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肖凤文集(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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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鸟巢(2)

(二)

二十多年来,我国的经济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理念也发生了更大的变化。别的先不提及,仅就对“财产”或曰“钱”的态度上,已经出现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在过去饱尝过贫困的中华大地上,很多人现在都把追逐金钱当做人生奋斗的目标。在评价一个人的成功与否时,也把能挣多少钱放在衡量标准的第一位。有的媒体,经常介绍美国“福布斯”富人榜,还给中国的富人排名次。有的名牌大学,为新生组织的成功人士讲座,首先强调的是此人年薪多少多少。在这种价值观的导引之下,滋生出一批“哈富族”来,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哈富族”崇尚金钱的价值取向,已经严重地影响了不少青少年。在聚集着富家子弟的小学和中学里,比穿名牌衣鞋,拿名牌手机,已经成为“过去式”。现在,有的“富人”家的孩子,或者有的并不太富的孩子,竟然公开“比阔”,比谁的父母官大、钱多,比谁家住的房子好,比谁家开的是“香车”。一位朋友告诉我,这种现象,甚至已经出现在了一向以“知识”和“品德”为追求目标的百年名校里,以致于有的虽然经济宽裕但却仍然坚持操守的家长,不敢把自己的孩子送进这样的学校,害怕这种被扭曲了的价值观影响自己的孩子。我的这位朋友就是如此。

如今,在大学校园里,仍然依仗家长或者依靠国家供养的莘莘学子中,也有人开始崇拜金钱了。他们以富为荣,以穷为耻,这种现象催人思考。当然,马加爵是个心胸狭窄、暴戾残忍的人,他杀死了自己的同窗,触犯了刑律,已经受到了法律的严惩。然而,再往深处想一想,为什么都是同窗、“朋友”,本人也并不富裕,却要嘲笑另一个好友的“穷”呢?他出生在偏远的农村,生来就是穷的,这是他的宿命,他完全可以通过努力奋斗,逐步改善自己的命运,友好者应该鼓励他和关怀他,为什么却要冷漠地嘲笑他呢?“穷”与人的品格是互不相干的两码事,不应该成为被嘲笑的对象。

仿佛是追逐金钱的孪生兄弟,有些刚刚富裕起来的人,同时开始追逐“贵族”身份了。住房要在什么什么贵族小区,孩子要上所谓的贵族学校。北京郊区一条偏僻小街上的饭铺,竟然起名叫做“五人贵族”,我看到后,不禁哑然失笑。这种“贵族情结”,或曰对“贵族”二字的崇拜与向往,正是国民性中“奴性”的反映,这是鲁迅先生早在一个世纪之前就指出过的。钦羡贵族的人,也许不知道卢梭关于人人生而平等的主张,不知道人权应该是与生俱来的,每一个人都不必在另一个人的面前屈膝,任何人都没有主宰别人命运的权利,大家都应该彼此互相尊重,因为每一个人都是“人”,无所谓“贵”“贱”之分。

前些日子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了一位作者给“贵族”二字所下的讽刺性定义,说:什么叫“贵族”?“贵族”就是那些上辈子是乞丐,或者自己的上半辈子是乞丐的人。这句话听起来虽然有些刻薄,但对某些“穷人乍富”的爆发户心理,也是入木三分的描绘。

两百多年前,法国的1789年大革命,就已经把皇室连同贵族扔进了历史的垃圾堆。在我国,推翻了封建帝制的辛亥革命,也已经成功了将近一百年。九十几年前,“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一代宗师们,就高高地举起了“民主”和“科学”的两面大旗。可是,今天,有的人仍然把“贵族”二字当做自己追逐的对象。这种现象不仅我国存在,其他国家也存在。一位常住发达国家的中国青年学者曾经撰文指出,同样是女性,同样是“名人”,逝世的时间也相近,媒体对她们的关注程度却大不相同——对把一生都贡献给了穷苦大众的特丽莎修女兴趣不大,虽然她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而对享尽了荣华富贵的戴安娜王妃却兴致盎然,连篇累牍地报道仍嫌不够,总想借题发挥。

(三)

当然,在我国,在世界上,都生活着一些令我钦佩的人。

他们(或她们)耐得住寂寞。社会生活中的浮躁氛围影响不了他们,动摇不了他们。他们一心一意地埋头书中,钻研着自己热爱的专业。心态平和、轻松、坦然,远离市井的喧嚣,与一切负面的东西不搭界,过着平静而充实的日子。对物质生活没有过高的要求,吃得饱,穿得暖,有间房子住,就很知足了。

我很喜欢“宏志班”的孩子,虽然我与他们素不相识。他们的家境都很贫寒,可是他们个个有志气,自尊自强。我更敬重他们的老师和学校,把培养这样的学生当做自己的责任。艰苦的生活环境可以锻炼出坚强的意志,若干年后,他们就是社会的栋粱,你能够因为他们现在的“穷”,就浅薄地讥笑他们吗?

