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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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3)

海子就像是一朵轻灵的浪花,在人世沧海上寂寞地起舞。想必,他因为音乐而开始的灵魂震颤比我们更强烈。也正因为如此,我们相信,那些伤感的音乐会将他带入无法自拔的境地。真的很难想象,孤独的海子沉浸在伤感的音乐中,是怎样的情景。若那时候他还没有被悲伤彻底吞没,他定会拿起笔,记下那无可言说的感觉。当然,印象中的海子并不会沉陷在小情调中,他更喜欢宽阔与辽远。所以,他应该更喜欢海浪的声音。那些大美的风景,比如长河落日,比如铁马秋风,更容易让海子沉醉。

让海子沉醉的,不只是音乐,还有绘画。他喜欢色彩,无论是草原的绿,还是大海的蓝;无论是落阳的红,还是雪地的白,都能让他无限欢乐。后来为了写作《太阳》,他还画过很多由点线构图的象形画,其中的意境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海子的藏书中,有《欧洲现代画派画论选》和《中国历代装饰画研究》等书。他曾说:“我喜欢塞尚的画,他的画是一种实体的画。他给这个世界带来了质量和体积。这就足够了。”不过后来,海子更喜欢的却是凡·高,住在昌平的时候,他的门厅里就贴着一幅凡·高的油画《阿尔疗养院庭院》。

凡·高是后印象派画家,他摒弃了一切后天习得的知识,漠视学院派珍视的教条,甚至忘记自己的理性。在他的眼中,只有生机盎然的自然景观,他陶醉于其中,物我两忘。他视天地万物为不可分割的整体,他用全部身心拥抱一切。凡·高很晚才作为一位极具个性化的画家而崭露头角,距他去世时只有八年。

海子与凡·高何其相似,虽诗画有别,可是隔着一百多年,海子却似乎听到了凡·高在时光深处的叹息。我想,若他们可以在人间相遇,或许会明白彼此的寂寥与悲愁。同样的天才,同样的生不逢时,同样的完美主义,这就是他们。可是有几个完美主义的人能在世间寻得快乐!他们的心中总是一片红花绿草,可是外面的世界却纷乱而喧杂,终日搅扰他们的宁静。于是,他们总会莫名地走向远方,背对尘烟散漫的人间。海子喜欢凡·高,冥冥之中,他与那个苦闷的画家有着同样悲凉的结局。当然,他们都明白,人生在世,任你再威武煊赫,也不过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所以就提前离开苦海,提前上岸。或许这就是天才的选择,至少他们曾经绚烂过。至于身后人们如何评说,与他们无关。

因为喜欢凡·高,1984年4月,海子写下了《阿尔的太阳》,纪念他心中的英雄。这一年,他开始使用“海子”作为笔名。此前认识海子的人一般都叫他“小查”,一些大学同学偶尔叫他“东子”,此后认识他的朋友基本都叫他“海子”,而在父母心中,他永远是自己的儿子“海生”。对于我们来说,他是唯一而且永远的海子,没有也不需要别的名字。他就像是一片叶,向着大地遥遥招手,可是落地后,却只触到一片冰凉。

到南方去

到南方去

你的血液里没有情人和春天

没有月亮

面包甚至都不够

朋友更少

只有一群苦痛的孩子,吞噬一切

瘦哥哥凡·高,凡·高啊

从地下强劲喷出的

火山一样不计后果的

是丝杉和麦田

还是你自己

喷出多余的活命的时间

其实,你的一只眼睛就可以照亮世界

但你还要使用第三只眼,阿尔的太阳

把星空烧成粗糙的河流

把土地烧得旋转

举起黄色的痉挛的手,向日葵

邀请一切火中取栗的人

不要再画基督的橄榄园

要画就画橄榄收获

画强暴的一团火

代替天上的老爷子

洗净生命

红头发的哥哥,喝完苦艾酒

你就开始点这把火吧

烧吧

海子为这首诗写的题记是凡·高的一句话:“一切我所向着自然创作的,是栗子,从火中取出来的。啊,那些不信任太阳的人是背弃了神的人。”太阳,海子迷恋这两个字,也为此追逐了许久。可是他毕竟身处寂寞人间,越追逐,越荒凉。

海子还喜欢电影。他订了电影杂志,偶尔会和朋友去电影院,在光影的世界里穿梭。他喜欢《乱世佳人》,迷恋嘉宝。他的藏书中有一本《伟大的嘉宝》,书中这样描述嘉宝:“她匀称调和的面庞会引起众神的嫉妒;细腻得如精心雕琢的细瓷经过熊熊烈火的烧炼,滑润得如山涧小溪中的鹅卵石。这是柏拉图所描述的天仙的美,是诗人们梦幻中的美,她是美的抽象、柏拉图的理想,既迷茫超脱而又实实在在。谁看见她都会为之陶醉。”

