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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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2)

懂得感恩的海子,第一次拿到工资(两个月合在一起发的),就给家里寄了六十元。海子的父母无比欣喜,不仅因为这笔钱对于当时的农村来说数目不小,更因为他们的儿子在城市里有了一席之地。所有的辛酸与苦涩,都会化为“值得”二字。他们可以很荣耀地向所有人夸赞自己的儿子,当然,寂静的查湾村因为海子寄回的那些钱,一下子沸腾起来了。如果说海子考上大学的时候,人们还对他的未来存有怀疑,那么此时,他们终于相信,那个天才的少年,如今真的成了一个城市人,在那座令他们神往的城市里,住着国家的房子,领着国家的钱。这些淳朴的人,有着淳朴的心思,他们恐怕不清楚,一个人从农村走到城市到底意味着什么。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无比羡慕海子的父母。羡慕之余,便以海子为榜样,激励自己的孩子,希望他们也能走上那条辉煌的路,荣耀故里。

这就是远方天空下,安详的村落里,人们对于海子的印象和感知。他们对于海子的赞叹和羡慕,可以归结为简单的三个字:有出息。这就是属于农村的逻辑。你走出农村,走入城市,可以挣到钱,你便是有了出息,否则就是给祖宗丢脸。这样的逻辑,海子很明了。所以,一方面他深爱着写诗,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走在最初的路线上,不敢偏离。对于海子来说,那份工作就是粮食,而诗是窗前明月。而对于海子的父母来说,那份工作是一切,至于诗,只是一团烟雾。这就是后来的海子必须面对的矛盾。

在发蓝的河水里

洗洗双手

洗洗参加过古代战争的双手

围猎已是很遥远的事

不再适合

我的血

把我的宝剑

盔甲

以至王冠

都埋进四周高高的山上

北方马车

在黄土的情意中住了下来

而以后世代相传的土地

正睡在种子袋里

冬天,海子回到家里。就像千百年前荣归故里的人一样,他迎接着人们赞叹的目光。那是个快乐的春节,海子尽情享受着与父母以及三个弟弟团聚的喜悦。他像一个真正的城里人,给村里的人们讲述着城市的故事。当然,他不会跟他们说起诗,说起落花的惆怅、秋草的凄凉。事实上,海子很快就感到了些许寂寞。毕竟此时的他,心里诗情满满,他可以将城市与乡村的对照写成诗行,但是无人了解他的心境。当他在灯下写诗的时候,无论是父母还是弟弟,都只能茫然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一尊雕像。

海子的孤独,就在于很少有人知道他心里到底藏着怎样的景致,他到底有怎样的心思。没有人像他那样单纯和清澈,也就没有人能了解他纯净世界里的悲伤。荒芜的人间,他到底还是走上了一条阒无人迹的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向,有些路终究要自己走。就算无人陪伴,你至少拥有烟雨湖山;就算无人欣赏,你至少是自己的风景。

星辰诗社

安静的时候,海子只如一粒微尘,落在属于他的角落,无人问津;安静的时候,他从喧嚣的人间出走,走向遥远的地方,遇见青草与河流、蓝天与云彩;安静的时候,他才是我们印象中的那个天才诗人,忧郁而悲伤。

那些安静的人,心中若非有一片红花绿草或者碧海蓝天,便是有一段伤心过往或者一个迷惘未来。安静是一种姿态,也是一种境界。寂寞天涯那些被风沙磨蚀过千万遍的墓碑,那样孤独而安静,谁又知道它们经历过怎样的沧桑变幻。当你安静的时候,世界可以大到无限,却也可以小到无限,就看你的心念向何处流转。只有安静的人,才能看到别人难以看到的风景,比如墙角那些无名的小花、水中那些温柔的涟漪、山头那些自由的白云。安静的人,总是与世无争的样子,其实心中盛放着最美的景致,少有人知。

海子喜欢安静,所以也喜欢农村。与喧闹的城市相比,农村有着纯粹的特质。夏天池塘里的蛙声、冬天飘飞的雪花、山间清凉的小溪、屋上袅袅的炊烟,都让海子无比留恋。那个冬天,他走在小村熟悉的小路上,回味着无拘无束的童年,突然间有种难以言说的落寞。那些年他曾经在这里种下无数快乐,而此时的他,只能偶尔回到这里,像一个过客。敏感的海子,顺着那条小路一直走,便又走到了城市。

城市是如今的海子筑梦的地方,车水马龙、霓虹闪烁。海子就在城市的深处,迎接着这个春天的到来。作为一个大学老师,作为政法大学校刊编辑,他的工作令人羡慕。但是我们都知道,海子的心中另有一番天地,那里鲜妍的百花开在宽阔的田野里,云天下的河流静静地流向远方。倘若没有那片天地,海子只是沿着那条寻常的路前行,那么多年以后,谁还记得有个叫作查海生的人曾经在昌平孤独地度过若干年。可是当他牵着沉默的河流,以诗的名义,徘徊于天地之间时,人们就再难忘记他的名字。

