义的宣传,浸染着陈旧思想散发出来的腐朽气味,夹杂着暴力和色情的情节,然而也绝不能说妖怪文化就是迷信。妖怪文化是民间信仰的一部分,当然会带有民间文化的特征。换句话说,它旺盛的生命力来自民间,它其中所包含的杂质也同样来自民间。在民间信仰中有许多智慧和可贵的东西,比如对生命的敬畏和生命循环不息的信念。而这种生命循环往复的思想,才触碰到了生命的真谛。透视妖怪的本质,认识到妖怪世界不过是人的世界的延伸,了解妖怪在人心底的作用,就能够把妖怪和迷信区分开来,并用一种智慧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也许只有这样,才能更接近这个世界的真实。
第三节 其他国家对日本妖怪文化的影响
“日本人习惯于将象征吉兆的瑞兽、掌管祸福运势的太岁、护佑人民的土地神、疫病神(如城隍、五府千岁)、落水鬼一并介绍进来,还有一些源自印度教或佛教的邪神,如形容凶婆娘的母夜叉、《西游记》里的罗刹女等,这些外来妖怪使得本土妖怪系谱更为丰富多元,带有混种血源的妖怪也应运而生。”[9]
——水木茂
一、中国的影响
中国文化对日本的影响表现在方方面面,妖怪文化即是其中一例。妖怪虽然在日本形成了一种文化并发展得如火如荼,但追根溯源,我们会发现它的根基是在中国。宫家准在《日本的民俗宗教》中对民间传说的起源和传播有这样的描述:“传说的出发点最初是对家庭、村落中与特定事物有关的特殊体验与事件的报告和传闻。不久,这些传闻在不断被家庭以及村落里的人的传播中,渐渐与他们的生活结合在了一起,从而与家庭以及村落里的人们形成了持续的、密不可分的关系。换而言之,家庭以及村落对超自然性依据的需求促成了传说的形成。进而,这些特定的事物以及事件又与他界的异人、动物以及云游的宗教徒、悲剧的英雄结合在了一起。我们可以推测,传说的背后有着四处云游、传播‘故事’的宗教徒的参与。”[10]这段话虽然有些拗口,但却很明确地说明了传说流传的过程。人们会对自己喜欢的故事津津乐道,因此,流传的范围才会越来越广,有时候还会跨越国界。
这也是世界不同的国家和民族却经常有内容相同或相似的民间传说的原因之一。日本妖怪传说也不例外,尽管现在看来日本味儿十足,却也吸收了大量的外来因素。可以说,日本妖怪的最终形成,是在外来资源的基础上进行本土的改造之后完成的,而这“外来资源”最重要的部分就是来自中国。人们常说“和魂汉才”,意思是说日本很多典章制度的建立、风物民俗的形成,都吸收了中国文化的养分,受到了中华文明的滋养。日本在大量地借鉴和吸取了中华文明之后,立足本土,进行了充分的改良和消化,渐渐形成了日本独特的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