对于海子来说,嘉宝是一个美丽的梦想,如窗前那轮明月。后来在恋爱的时候,想必他也会将所爱的女子想象成嘉宝的模样。只是他的爱情亦如他的人生,来去匆忙,只落得满地凄凉。很难想象,孤独的海子也曾深沉地爱过,很多时候,他就像一片秋叶,孤零零地飘荡在人间,似乎无所挂牵。可是他真的爱过,爱得痛彻心扉。当然,这是后来的事情,此时的海子还不知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道理。只不过当爱情来临时,他也会像很多人一样,纵身跃下,无怨无悔。

此时的海子,还不需要感慨浮生如梦。至少在那段时间里,他仍能看到生命中绿草如茵。他不需要在匆忙的路途上偷得半日闲暇,不需要随着星光去寻找远处的灯火阑珊。他有许多时间来聆听风语,静看烟月。这样美好的时光让人羡慕,但是这不是他的终点。他的终点是壮阔的大海或者苍茫的草原,又或者是安详的村庄,那里有他想要的自在。

我们真的离他很远,就像烟火人间离他很远一样。这个充满喧嚣与苦涩、荒草与尘烟的地方,和海子梦里的天堂相去甚远。所以很多时候,他举着星光行路,却总是走到衰草蔓延的分岔路,不知前路几何。我们只知道他无限孤独,可是陷于繁华人间的我们又怎会明白诗人心中的那份山明水静、月白风清。

长歌当哭

喜欢海子的人都会在不经意间想起,在这晦暗的尘世,曾有个轻灵的生命,坐在云间雨上,手牵一段斜阳,看草原上奔跑的羊群、大海上飘荡的船帆,还有村庄里袅袅的炊烟。他在那个逼仄的角落里,用纯粹的心境,勾勒出一片绚烂天地,安静地住了进去,从此不屑尘凡俗事,只与白云清风为伴。多年以后,仍有许多人捧着他的诗句凝望远方,泪眼迷离,谁能说他一无所有!

尽管海子的长诗不似他的短诗那样轻灵如雨,但那时候,海子曾经无限深情地投入在长诗的写作中,他手中的笔绕着月光,无数次触摸到千万年前的大地。

海子喜欢历史,对中外历史以及神话故事都有过深入的研究。所以,喜欢写诗的他,必然会以诗的方式,来写下他对沧桑变迁的体悟。无疑,那是一段奇妙的旅程,他完全可以凭想象站在古老而神秘的土地上,看那里的河流草木,斗转星移。他喜欢这样的旅程,就像完成了灵魂的洗礼。他定能看到遥远时空下人们奔跑的身影,听到无法理解的对白。对于诗人来说,世间万物皆可以用诗来注解。海子所欣喜的,便是可以用有限来对话无限,以尘埃般的生命来寻找历史长河中的云片雨滴。你可以诟病他的长诗,但你必须拜服他诗人的情怀。

仿佛突然之间,史诗走入了那个时代。新诗潮的诗人们都开始用现实的笔触,去探秘时空的远方。对于海子来说,史诗两个字有着神奇的魔力,吸引着他步步向前。不得不说,喜欢历史文化的他,与史诗有着不解之缘。1984年9月,海子完成了他的第一首长诗《河流》。这首诗有三章,分别为《春秋》《长路当歌》《北方》,共十五节,演绎了早期历史的轨迹。

那些心

那些湿润中款款的百合

那些滋生过恋情和欢欢爱爱的鸳鸯水草

甚至城外那只刻满誓言的铜鼎

都在挽留

你还是要乘着夜晚离开这里

在窄小的路上

我遇见历史和你

我是太阳,你就是白天

我是星星,你就是夜晚

……

村庄围住月亮

和我陷得太深的瞳孔

枝杈哑笑了

日子像残红的果实撒了一地

未来沉下去只有文字痴长

太阳痴长

于是更多了背叛和遗忘

为什么一个人总有一条通往地下再不回头的路

为什么一支旧歌总守望故土落日捆住的地方

那时的海子,倾心于这样的表达。遥远的历史就在他朝露般的诗行里摇曳着,泛着赤橙黄绿青蓝紫的绚丽色彩。尽管很多人不喜欢海子的长诗,但是偶然间打开他的长诗,仍能看到,那里有飘逸的云帆、自在的飞鸟,以及看不尽的野花、数不清的星辰。如果说他的短诗如雨滴或者浪花,那么长诗则如瀑布或者河流。只有走进去,才能体会那份厚重,以及从未消逝的轻灵。

《河流》投稿以后,只得到几位好友的认可,但是海子并未因此气馁。他是个执着的人,对于诗,对于生命,对于爱情,都是如此。既然开始写史诗,那就不会停下脚步,纵然前方一片幽暗,也希望在某个路口看到灯火。这年9月,海子开始写长诗《传说》,到12月完成。这首长诗有个副标题“献给中国大地上为史诗而努力的人们”。下面是这首诗的序言:

