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他仍会偶尔想起沈碧,但已不是思念,他知道往事如烟,月光永远只是月光,毕竟和他隔着千万里。此时的海子,想念的仍是北方,却是另一个名字。那个在冬天给过他温情的女子,此时飘然落到他的诗句里。在回昌平前的2月11日早晨,他写了那首《献诗—给S》:
谁在美丽的早晨
谁在这一首诗中
谁在美丽的火中 飞行
并对我有无限的赠予
谁在炊烟散尽的村庄
谁在晴朗的高空
天上的白云
是谁的伴侣
谁身体黑如夜晚 两翼雪白
在思念 在鸣叫
谁在美丽的早晨
谁在这一首诗中
尽管没那么炽烈,尽管覃诗不似洛安萍那般诗情画意,但海子确定,自己爱上了那个温柔的女子。只因心中充满甜蜜,那个早晨便无比美丽。安静的冬天,安静地想念。当下一个清晨来临,他又背起了行囊,离开了宁静的村庄。城市的灯火里,那段充满感恩色彩的爱情悄然开放。
重逢的日子,虽然春寒料峭,却无限欢乐。重拾爱情的海子,暂时告别了孤独,但是孤独的种子却始终长在他心底,随时都会在风中发芽开花。而我们知道,这份爱情,覃诗从仰慕开始,海子从感恩开始,或许在开始的时候,他们都因为爱情而意乱神迷,不知道彼此之间的距离,但是日久天长以后,他们总会明白,他们其实分属两个世界,你有你的草长莺飞,我有我的天蓝海碧。不管怎么样,这个春天,他们拥有共同的花前月下。
由于覃诗的努力,海子获得了1987年3月昌平县文化馆颁发的“1986年度业余文艺创作一等奖”。虽然这样的奖项对海子没多大的吸引力,但他对覃诗充满感激。他永远是天边的孤云,独自来去,不喜欢混迹人群,不喜欢喧杂。他有着闲云野鹤的气质,却又不愿意学陶渊明去桃花源,独享悠然。他喜欢用年轻的速度追赶太阳,冲击生命极限,这是他最后的选择。
表面上看,海子依旧享受着平静如水的爱情。5月,他写了许多短诗,如《长发飞舞的姑娘》《北方的树林》《五月的麦地》《美丽白杨树》《晨雨时光》等。似乎他与覃诗的爱情风平浪静,但是实际上,这些诗里分明透着几分孤独。对于爱情,海子有他的理想,那是怎样的情致和风景,无人知道。而此时的海子,已经在那份爱情里看到了烟云。
小马在草坡上一跳一跳
这青色麦地晚风吹拂
在这个时刻 我没有想到
五盏灯竟会同时亮起
青麦地像马的仪态 随风吹拂
五盏灯竟会一盏一盏地熄灭
往后 雨会下到深夜 下到清晨
天色微明
山梁上定会空无一人
不能携上路程
当众人齐集河畔 高声歌唱生活
我定会孤独返回空无一人的山峦
这个5月,海子的长诗《土地》即将完工。他去苇岸住处找关于土地的书,他想找到像《瓦尔登湖》那样的书,却无所获。此时的海子,对于文字可谓驾轻就熟。苇岸曾在日记里这样写道:“海子已经是成熟的诗人,在语言上,我看不出他的破绽。语言在他手里,像斧头在樵夫手里。海子的诗不指向任何具体事物,而指向实体。幻想和实体是它的两翼,尽管它像精灵一样漫天飞翔,但依然活生生,可感,有质量。海子把他唤来的一切幻象,都化作他所熟悉的家乡事物的意象,使他的诗在根源上与民间和大地保持着亲密的联系。读海子的诗,你也许感觉不到它实在的意义和目的,但它至少打开了你关闭已久的精神之窗,使你的心头忽然一亮。”
想必这也是许多人对海子诗歌的印象。在文字的世界里,他可以纵情高唱,也可以自由奔跑,可以沉睡在雪地上,也可以静坐在大海边。他有着天马行空的幻想,把纵横的意象信手拈来,编织成诗,又不着痕迹。他能带着你无边地遐想,也能让你莫名地悲伤。这就是天才的海子带给我们的诗意世界。但是不喜欢他的人却会对他冷语相向。再美丽的东西也不能让所有人为之沉醉,就像天边的云彩,有人说它自在,有人说它迷惘。是与非,好与坏,谁又能说得清楚。
全世界的兄弟们
要在麦地里拥抱
东方,南方,北方和西方
麦地里的四兄弟,好兄弟
回顾往昔
背诵各自的诗歌
要在麦地里拥抱
有时我孤独一人坐下
在五月的麦地 梦想众兄弟
看到家乡的卵石滚满了河滩
黄昏常存弧形的天空
让大地上布满哀伤的村庄
有时我孤独一人坐在麦地为众兄弟背诵中国诗歌
没有了眼睛也没有了嘴唇
