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众说钟叔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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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先行者并不孤独(21)

只是一杯茶还浓着,时间到了中午。念楼午餐,是梁由之特别企划的,说吃吃钟老的家常菜,感受平常状态。钟老特别推介五花肉熬芋头汤,觉其味浓甘,印象深刻。过饭厅处,意外看见一帧沈从文章草斗方,写赣州八境台的。沈从文章草《赣州八境台》诗,曾在董桥的文章中见过,是朱丝栏长条章草小字,念楼这幅,或许别有话说。

下午,在“熬吧”开新书发布会,并向寿星钟叔河、朱正祝寿。熬吧是一处好读书的所在,这些年来,运作了不少文化活动。听完两寿星的精彩演讲,一些名家的祝贺致辞,主事者王来扶让我作为外地来的嘉宾也说上几句。因此,我说了大意是下面这些话:到长沙来,就是为了向一个老编辑致敬。饮水不忘引水人。如果不是钟叔河等人在八十年代的筚路蓝缕,出版知堂的书,那么,我们许多读书人,就很可能错失“苦茶”,而沉浸在“荔枝蜜”中。因此,希望有机会当面向他们致敬。一个优秀的出版人,应该把最有价值的东西,广为流布,让更多的人读到。出好书,出有价值的书,那是一种功德。而出版垃圾,暂且不说对人们的心灵毒害,最起码不那么环保。即使你称它是什么“鸡汤”什么“蜜”,大概也无济于事的。

顺便说一下,为了这次活动,熬吧的朋友很用心地制作了一饼寿茶,茶纸上有钟叔河、沈昌文和朱正的签名,非常贵重难得。我想放到有足够的年龄来喝,再过二十年罢,说长也不长的。

(录自作者新浪博客)

老头挪书房

朱纯

搬入这栋高层宿舍近六年,算是有生以来住得最宽敞的。装修由老头一手操办,他做过几年木工,画过图纸,可能有这方面的爱好。装修后,朝南一间客厅,一间主卧,还有一间做书房。书房三面靠墙都是顶天立地的书柜,他就在这三面围城中看书做事,因为阳台宽,光线暗,整天开灯,日子一久,就觉得不舒服了。

这时他便挪到北边他的卧室里去工作,这间房子较小,开了个单人床,摆了两个书柜,又放上一张书桌,来了朋友,个把人还有凳子坐,再多就只能坐床上,女同志更觉不便。家里的书也越来越多,自己买的,别人送的,到处是书,夸张一点说,简直到了脚都没得地方伸的程度。于是他又有了个想法,想在附近买套小点的房子,专作书房和工作室,我也赞成,便到处去看房子。

不幸的是,就在这时,我体检发现得了乳腺癌。这一下他比我还紧张,原来的想法立马冰化雪消,一家人都为我治病操劳。紧张了一年,我的病情逐渐稳定,居然还能写点文章什么的了。老头也慢慢恢复了神气,又想把工作条件改善一下,和我商量,要把客厅改成书房,说是我们家来的客人多半是谈书看书的,接待客人时反正不能再伏案,这样做正合适。我嘴上没有反对,心里却说:你也七十多岁了,还劳神费力做什么。但转念一想,他的父亲活到九十岁,母亲也八十多,长寿因子一定会遗传,他五十三岁和六十二岁两次脑出血,都没有留下明显后遗症,肯定还活得几年十几年,便同意了。

就这样,客厅里的大型布艺沙发、玻璃茶几、电视机柜、装饰柜……通通都给女儿搬走。连我买来的一棵大巴西木,原来只有九片叶子,几年来长得枝繁叶茂,一直冲到天花板,人人见了都赞不绝口,也送给朋友了。将近三十平方米的大厅,最后只留下一张台球桌。

厅屋腾空以后,老头子就忙了起来,东量量,西量量,还弄来绘图纸,左画右画,足足“设计”了一个礼拜,才找人去做。花了一个多月时间,做成漆好的木器才搬进屋来摆好。东西两边全是书柜,东边一排中间留出了电视机的位置,柜顶上一排格子放装饰品;朝南的大窗户下面则是一排矮柜,里面放大开本的图书,还“组合”了卡片柜、文具柜,电话也移到了矮柜上。和矮柜成丁字形放着一张大书桌,又配了两张可以拉动的矮方桌。我常常笑他“獭祭鱼”,写篇千把字的小文,也要摊开好多书,这里查,那里找,“抄都没有你这样不会抄的”。如今他总算有了摆书的地方,可以放开手脚“抄”了,来了朋友扯乱谈,也都很“自由”了。一下子增加了上十个书柜,原来挤得一巴焦的书和材料,从此也各得其所,都有了归宿。

他的“自由”也带来了我的“自由”,如今老书房便由我独享。早几年我学会了电脑,在电脑上看新闻,查资料,同波特兰的女儿,洛杉矶、费城、凡尔赛各处的外孙女,以及省内外的亲朋好友们聊天,一切随我。活到七十八岁,我终于也有了一个自由的空间,这都是老头挪书房挪出来的结果,讲老实话,原来硬是想都没有想到过的呢。

(二〇〇七年一月十一日《三湘都市报》)

【附录】

二〇〇七年一月二十一日,朱纯病逝。当天,钟叔河发出“哀启”,全文如下:

我妻朱纯已于本日凌晨二时去世,终年七十九岁。

零四年十月朱纯查出癌症,当时即已扩散,预告凶险。她却从容面对,说“五七年没打垮我,七零年没打垮我,这次病来得凶,人又老了,可能被打垮,但垮我也不会垮得太难看,哭哭啼啼”。零五年九月她预立遗嘱,说她只要能动,就会活得快乐。两年多来的情形,确实如此。