诗,一直在他心里,如一盏明灯。有诗伴着,他才是你我深爱着的海子。尽管他的生命写满悲凉,可是谁又能说,这悲凉里面没有无可比拟的自在!纯真的海子,只用清透的眼神去看世界,可是这繁杂而混乱的世界却总是投给他冷眼。那些不明白他心境的人,无法知晓,他的忧伤下面隐藏着怎样的风轻云淡。他是独一无二的海子,快乐与忧伤,都独自品尝。在诗的天空中,他是云,是飞鸟。

她走来

断断续续走来

洁净的脚印

沾满清凉的露水

她有些忧郁

望望用泥草筑起的房屋

望望父亲

她用双手分开黑发

一枝野樱花斜插着默默无语

另一枝送给了谁

却从没人问起

春天是风

秋天是月亮

在我感觉到时

她已去了另一个地方

那里雨后的篱笆像一条蓝色的

小溪

那一年,在海子的协助下,中国政法大学成立了星辰诗社,《星辰》诗刊也在那年2月底创刊。创刊的时候,时任《诗刊》杂志主编的邹荻帆以及诗人刘湛秋、作家高潮等都写了贺词,海子写了发刊词。这本油印诗刊出来后,被法大学子争相传阅,受到广泛的好评。

《星辰》诗刊是整个20世纪80年代政法大学诗坛的代表性刊物,聚集了王彦、张国森、李青松、陈正宾、周少君、王艳侠、王欣等一批校园诗人,他们在《中国作家》《诗刊》上发表了不少作品。不久后,《星辰》诗刊直接或间接地被传到北大、清华、人大的校园。《星辰》诗刊以其作品大气、浑圆、注重探索等特点在首都高校的大学生诗刊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海子是《星辰》诗刊的顾问,经常有诗社成员拿着诗稿向他请教,他喜欢与这些同龄人分享对于诗的认识。当然,这时候的海子虽然已经是个大学老师,看上去却仍像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加上他个子矮小,学生几乎感觉不到他是位老师。或许也正因为如此,他与学生走得很近,更像是他们的朋友。

他是这世间唯一的海子,如一湖清泠泠的水,不需要长大,只需要用灵透的心编织最美的诗行。事实上,他从未长大,从未老去,他永远都活在二十五岁的那个春天,独坐海边,看潮来潮去。他的孤独只说给浪花与云朵,俗世的人,和他隔着厚厚的墙,无人看见他在春天捡起的草叶、秋天采下的晚霞。

星辰诗社成立后,顾城、北岛、刘湛秋等诗人都专程来政法大学做过讲座。也就在那段时间,海子与顾城曾有过短暂的接触。尽管只是简单而短暂的交流,但是那个写下“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的诗人,却与海子有着心灵的契合。他们有着同样的纯粹与天真、灵慧与明净,他们的诗歌都有着某种童话色彩。他们都是以梦为马的诗人,深沉地爱着远方的风车与月亮、草原与河流。他们在人海匆匆照面,却对彼此的心事洞若观火。就像墙角的花与屋檐上的月亮,不需言语,却能明白各自的欢喜与忧伤。

那时候,工作清闲的海子常常流连于书店,遇上心仪的书,就会不惜血本地买下。他是个嗜书如命的人,从小便是如此,只因书中有数不尽的春花秋月、夏风冬雪。有时候,他甚至来不及思考买了书以后,那个月剩下的日子如何度过。他从来都是这样单纯,对很多事情有着单纯的追求,不会考虑太多。或者说,他对柴米油盐的生活没什么概念。他除了定期向家里寄些钱外,大部分的工资都用来买书了,所以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作为一个大学老师,这是让人难以想象的。可这就是真实的海子,他可以连续几天只吃馒头咸菜,却会花大笔钱买书。所以,后来他才会与尘世的幸福渐行渐远。或许,他本就不属于烟火的人间。

似乎对于海子来说,有书有诗就好。可是我们惊奇地发现,1984年,海子曾写过一篇题为《从突变理论看国家产生形式和法的作用》的论文。这篇论文最终发表在1986年12月出版的《探讨》第5期,并且得到了专家的肯定,称其对于社会系统稳定的调控机理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很多时候,我们都会忽略海子曾是法律专业的学生。其实他的专业知识从来就不薄弱,只不过他在诗歌上的才华掩盖了他在专业方面的努力。

那时候的海子,作为一个出自农村家庭的孩子,对事业还有着寻常的追求,所以他研究社会学,写论文,希望不落于人后。海子的父母从未停止对他寄予前程似锦的希望,海子深知这一点。所以,尽管诗对于他来说是一个神圣的字眼,他也可以笔落春秋,但在当时,他只能把写诗当作一种爱好。他很无奈,甚至很痛苦。纯粹的海子有着单纯的心思,当他必须兼顾梦想与现实的时候,痛苦就不言而喻。