海子只愿安静地写诗,不愿打扰任何人。但是风已在他的前头,他必须面对初夏那些莫名的风声。1987年5月,北京作协举行了西山会议,会议上,有人给海子罗列了两项罪名,其一是“搞新浪漫主义”,其二是“写长诗”。海子并非北京作协会员,按理说,他的诗不应该进入会议议程,但他却莫名地受到人们的指摘。树欲静而风不止,便是如此。
当然,这件事至少表明,海子此时的诗歌,已经让那些所谓的诗坛元老们感到了他孤野、强硬的存在。对于那个由许多人苦心孤诣围成的圈子,天真的海子显然不知道其中的山高水深。他就像一枝梅花,飘然落在白皑皑的雪地上,引人注目也令人惊愕。这个独树一帜的天才诗人,必然会让好不容易才在那个圈子获得名位的那些人心里不平衡,继而不满。于是,就有了5月的那场批判。
西山会议让海子极其伤感,甚至有些愤懑。醉心于写诗的他,对生活中的风起云涌几乎无能为力。他只能默默地坐在他的夜空下,用文字为自己申辩。5月29日晚上,海子赌气似的写了《辩解》《上帝的七日》《王子·太阳神之子》三篇文论,一直写到次日早上八点多。其后,一直到11月,他完成了《伟大的诗歌》《朝霞》《沙漠》《曙光》。这就是《诗学:一份提纲》的所有内容。
在《辩解》中,海子说:“我写长诗总是迫不得已,出于某种巨大的元素对我的召唤,也是因为我有太多的话要说……”尽管人们都喜欢他轻灵如雨、余味悠长的短诗,但是海子却更喜欢那些深沉、宏大的命题。史诗是他永远不忍放弃的梦想。
在《上帝的七日》和《王子·太阳神之子》中,海子对人类历史上那些大诗人如数家珍地进行了归纳,将其分为太阳和太阳王子两种类型。那些在创作中完成了自己艺术理想的巨匠,被海子称为王者或者太阳,如米开朗琪罗、但丁、莎士比亚、歌德;而那些才华横溢,光芒四射,对王位进行过血的角逐,却终因命运不济而中途夭折,被人们称为天才的,则被海子归入王子或者太阳王子的类型,诸如凡·高、陀思妥耶夫斯基、雪莱、叶赛宁、荷尔德林、爱伦·坡、普希金……显然,海子更加珍惜后者。不仅因为他们代表了人类的悲剧命运,还因为海子意识到了自己与他们的心性和精神相通。
《诗学:一份提纲》不仅是海子的自我思考和总结,也是对诗歌的探索和展望。恐怕他用大半年时间写出的这些文论,在很长时间里都无人问津,但他必须这样做,这是他的性格。他必须对自己钟爱的诗有个交代。天真的海子,绝对做不到宠辱不惊。他的行事总表现出十足的孩子气,却又让人忍不住怜惜。
因为总不被人理解,所以孤独;因为无法到达理想的彼岸,所以绝望,这就是海子。他不愿做随风而转的烛火,可是风就在那里,尘烟就在那里,他只有梦里的田园,而身处的尘世却总是雾霭深重、流光黯淡。
这是个宁静的夏天。海子的爱情还未凋谢,只是大梦无痕,或许某天醒来的时候,他和她已经天各一方。远方的村庄里,炊烟和知了都已沉睡,蛙声响彻河边,星辰烂漫地闪烁,夜色已浓。而海子所在的城市,万千生灵仍在驿动漂泊。这是喧嚣的城市,远离村庄,远离大海,也远离草原。不知何时,他已沉沉入梦,梦里的天堂,天高海阔,云淡风轻,那是他归去的地方。
几度秋凉
烟雨红尘,听来多美,可是走过才知道,红尘世界原是尘埃连着尘埃,喧嚣连着喧嚣。所以人生之路总让人迷惘,你看得见星光璀璨,看得见灯火迷离,却看不见下个路口的风雨飘零。你永远是烟尘里的行人,不管前方是险滩还是激流、荆棘还是泥淖,都无法回头,因你早已上路。
掀开尘雾,依稀还记得,那年那月,那个懵懂少年从村庄出发,一路向北,走到流光溢彩的城市,然后开始在那里筑梦。然后他爱上了城市的灯火,爱上了这里无边的繁华。可是谁能料想,数年以后,这个少年嬗变成了忧郁的诗人,在月光下惆怅着写诗,随漫长的思绪飞向轻淡夜云,无拘无束。寻常人经历过一些事之后都会变得圆融通达,或者世故平和,而他却越来越尖锐、越来越矛盾、越来越倔强。
他是海子,你我心中从未改变纯真性情的海子。正因为未改纯真,他才与众不同,才能在诗的世界里走向春暖花开。只是,尘世似乎从未给过他真正的春天,伸手的时候,他总是触到西风落叶、冰雪连天。那是他灵魂深处的荒凉。都说少年不识愁滋味,可他识尽人间愁苦,却仍是那个单纯少年。谁知道,这样的生命该如何解读?
