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众说钟叔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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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现代读书人的胸襟与眼界(2)

这时欧洲在中世纪黑夜之后,科学以意想不到的力量兴起了。恩格斯说得好,这是一个需要巨人而且产生了巨人的时代。伴随着反对封建等级制度的民主要求,自然科学向神学提出挑战,拒绝充当教会的恭顺婢女,和觉醒的现代哲学携手并进。中国却为东方专制主义所窒息,而以蜗牛的步履蠕动着。有识之士预感将有天崩地解的剧变,跂踵而望,在经传八股之外讲求经世致用之学,于是转而面向世界。

第三次浪潮余波复起时,一六〇〇年(万历二八年)徐光启遇耶稣会士利玛窦于南京,可谓中西文化交接的象征。这时上距哥伦布踏上西印度群岛一〇八年,在瓦斯科·达·伽马绕过好望角、横渡印度洋后一○二年。马克思提醒我们,这些史事“是用血和火的文学载入人类编年史的”。随后东来的欧洲人,有商贾、浪游者及军政界人,还有基督教传教士,中以耶稣会士为主。“人事多错迕”,竟由这些人充当中国人走向世界的介绍人!据李之藻《天学初函·题辞》称,他们前后携来西书七千卷;在《译寰有诠序》中又说“载书逾万部”。好学深思的中国人怎么看待这些外国著述呢?《明史·外国列传》的《意大里亚列传》说:

万历时,其国人利玛窦至京师,为《万国全图》。……其国人东来者,大都聪明特达之士,意专行教。……其所著书,多华人所未道,故一时好异者咸尚之,而士大夫如徐光启、李之藻辈,首好其说,且为润色其文词。

为了探求世界的新知识,先进的中国人怀着多么饱满的热忱和激情啊!当时主要学习和翻译西方的数学和天文学著作。徐光启和利玛窦合译的欧几里德《几何原本》(一六○七年),原著具有严密的逻辑推理思想,译文妥恰可信,通畅易懂,成为明清之际西学东渐的一块里程碑。

可是,封闭的自然经济和禁锢的专制主义共同阻扼着萌发的生机!徐光启等虽抱“丰衣食、绝饥寒”的利国裕民之志,而边患和内乱此伏彼起,皇朝上层的权力斗争不息,国事日非,没有一块干净土可供译介新知与科学实验之用!到了明亡清兴,康熙皇帝虽然还注重学术,但他限制对外交往,念念不忘的是绝对强化专制主义集权统治。天文历算等科学,建筑绘画等艺术,只容许成为封建主义的藻饰,宫廷消遣的供奉。

二十年前,科学界有位前辈曾将徐光启(一五六二—一六三三)和弗兰西斯·培根(一五六一—一六二六)相提并论,觉得二人同时,培根死后西洋科学有了飞跃发展,而光启身后二三百年科学为什么迄无进展?他从恩格斯《自然辩证法》中找出答案:在西方“归功于生产”,在东方则归咎于生产不能发展。为什么生产不能发展?问题只回答了一半。

徐光启与培根生年大致同时而所处时代大不相同。培根童稚时发生了尼德兰资产阶级革命,谢世时英国国会正向王权挑战,两年后提出“权利请愿书”。西欧封建社会在衰亡中!徐光启生当封建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统治的强化时期。旧王朝为新王朝取代后,这一趋势仍在进一步加强。我国走向世界的第三次浪潮,最终被腐恶反动的封建主义势力扼抑堵塞了!

东方真是无独有偶。日本德川幕府在一六三九年颁布锁国令;中国清朝前期也采取闭关政策。随着国势窳败,内忧频仍,到乾隆末年和嘉庆年间,闭关锁国便表现得更为突出。一七九三年八月,乾隆给英国特使G.马戛尔尼带回的复信最能说明这种态度:“天朝抚有四海”,“无所不有”;“常通消息,实属无益之事”。小农业和家庭手工业密切结合的自然经济,是闭关锁国政策的基础。封建专制主义有些什么统治诀窍呢?黎民思想要保持麻木不仁,岁岁年年要弄得不死不活,社会活动要服从于冷酷僵硬的教条,皇帝是最高的绝对主义肉身尊神,边境以外的河山与文化是不可接触的禁区。据说古希腊的雅典暴君,都把海洋视为仇敌。湛蓝翻腾的海洋激发人们的壮怀,走向世界能使人民见闻扩大,智能增进,均不利于旧统治的维持。