其实,很多杰出的人物,都曾经是个苦孩子。

著名记者、作家、翻译家萧乾先生,就有一个贫困的童年,他是遗腹子,母亲做过女佣,常常寄人篱下,他从不回避这段经历,相反,他在自己的散文和小说里,还经常叙述与描写过去的“穷”和“苦”。

鲁迅先生在少年时代也曾经饱尝过苦楚与苦闷的滋味,他的那句名言:“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堕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真是对社会的透视。

俄国作家高尔基,也是一个苦到家了的人,如果他本人不在自己的自传三部曲中如此这般地写出他童年、少年、青年时代的窘迫和痛苦,外国读者如我等,又怎么会知道他呢?

然而这些有过苦难历史的人物,又个个具有慈悲的心肠,他们对穷人,对青年,都表现出了真诚的爱心。

有时我还会想起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他是封建制度下的世袭伯爵,可是在他的作品里,贵族们大都虚伪无耻,而农奴和穷人们却个个纯朴善良。这位真正的贵族,在他晚年的时候,毅然决然地放弃了自己的“伯爵”头衔。我曾经拜谒过他宣布放弃头衔的故居,那是位于距莫斯科市中心不远处的一所房子,那所房子所在的街,今天就叫托尔斯泰街,他在这里完成了长篇小说《复活》。他的行为,令千千万万个读者敬仰,但是那些梦寐以求钻入“贵族”营垒的人,能够理解他吗?

(四)

每一个国家,都是它的人民大众的国家。地球,是全人类的共有家园。古希腊伟大政治家伯里克利早在两千五百年前就说过:“人人都享有法律所保障的普遍平等”。让所有的人都富裕,才是高尚的人追求的目标。

我从媒体上看到不少案例,有些在过去拼命地追求权力的人,现在转而追求金钱了。权钱交易,钱权互动。他们学着因为腐败而倒了台的历史上的贪官,把人民大众的血汗钱据为己有,吃喝嫖赌,有的甚至把赃款转出国门,让子女成为寄生虫。

杜甫的名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已经传诵了千余年。“智取生辰纲”的《水浒》好汉们吟咏的“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甚至唱到了今天的电视屏幕上。方志敏烈士,为了穷人能够过上好日子,牺牲了自己的性命。“民族魂”鲁迅先生,决不屈从于权势者和“钱”势者,而对待青年人和贫穷的人,却慈祥如父。

中外古今的许多人道主义作家,都悲天悯人,在自己的作品中,描写过贫苦大众的生活惨状。

富裕起来的人,应该帮助穷人和无助的人。这不仅是个道德问题,更是一个法律问题。不是要与国际接轨吗?世界首富比尔·盖茨,这位哈佛大学的辍学生,用科学发明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积累了大量的财富,成为世界上最有钱的人。他常常拿出大笔资金,资助各种各样的科学研究项目,他还成立了一个专门救助非洲穷人的基金会,请他的律师父亲担任这个基金会的主席,为此,这位年逾古稀的主席,不得不时常坐着飞机跨越美洲和非洲。比尔·盖茨本人没有花天酒地,没有“包二奶”,没有去赌场狂赌,而是把相当大的一笔财产拿了出来,回报世界。他的这种行为,说明了他有仁慈与高尚的品格,但是同时也说明了他的聪明与智慧。因为他的回馈社会的行为,有大部分原因是法律促成的。美国是个法制国家,它的法律多如牛毛。只谈有关税收的,在美国,收入愈多,纳税的比例愈高;收入少的,年薪在多少美元以下的,就不用交税。在个人所得税的项目中,收税最高的,要数遗产税,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遗产税要收百分之五十至六十。对偷税漏税的惩罚是非常严厉的,要么让你破产,要么让你坐牢。因此,没有什么人敢于和税务部门捉迷藏。每一个人,包括居住在美国的外国人,只要有收入,都很自觉地乖乖地在规定的时间内去交纳税款,不敢耍滑头。善于敛财的富翁们都很精明,他把应该交税的大量金钱捐献出来(捐款至一定数量就可免税),既可以不再纳税,又可以赢得“慈善家”的美名,何乐而不为呢?

也是从媒体上得知,我国“大款”们偷税漏税行为严重。他们也非常害怕上“富人榜”,因为有人的致富原因非常可疑。还有一发了财,就沾染上恶习的。老百姓里不是早就流传着一句顺口溜吗:“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用法律约束富人的行为,缩小贫富的差距,这应该是我国向发达国家借鉴的重要一条吧?