朱纯一九二八年生于长沙河西,四九年八月进报社当记者,五三年和我结婚。五七年后夫妻协力劳动维生,她成了五级木模工。“文革”中我坐牢九年,她独力养大了几个孩子,送了我母亲的终。五十四年来,她照顾我和孩子远比照顾自己为多,最后对我说的一句话还是:“你不要睡得太晚。”

朱纯一生朴实谦和,宅心仁厚。我的朋友都是她的朋友,对我有意见的人对她也没有意见。连家中的保姆,无论去留,从没有说她不好的。

朱纯能文,但无意为文,离休后才偶尔写写,有《悲欣小集》,亦不愿公诸于众,只印示生平友好。重病后这两年多,她却发表了不少文章,最后一篇《老头挪书房》,刊载于本月十一日《三湘都市报》,文中仍充满了对生活和亲人的热爱,她自己却在文章见报十天后便永别亲人和生活了。

此时此刻,我和孩子们自然是极为悲痛的,但谨遵遗嘱,只将哀启发送给至亲好友和关心过她的人,不举行任何仪式,家中也不设灵堂。故恳请大家不必来函来电更不必亲临。只请知道这回事:朱纯已走,如果觉得她还好,是个好人,在心里记得她一下,就存殁均感了。

(二〇〇八年一月《青灯集》初版)

我幽默的父亲

鲜鲜

在我三岁的时候,我的父亲把我抱上三轮车,哭声喊声搅和着三轮车的“突突”声,从此,我们父女天各一方。

我是不想提起过去的,可事实上又不能抹掉这一切。当你来到这个世界所要经历的,你是没有办法选择的,你都很无奈,正如我今天所要提到的。在你的一生当中有好的也有不好的,但是我们也要感谢上天,他给你的也是你能承受得了的。这是我最近在看华里克牧师《标竿人生》时得到的一点启示。

我二十岁时才从内蒙古回到我的父母身边,走进他们的生活,才认识我的父亲。那时我的父亲刚从茶陵洣江农场出来,一米七三的个头,十分瘦弱,终日不见太阳的脸上戴着一副黑色框架的近视眼镜,有整齐而洁白的牙齿,一双细眯眯的眼睛。他特会说笑话,非常幽默,他的工作就是看书、编书,他的爱好就是扯谈,当然对那些传统的点心小吃也特别喜欢。

爸爸常常说笑话,他说的时候一点都不笑,说完后要用眼睛扫射一圈,等人们仰天大打哈哈的时候,才会跟着打上几个“哈哈”。这是爸爸今生最快乐的事情,特别是跟他的老同事在一起时,也就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一起被打成“右派”的那几位,有张志浩、朱正、罗印文等,还有他在从前读中学时玩得好的几位,有男的,也有女的。爸爸的女朋友还挺多的,也许是爸爸的才华与幽默,还有我那豁达的母亲,使爸爸有了今生最宝贵的一笔财富——那就是患难之交。记得有一次我叫尚姨的从新疆回来探亲,我爸妈接她到我家来做客,在他们的谈话间我冥冥中感觉到了他们从前的那种友谊,记得尚姨对我妈妈说:“朱纯呀,钟叔河他至少还逗你打上几个哈哈。”我看到了妈妈那脸上泛起了幸福的微笑。

爸爸不但在朋友中间是这样,在家里在他的四个女婿中也是如此,只要大家在一起,他总要调侃一番:别人说你四个女婿没有一个像你长得好看,那没得一个……说的时候故意把语调拉得长长的。

爸爸从不上街,也不买东西,从不讲究穿,衣服都是妈妈请裁缝师傅给他缝制的,几件旧布衬衣,几条棉布裤子,即使过年他也不换一下,有时我们给他买来他也不穿,只是挂在那里。这不是他不舍得,而是他不讲究,有条裤子打了几个补丁他还在穿,他确实是喜欢那条裤子。妈妈常常唠叨他,他总是调侃说:“我衣架子好,随便穿什么都好看。”的确,爸爸是个很有气质的人。

爸爸爱读书这是有了名的,还没满十八岁就考上了当时的《新湖南报》社,因为他的文章写得好。他还是一个中学生,就能靠稿费来改善自己的生活。进了报社,就被当时的社长李锐看好,他写的稿子不必修改一个字,没多久就把他放在记者部,负责看记者发回的稿子。有时候讲起过去的事时,他还开玩笑地说:“谁谁的稿子真头痛。”而那样的日子也不长,一九五七年他就被扫地出门了。听爸爸说当时也有人真同情他,认为这样整人太可惜了,而据说有个领导在大会上说:“即使湖南日报只有一个‘右派’名额,那也是钟叔河!”而苦难的监牢生活让爸爸又有了更多的思考,在出狱之后,他对中国的历史、文化有一种更深的使命感。他常对我们说,他耽误的时间太多了,他要真正做点事。还说,对我们没有尽到责任。

是的,二十多年来爸爸一直在伏案工作,他不是要为名为利,这作为他女儿的我最清楚不过。记得有一次爸爸对我说:“他们说我厕所洗得干净,给了我一个‘掏粪’奖。”后来我才知道“韬奋”奖,是中国目前在新闻出版领域里面的最高奖。爸爸总是这样幽默风趣,总会苦中作乐。这就是我的父亲——钟叔河。

(二〇〇五年七月《文学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