然而,中日两国近代的发展却又不同。日本于一八五九年开放神奈川(横滨)、长崎、函馆三埠为自由港,由接纳“兰学”到大规模学习西方,再经过一八六八年明治维新自下而上的变革,幸而摆脱了沦为半殖民地的危机。中国已被封建独断的教条缠束得衰弱而憔悴,在西方资本主义洋枪炮舰的攻击下,一八四二年屈辱地签订了第一批不平等条约,被迫开放五个通商口岸,套上沉重的枷锁,开始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

压迫者奴役的开端,反转来成为被压迫者觉醒的起点。广州口外伶仃洋上的炮声,惊醒了一些先进人士。他们尝到盲人瞎马夜半深池的苦果,觉得不能总在圣经贤传的章句中徘徊,开始引颈四顾,从无知进而探求新知。这就是近代史中“开眼看世界”(范文澜语)的时代,也是个“学问饥饿”(梁启超语)的时代。顺应历史的潮流,这时出现了走向世界的第四次浪潮。

每个时代的理论思维都是历史运动的产物。救亡图存的历史要求,强迫人们开始探索民族的出路,如饥如渴地吸收外来文化思潮的营养。这次走向世界浪潮的发动和发展,尽管有着曲折和洄洑,其流向是和时代的脚步相合的。从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开始的“师夷长技以制夷”,六十年代通权达变的洋务运动,到九十年代宣传“能变则全、不变则亡”的戊戌维新,再转向推翻清王朝统治的辛亥革命。摆在我们面前的这部《走向世界丛书》,就是第四次浪潮前期的一部分记录。

这部丛书辑集的作品,从各自的角度记下了中国人对十九世纪世界的探求和认识。嘉庆末年谢清高口述的《海录》稍为例外。清高少时随洋船漂海谋生,出入海国十余年,正值法国人民打开巴士底监狱前后,乾隆《四库全书》刚修成。他看到西方殖民者东来吞并滨海小邦,贩卖非洲黑人为奴;他还看到资产阶级撕下了罩在家庭关系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俗贵富而贱贫,其家富豪,贫者虽兄弟叔侄,皆不敢入其室,不敢与同食”。这是中国人亲历目睹西方社会的开先之作,克服夸诞和偏见的记述,在当时经史子集里所从未讲过的。

已刊的作品中,记载着到国外还看见些什么呢?这里摘录一二:

中国人对欧洲政治风习的最初观察:伦敦公议厅(国会),“各乡公举六百人,共议地方公事。意见不合者,听其辩论。必众议佥同,然后施行,君若相不能强也”。(斌椿:《乘槎笔记》)

中国派出的第一个外交使团人员,到西班牙听说女王伊丽莎白已于两年前逊位时称:“为君而不能尽君道者,国人不服,则政令有所不行,不得安其位矣。故西国君主,治法不必尽同;而不敢肆志于拂民之情,则有同揆焉。”(志刚:《初使泰西记》)

光绪初年,使臣在瑞士访问上下议院,看到不设总统,“办事则推七人为首,七人之中推一人裁决,定例每岁一易”。“无君臣上下之分,一切平等。”(黎庶昌《西洋杂志》)

通晓英语的外交家看到欧洲的城市建设,“游观燕息之所”,“无几微爱惜地面之心,无丝毫苟简迁就之意。与民同乐,则民不怨”。(曾纪泽:《使西日记》)

出使英法意比大臣实地观察后说:“昔郭筠仙侍郎,每叹羡西洋国政民风之美,至为清议之士所抵排,余亦稍讶其言之过当。……此次来游欧洲,由巴黎至伦敦,始信侍郎之说,当于议院、学堂、监狱、医院、街道征之。”(薛福成:《出使四国日记》)

中国女子走出深闺,参观大阪博览会中展出日本教育设施后,痛感我国“尚未注重国民”,“可叹!况无国民,安得有人材?无国民,且不成一社会!中国前途,晨鸡未唱”。(单士厘:《癸卯旅行记》)

中国的晨鸡也会高唱黎明之曲,来啼破昏夜的黑暗。以上这些见闻和感受,对于道光、咸丰皇帝和西太后那拉氏岂不刺耳绞心么?西太后赏识而优礼的大学士徐桐,遇见洋人就“以扇蔽面”,庚子年焚香祈祷骊山老母下凡“杀尽洋人”。未旋踵间八国联军压境,愚昧自大并不能拯救国家。也还是这个西太后,两年后恬不知耻地下了谕旨:“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民脂民膏都捧出来卖了!那些主张走向世界的人,从爱国的见地出发,却体会到应对外国经济侵略和思想渗透有所警觉;有些人还看出西方社会的弊病;有些人在蛮不讲理的帝国主义者面前毫不示弱,据理力争。毋待多言,各书无不带着所处时代的音色,受其自身地位的制约,不免瑕瑜互见。诚如《丛书》总序所说:“后人的思想和事业肯定要超越前人,但前人的足迹总可以留作后人借鉴。”