在隐隐约约的远方,有我们的源头,大鹏鸟和腥日白光。西方和南方的风上一只只明亮的眼睛瞩望着我们。回忆和遗忘都是久远的。对着这块千百年来始终沉默的天空,我们不回答,只生活。这是老老实实的、悠长的生活。磨难中句子变得简洁而短促。那些平静淡泊的山林在绢纸上闪烁出灯火与古道。西望长安,我们一起活过了这么长的年头,有时真想问一声:亲人啊,你们是怎么过来的,甚至甘愿陪着你们一起陷入深深的沉默。但现在我不能。那些民间主题无数次在梦中凸现。为你们的生存作证,是他的义务,是诗的良心。时光与日子各各不同,而诗则提供一个瞬间。让一切人成为一切人的同时代人,无论是生者还是死者……

这就是海子,对于整个世界和人类有着深沉的爱,所以他愿意为每座山、每条河取名,愿意以自己的孤独去面对遥远的历史。他能以敏感的心灵,感受久远时空下人们的悲喜,也能看到那些聚散离合、酸甜苦辣。那条路,灯光幽暗,可他毫不迟疑地走进去,只是想要向那悠长而沉默的历史真诚地问候一次。如他所言,这是他诗的良心。

值得一提的是,写《传说》的时候,海子开始了他的初恋。二十岁的海子,深情地触摸着两种温度,一种属于恋人的手掌,一种属于古老的大地。不知道当他牵着恋人的手走在北京街道上,突然想起长安古道是一番怎样的心境。开花的年岁,想必他也想全情地投入爱情之中,可是诗意就在心中,他无法拒绝那份美好。或许,对于这个纯粹的生命来说,爱情纵然华美,却也比不上清风白云留在心中的背影。

向你告别

没有一只鸟划破坟村的波浪

没有一场舞蹈能完成顿悟

太阳总不肯原谅我们

日子总不肯原谅我们

墙壁赶在复活之前解释一切

中国的负重的牛

就这样留下记忆

向你告别

到一个背风的地方

去和沉默者交谈

请你把手伸进我的眼睛里

摸出青铜和小麦

兵马俑说出很久以前的密语

……

土地,句子,遍地的生命

和苦难

赶着我们

走向云朵和南方的沉默

井壁闪过寒光的宝塔

软体的生命

美丽的爬行

盛夏中原就这么过了

没有任何冒险

庄稼比汉唐陷入更深的沉思

不知是谁

把我们命名为淡忘的人

我们却把他永久地挂在心上

在困苦中

和困苦保持一段距离

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这都是海子用生命最大的热情雕刻的诗行。那年,他开始写史诗;那年,他开始以年轻的生命聆听历史的回音。好像是突然之间,他喜欢上了长歌当哭。我想,海子对自己的选择从来都无怨无悔,那条注定无人陪伴的路,他飘然地走过,只有野花与星月伴着,若说孤寂,便是无边的孤寂;若说欢喜,怕也是无边的欢喜。无人知道,诗人在黄沙漫漫的天涯,能看见怎样绮丽的风景。

于这灯火阑珊的人间,他与诗一见倾心,从此不离不弃。而他,必须做物质的短暂情人,与小丑和烈士同行。虽然要无奈地面对柴米油盐的俗世生活,但他梦的马匹早已飞越人海。有诗的海子,虽然悲伤,却无比纯粹。诗之一字,是夕阳向晚,落霞满天;是春花秋月,大漠孤烟;是千年寥落,万载悲愁;是轮回变换,沧海桑田。那是一幅无比壮美的画卷,海子就在画卷前面,久久地伫立着。天真的海子,沉醉于诗的时候,经常遗忘尘世。

此间秋凉

梦里不知身是客。喜欢这句词,却又总是因此感伤。于这苍茫的人间,我们来去如尘,不着痕迹。偶然来到人世,匆忙地赶路,寂寞地离去,说起来,人生竟然只是一场莫名的旅行。遇见湖光水色,也遇见风雨飘零,可无论遇见什么,我们总会在某年某月某天,走到更远的天涯,从此与这喧闹的人间再无关系。

终于明白,许多长路都要自己走,许多孤独都要自己承受。曾有过的贪欢岁月,总会随风而逝,只留给我们空寂的流年,独自走过。尘世间,我们都只是行色匆匆的客人,看尽夕阳无限、春风旖旎,却终将领略西风凋碧树的凄凉。人生如梦,便是这番光景。梦里七色花开,梦醒时分总是萧索连着冷落。没有不散之席,没有不败之花。所有的聚散悲喜,我们都要独自面对。我们能做的,只是随遇而安。

随遇而安,听起来多美好,日子如闲花般悄然落地,而你只在莲花般的心事里静听花开花落的细碎声响。一缕茶香,一曲琴声,一段斜阳,哪怕只是茅屋一间、柴扉一扇,也能安放静谧流年。如此,似乎便能风雨无惊。可是世事茫茫,人潮汹涌,有几人能找到这样的清幽之处,又有几人能够甘于寥落,在少有人知的一隅天地里独守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