什么是幸福?幸福的含义是什么?叔本华说:“寓于健康身体内的健全的精神,乃是幸福的首要的也是最重要的因素。”我非常赞同他的话。

(原载《海燕·都市美文》2005年5月号。被收入《2005年中国散文年选》一书,花城出版社2006年1月出版)

“丁克”家庭及其他

第一次听见“丁克”这个词,是从儿子口中得知的。那还是几年前,他是大学英语系里一名研究生的时候,在一次普普通通的家庭闲谈里,他向我们介绍了发达国家一些年轻夫妇的“丁克”式家庭,不生孩子,只有夫妻二人,既有家庭的温馨,又保持了“单身贵族”的潇洒。

近几年来,这样的生活方式,也逐渐地被我国的一些青年知识分子夫妇所认同。最近从《羊城晚报》上看到一条篇幅很短的消息,说是据有关部门的统计,去年我国的丁克夫妇总数已经突破了一百万对。

由于我国的人口太多,而造成的许许多多的困难,已是有识之士人人共知的事实。假如在新中国成立之初,就尊重马寅初先生的科学预见,我国的人口也不会在四十几年里暴涨三倍。人口问题不像别的,多了可以减少,人生出来了就要生存,而且还要繁衍后代。一个人在人口问题上犯的无法挽回的错误,需要由全体国民沉重地背下去。

青年知识分子群体非常敏感,而且注重生活质量。他们深知在大城市里养大一个孩子,该有多么艰难。收入有限,而物价上涨,从怀孕之后的产前检查开始,就有经济负担;之后是孩子的出生、喂养;再以后是进幼儿园,上小学、中学、大学……一系列的费用开销,还有房子问题,这是大城市最敏感的一个问题。我的一个年轻朋友,她即将临盆,可是夫妇俩只有一间没有卫生设备的八平方米小屋,在什么地方养育孩子,就成了不好解决的问题。这类问题我们在年轻时都碰见过,不过我们这代知识分子是“物美价廉,经久耐用”的,遇到的困难太多,反而不以为意了。然而我们不愿意看到下一代知识分子仍像我们年轻时那样吃苦,既然祖国的经济已经开始腾飞,就希望他们的生活质量比我们年轻时高些。许多青年知识分子看到了这些问题,又没有能力解决,于是他们干脆选择“丁克”式的生活方式,以免再去面对那些困难。

但是许多优秀的青年男女选择“丁克”式,也让我觉得可惜。在我的学生和青年朋友中间,就有几对丁克夫妇,他们聪明、美丽,具有很好的遗传基因,可是他们坚决不生孩子,结果这些基因无法流传下去。

而在“都市里的村庄”,在大城市的边缘地带,在那些流动人口群居的地方,你会发现远离了农村家乡的无户口居民,有些正在接二连三地超生。有一次在黄金时间的电视节目里,看见记者到西南边陲的贫困地区采访,一个三十五的文盲妇女竟然已经生出了五个孩子,而负责管理计划生育的部门根本无人过问此事。

对比之下,许多受过良好教育的青年知识分子拒绝生孩子,而没有受过教育的人却在拼命地生孩子,如此下去,久而久之,我国的人口素质会不会下降?这恐怕是一个不言自明的问题。

真希望政府的有关部门好好地管理流动人口,也希望制定出更详细的人口政策与奖罚条例。

1995年春于北京

(原载《羊城晚报》1995年8月16日)

鹿回头夕照

我真希望自己是一个画家,好去精心挑选出最迷人的彩色,运用自己所能掌握的最高明的技巧,来细腻地临摹鹿回头的晚景;或者恳请比米勒、列维坦还要高明的中国油画大师,让他把鹿回头的傍晚留在画布上。我更希望自己是一个高明的摄影师,好能选择质量最好的摄影机与彩色胶片,耐心地坐在鹿回头的沙滩上,等待着夕照的到来,然后把它摄入镜头,让这迷人的晚景在摄影机里得到永生;或者请来比好莱坞的黄宗霑更有才华的中国摄影大师,我会自愿地为他扛起机器,请他来到这天涯海角,摄取终生难忘的镜头。

可惜,我只有一双眼睛和一支钢笔。

我常想:在彩色电影和电视如此普及的今天,用一只秃笔来描写风景,还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当我在漓江泛舟,在湖光岩的山路上漫步,坐着面包车在海南岛的丛林中穿梭而过的时候,南国风光特有的秀丽与千姿百态虽然也曾令我心荡神怡,但是我却没有拿起笔来。

然而,这鹿回头的晚景,是怎样强烈地震动了我的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