走向世界的第四次浪潮一泻千里。和前几次浪潮涌起的国情不同,封建中国在各方面都落后了;这时外国成功地建成了资产阶级的现代国家和工业革命后的新文化。到本世纪最初十年,留学生运动成为这次浪潮中的激流,风起水涌,山鸣谷应,在思想上和人才上为辛亥革命做了具体的准备。正如孙中山抒述自己出国感受时所说;“见沧海之阔,穷天地之想”,终于打落了威慑中国人民几千年的皇冠!这次激流的涛声,至今还在吴玉章等前辈辛亥革命回忆录中回响着。可是辛亥革命的果实被篡夺了,帝国主义挟持其卵翼下的封建势力,打破了中国人学习西方的梦想。我们的前辈继续前行,走向新的世界,把第四次浪潮推向最高峰,去寻求救国救民的革命理论。我们以空前未有的英勇气魄,舍身忘我的战斗精神,终于找到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真理,和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胜利地推进了东方历史的车轮。这波澜壮阔的内容,已不是本丛书所能包括的了。

关于中外关系这一类丛书的编辑,由来已久。这部《走向世界丛书》突破了前人旧辙,将着眼点移向社会政治、科学文化、中国人怎样从中世纪式的昏暗中睁眼展望近代史的晨曦。据总序说,《丛书》以“在中国共产党出世以前向西方寻找真理的一派人物”的作品为主。“有的人主观上虽不怎么追求进步,但所处地位重要,写的书又有历史价值和文学兴味,只要在政治和涉外方面没有严重问题,也酌予收录。”

这不是简单的旧书重印而已。编者做了大量工作,随处可见其辛勤劳动。首先选题颇费考虑,广搜博览,从七十年三百多种撰述中挑选,岂是易事?今见已刊部分,对每种书及其作者都作了评介。知其人而论其书,介绍文字的特点是敢于评论,摒除成见,不落窠臼,推陈出新。不以今天三岁小孩都知道有人造地球卫星一事,去踏倒前人,而是历史地看待其人其书。至于版本的择取,手稿的访求,字句的校勘,译文的订正,加标点,写小题,依原貌而偶作删削,存资料而两稿合并,对照今昔译名,选刊历史图片,可说是处处想到读者,在在都具匠心。在出版界又担起整理辑印祖国典籍的任务时,这部丛书提供了一个处理的案例。这样纷繁的工作,不会没有可以商榷之处,或存在某些缺陷失误,这应留待广大读者细心品评。对于新事创举,固应鼓掌欢迎,却不需要一律敬酒三杯。看已刊部分的封面装帧,已由设色过浓变得较为清雅,就可看出它在自觉地改进,想必会很欢迎读者的批评指正吧。

对编者钟叔河同志,素昧平生,相信他的劳绩会获得社会的肯定。据湘中传来信息,从丁酉年起,二十多年间,他经历了一条险巇而漫长的道路,艰辛备尝,好学不辍。当重新回到党和人民的怀抱,并非宝山空归,而呈献出这部很有意义的丛书,祝愿祖国在新长征中振翼起飞。这当然是好样儿的,也是应该这样的!有不少这样的同志,曾托危崖,餐风饮露,在无望中执着希望,当束手时不甘负手。他们掏出自己的心,高高地举在头上,跪倒在地母的胸怀里吮吸乳汁。生活如此绰约多采,胜似学院寒窗青灯黄卷。石田里居然长出了惹人怜爱的花果,成为那逝去的时代小小的纪念。

我们正站在历史新时期的门槛上。祖国抖擞精神,又一次领略多难兴邦的繁剧和困恼,猛进和欢乐。举目观看:“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那人是谁?社会主义现代化!

鲁迅十分赞赏“汉唐气魄”的雄大,提示我们要走向世界,大胆采用外来事物。早在一九一八年,他就很沉痛地说:

许多人所怕的是,“中国人”这名目要消灭;我所怕的,是中国人要从“世界人”中挤出。

到一九三四年,他又批判闭关主义,提倡“拿来主义”,指出必须汲取世界先进文化的营养。细数年华,我们平白地荒废了多少宝贵时光!

现在,我们面临中国历史上走向世界的第五次浪潮,这是充满着无限希望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