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肖凤文集(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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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鸟巢(3)

五月末的一天,我终于来到了思念已久的鹿回头。好几年以前,我就听到了关于鹿回头的美丽的传说。我很想利用这次难得的机会,寻找那位猎人和那头小鹿的踪迹。但是,当我在无意之中看到了鹿回头的晚景时,我才明白:鹿回头这块土地本身,是比有关它的传说更美丽的。

五月末的海南岛,气温已经很高了,这一天更是晴朗异常,骄阳似火。我们清早就从海岛最北端的海口市出发,经过了整整一天的长途跋涉,傍晚才抵达海岛最南端的鹿回头招待所。我们本是为了寻找大海而来的,这时天色虽然已经渐渐地转暗,我还是顾不上别的,径直奔往招待所的后门——服务员姑娘告诉我,出了后门就是大海。

我们的住处,座落在一片高大油绿的椰林和绿叶红花的凤凰林的掩映之中,离后门还有相当长的距离。这时候,碧绿碧绿的树木已经变得黑黝黝的,在我的头顶上面张开了巨大的遮荫的伞盖。我顾不上细细地观赏这南国的植物林,径直从它们中间匆匆穿过,眼睛紧紧地盯着远处的铁门,向前走去。

忽然——我看到:离我不远不近的地方,出现了一片非常明亮的色彩,它与周围的幽暗色调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那是一片异常明媚的蔚蓝色,而在这片蔚蓝色的色彩上面,还闪着两条尤其耀眼的金黄色的带子。我觉得神奇,又觉得惊喜。好像是阿里巴巴突然走进了四十大盗的魔窟一样,我的眼睛亮了起来。——难道这就是大海吗?它与我平时所知道、所想往的大海多么不同啊!那吓人的、翻滚着的黑浪呢?(我曾经在刮着八级大风的深夜里看见过黄海的风浪。)那不停地咆哮着的涛声呢?(我曾经在黄海岸边的渔村里听到过伴随着风吼的涛声。)没有。没有黑浪,没有涛声。只有一片极为明亮、极为柔媚的彩色,在我的前面闪烁。我的心急促地跳着,带着好奇,带着欢喜,我朝着这片明媚的蔚蓝与金黄跑去。

随着我与这片颜色距离的缩短,它也显得愈见宽阔起来。仿佛舒展开它的胸怀,来欢迎我这远方的客人。我一口气跑出了大铁门,越过了门前不宽的公路,脚下就踩到了坚硬的石块,然后就是细软的沙滩。我干脆甩掉鞋子,站在了温热的海水里面。

原来这是一片海湾。海水是蔚蓝色的,蓝得那样透明,那样干净,那样纯洁,那样宁静。从我脚下的沙滩一直伸向海的深处,给这幅独具风格的海的图画,涂上了明澈的、厚厚的底色。这蔚蓝色的大海安静得像一个温柔的少女,只有一层又一层雪白色的海浪,薄薄地、慢慢地、轻轻地朝着我游来,一次接一次地拍打着我的脚面,仿佛是在轻声地问我:朋友,你从哪儿来呀?朋友,你从哪儿来呀?

这时候,夕阳刚刚滑落到海天相连的地方,它用自己特有的光辉,在蔚蓝色的海面与暗蓝色的天空之间,抹上了一片玫瑰红色的晚霞。这是一种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玫瑰红色,它比盛开的玫瑰花瓣还要明艳,却又带着国色天香与生俱来的端庄气派。只有在这里,在这南国的鹿回头,大自然母亲才能把它描画出来。太阳虽然已经渐渐地走向海的那边,却没有忘记把它的光芒留给海湾,那两条金黄色的带子,原来比在远处看时宽阔得多,仿佛是给无边的蔚蓝色的裙衣,镶起的两条雍容华贵的金色飘带。右边,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小小的山包(第二天清早才看明白——那是一座小岛),山包前面停泊着一艘雪白雪白的军舰,而在雪白色的船舷上面,落日的余辉也没有忘记给它点缀上道道金光。

我呆呆地望着这幅由蔚蓝色、玫瑰红色、金黄色、雪白色组合而成的图画,领悟到了:大海原来是一位美丽、善良的少女,怪不得安徒生要在他的童话中那样描写海的女儿。我对大自然母亲充满了虔诚的崇拜之情,明白了一个浅显的道理:原来中外古今的任何一位美术大师,都无力充分地把她临摹下来,只有她自己,才真正是美的化身,并且是一位不倦的美的创造者。