无论如何,我们已经看到,花开在那里,水流在那里。那里是梦里的春天,静谧而安详,这是属于海子的纯净世界。不管他还要在最初的路上走多久,做怎样的留念,他早已披上了月光,从芜杂的尘世出发,经过河流山岳,向梦里走去。他有他的悲伤,也有他的欢喜。你无须问他去往何处,更无须知道,遥远的路上,他是否曾经回头。你我都知道,在最后的春天,他背对着人间。

浮生闲情

其实很少有人能够真正走入海子的世界,他就像是夜空上的一颗孤星,安静地守着自己的心事。无论如何,那个落寞的身影都让我们怜惜,可我们真的难以靠近他,只能远远地望着,看他从村庄走到城市,从快乐走到悲伤。这个孤寂的诗人,曾经有过少年时节、青春岁月里的无尽欢喜,那时星光灿烂、风雨不惊,可是走着走着,他就走入了注定的风景。那里,河流和树木、青山和星月无比安静,他就在那片辽阔的大地上寻寻觅觅。

无法走入,也就无法看清,于是我们不知道那些长长短短、疏疏落落的悲伤从何而起。或许,对于许多人来说,在城市的灯火下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便是莫大的幸福。但是对于一个诗人来说,城市迷离灯火下蕴藏的死寂与枯萎,都会令他们心生倦怠甚至悲凉。一个人午夜经过长街,看着闪烁的霓虹灯,若心境平和,或许还能感到些许温暖;若心境萧瑟,那便是鬼火明灭。海子的悲凉是生命的悲凉,是华丽的梦想生长在荒芜人间的悲凉。

不管怎么样,海子曾经爱过城市的灯火。那时候,他喜欢走在城市的街道,听车水马龙混杂的声响。我们知道,他从宁静的小村走来,城市是他从小就种在心中的绚丽梦想,所以那些年,他喜欢流连于城市的辉煌灯火,似乎那些火光能够照亮他生命所有的前路。可我们却知道,城市的灯火并未照亮他诗的夜空。后来的岁月里,推窗而望的那个身影,分明总是陷在长夜里。

我们的嘴唇第一次拥有

蓝色的水

盛满陶罐

还有十几只南方的星辰

火种

最初忧伤的别离

岁月呵

你是穿黑色衣服的人

在野地里发现第一枝植物

脚插进土地

再也拔不出

那些寂寞的花朵

是春天遗失的嘴唇

岁月呵,岁月

公元前我们太小

公元后我们又太老

没有人见到那一次真正美丽的微笑

那我还是举手敲门

带来的象形文字

撒落一地

岁月呵,岁月

到家了

我缓缓摘下帽子

靠着爱我的人

合上眼睛

一座古老的铜像坐在墙壁中间

青铜浸透了泪水

岁月呵

1984年的海子,早已不是初入城市时的那副茫然与羞涩的模样。他熟悉了城市的节奏,也熟悉了城市的色彩。这时候,他像许多城里人一样,过着寻常的日子。如果就这样下去,就这样在淡淡的流年里漫步,那么,他不会走出那条悲伤的路,留下那些落寞的足迹。他就像是一片叶,必将在秋天里远赴天涯。是的,秋天早已等在那里。那里,秋水一片冰凉,他甚至看不到斜阳与晚霞。

但是在那之前,海子有过快乐的时光。他可以沉浸在诗的天堂,可以徜徉于书的大海,也可以约几个知己好友饮酒论诗。事实上,当我们踩着薄雾穿越时光去寻找他,就会看到,纯真的海子曾有过丰富的色彩。他的生命从来都不苍白,即使是在后来那些悲凉岁月里,他仍有一片忧郁的蓝色,连着如水的夜空。

海子喜欢音乐,尤其是外国古典音乐和中国民乐,他的藏书中就有一本《莫扎特钢琴协奏曲》。无论是何年何月,音乐为人们呈现的绮丽世界都不会褪色。只需几段旋律就能带我们走出喧嚣,走向月光水岸,看春水摇曳,秋月无边。想必,敏感的海子总会随着音乐飞出人海,去往遥远的地方,那里或许是天涯,或许是地角,或许是无际的大海。

午后,在阳光温暖的窗边,泡一杯咖啡,听一段轻柔的音乐,窗前或许会有蝴蝶飞过,或许会有黄叶飘过。这样的画面,我们都向往。我们喜欢这样的安谧与恬静,只是人间太喧嚷,这样的时光实在太少。毕竟为梦追寻的我们,都还有许多路要行走,许多事要完成,许多情要了断。我们很少停步,也就很少有这样安详的时光。可即使是匆忙的人生,偶尔触到音乐,仍能莫名地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