这个夏天,海子终于完成了长诗《太阳·土地篇》。海子仍旧将这首从构思到完成历时一年的长诗打印出来,希望得到更多人的关注。不管别人持何种态度,海子对自己的长诗都无比珍视,可以说,那是他生命的结晶。此时的海子,仍在为5月西山会议上人们对他的蛮横指摘作着自我辩解。这个天才的诗人,以微小的力量,对抗着周遭的众口铄金。这是他的倔强。
7月,那个让海子一往情深的女孩大学毕业了。她离开了北京,去了想去的地方。那不是月光旖旎的湖畔,也不是春暖花开的海边,而是繁华的更深处。她叫沈碧,她早已不是那个陪海子看斜阳和月光的单纯少女,她有她远离梦幻的方向。就算没有父母的千般阻挠,她终究也会离开海子,远走高飞。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偶尔相遇在人海,却总会回到各自的世界,面对各自的生活。
尽管早已分手,但沈碧的离去还是让海子有些落寞。这个善感的诗人从未学会忘怀,否则他不会在秋风四起的时候,让自己的悲伤零落成泥。这个7月,海子独自来到北戴河,遥想当年,他和沈碧携手来到这里,尽管总是沉默不语,却也是两人的碧海蓝天。而此时,他只能用漫长的回忆来安慰自己,却终于落得黯然神伤。
回忆,终究只是一抹氤氲的烟水,只能淡淡地望着,可是望久了就忍不住迷惘。我们都还记得纳兰性德那句“当时只道是寻常”,其实人生的一切都看似寻常,寻常的旅程、寻常的驿站、寻常的风景,只有当我们走远,回首再看那些如烟如雾的曾经,才会发现,原来那里竟然还飘着一些湛蓝。于是我们忍不住静静回味,伤感便也飘然而来。
若不是因为离人远去的背影,面朝大海的时候,海子不会那样悲伤。那是他最喜欢的风景,他能在那里找到壮阔和深沉。如果可以,他愿意把春天种在那里,然后默然坐下,与云天为邻,与海浪为伴。那时的自在,无与伦比。可那只是个美丽的梦想,身处红尘的海子,有无法割断的牵念。尽管他早已厌倦繁华,却又不得不陷身在城市,在迷乱的灯火下送别枯黄的流年。生活就是这样让人无奈。
八月逝去 山峦清晰
河水平滑起伏
此刻才见天空
天空高过往日
有时我想过
八月之杯中安坐真正的诗人
仰视来去不定的云朵
也许我一辈子也不会将你看清
一只空杯子 装满了我撕碎的诗行
一只空杯子 —可曾听见我的喊叫?!
一只空杯子内的父亲啊
内心的鞭子将我们绑在一起抽打
想必此时的海子已经看到了他与覃诗之间的距离,而他们的爱情也不再平静如水,所以他才会独自来到北戴河。覃诗虽然深爱着海子,也能把海子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但是很显然,她无法接近海子心中的自由天地。她能从海子的诗句里读出悲喜,却触不到海子梦里的春花秋月。海子渐渐开始厌烦覃诗所关心的那些细枝末节的生活琐事,于是对这份爱情产生了迷惘。他对覃诗的爱毋庸置疑,但他真的不喜欢锅碗瓢盆的生活。或许,对他而言,梦里花开才是最大的幸福。
终于,当覃诗向海子提出结婚的要求时,海子陷入了更深的迷惘。他是纯粹的诗人,只喜欢自由自在,在山水间行走,在青草处漫游,在云天上飞翔,不要任何的束缚。他不能挣脱命运为他绑上的那条绳索已是极其无奈,又怎能心甘情愿地走入婚姻,在琐碎的生活里磨蚀自己自由的性灵!如果必须选择,海子宁可选择西风,选择天涯,也不要婚姻的围城。他真的不想困死在里头。
他到底还是活在梦里。物质世界的人会嘲笑他活得太虚幻,很少有人能明白他穿行于云间月下时的自在心情。诗人心中的世界,常人永远无法想象,你以为那里秋风萧瑟,可诗人却在杨柳岸安坐着,等待风吹起湖中的涟漪。哪怕没有春花秋月,哪怕要风雨漂泊,有自由便好。纯粹的诗人,就是这样的心境。他们很少迷恋烟火人间的幸福。
海子虽然也想象过与所爱的人携手人间,却总有些不食烟火的味道。他心中的爱情,可以简单到只有花前月下,只有诗酒流连。这个理想主义的诗人,喜欢那样淡如秋水的爱情,却不知尘世的爱情纵然简单,也总要面对柴米油盐。其实,天真的海子永远都像个孩子,他明白爱情的重量,愿意为爱生死相许,但他真的没有能力经营婚姻,他太简单,也太纯净。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得说,作为诗人,他是天才;作为男人,他是个失败者。但那又怎样?世间又有几个成功的男子能够如他那般生如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