我看看四周:仿佛要给这幅明艳的图画配制一幅框架似的,在左边和身后的海岸上,站立着高大茂密的林层,它们的形状显出了亚热带植物特有的风姿与繁茂,而它们的颜色却显得有些幽暗。恰恰正是树林的幽暗与悠远,才更衬托出了海景的明亮与光辉。

我久久地伫立在海水之中,激动得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周围静极了。除了薄薄的海浪时而发出的絮语之外,什么干扰都没有。我们平时听惯了的汽车喇叭声、嘈杂的吵嚷声,一切噪音,都被隔离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面对着这幅美丽的图画,被暑气熏得混沌了的头脑立刻清爽了起来,心宁静极了,耳朵里渐渐地响起了不知名的柔和美妙的音乐。

啊,鹿回头,祖国南方的明珠,你的晚景是大自然母亲赐给我的一件礼物,它会永远深深地嵌印在北方女儿记忆的画布上,珍藏得比任何世界名画都更宝贵。也许今生今世我不能再来,但是对你美丽风姿的怀念,将伴随我,直至生命的尽头。

1983年春于北京

(原载《散文》月刊1983年6月号。被收入《中国风景散文三百篇》一书,华夏出版社1992年出版。后又被收入《新时期新锐散文鉴赏》一书,武汉出版社2006年出版)

三宝树

——庐山散记

朋友,你到过庐山吗?你看见过这三位树中之王的雄姿吗?

请想象:在一片幽深的树林的包围之中,忽然,有三棵巨大无比的树木站到了你的面前。它们三位占据了一块面积很大的空间,鼎足而立。其中的一棵,尤其粗大,要八九个人伸直了手臂才能合抱过来,这是一棵银杏树,俗称白果。因为祖父种树,孙子才能收获果实,当地的老百姓都叫它作公孙树。另外的两棵,也需七八个人才能合抱,这是两棵美丽的柳杉。这三位树中之王的树干都极笔直,像站岗的士兵一样,毫不弯曲,毫无枝权,仿佛象征着一种伟大的人格。它们都把自己的树干骄傲地、坦直地插入天宇,假如你想望望它的树顶,必须把下巴抬到不能再向上抬的程度,而当男士们这样做的时候,他们的帽子都会毫无例外地掉到地上。

传说这三棵树中之王已经生长了一千多年,是晋朝一位名叫昙先的和尚从西域带回来的。这个传说是否准确,我们姑且不去管它,反正这三棵树的种子,已经在我们祖国的这片土地上,生根、开花、结果,成长为三位令人景仰的树中之王了。它们不仅表现出了坦直的品格,而且表现出了永不衰竭的生命力——这样大的年纪了,柳杉的树叶依然翠绿柔软,袅娜多姿,随着庐山的风,轻轻地摇动着;银杏的枝叶也依然碧绿厚密,庄重地摇摆着。似乎它们三位都在亲切地招呼着游人,树叶摆动发出的沙——沙的响声,仿佛是在对你轻轻地耳语:年轻的朋友,欢迎你们光临!

我和我的游伴们站在这三位巨人的脚下,仰视着它们。它们的枝叶已经互相交叉起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遮荫的伞盖,天空只剩下了斑斑亮点,周围的树木呈现出一片幽暗的深绿色。这种幽深的色彩,反而更加衬托出了气氛的庄严,我们像瞻仰自己崇拜的英雄一样,虔诚地望着它们。一向喜欢嘻闹的一位游伴,我们称他作猴王的,这时也变得非常安静了,他沉默着,仰着他的下巴,一动也不动。突然,他轻轻地吐出了这样一句话:“比起它们来,人显得多么渺小啊!”

这样的三棵巨树,被当地的群众称为宝树,珍重地保护着,希望它们健康长寿。一棵植物,尚且能够显示出正直、无私的品格以及强大的生命力,那么,作为一个伟大的民族,作为这个伟大民族的每一个成员,不是应该比生长在这块土地上的植物,更为正直,更为无私,更加具有不断向上的生命力,借以显示出万物之灵的气概吗?

好像要说出我的心声一样,游伴中的一位大姐徐缓地开口了:“比起这三棵高大的宝树来,我们的躯体是渺小的;但是,我们应该使自己以及我们民族的精神力量,比它们显得更高大,更完美。因为我们毕竟是人。而人,是能够学习和接受任何美好事物的。”

猴王很认真地望了望大姐,深深地点了点头。我们也很认真地望了望大姐,轻轻地点了点头。

1983年岁末于北京

(原载《海南日报》1984年2月16日。被收入《文化名人庐山畅想》一书,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1年5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