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众说钟叔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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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先行者并不孤独(13)

“进了大门有并排三个电梯,不要上去,那是出版局的办公楼。往里走,那栋三十层大楼就是的,上电梯到二十楼,左手边就是。”这是老先生在电话里叮嘱又叮嘱过的。在他心目中,大概我不仅是一个外地人,而且还是一个外地小孩吧。

我乘上电梯,一眨眼来到了二十楼。一块深色的半圆竹雕镶在保险门上。定睛一看,哈,正是“念楼”所在。他没有骗人,念楼就是二十楼。

“谁呀?来了!”里面传出了熟悉的浑厚声音,正是念楼主人钟叔河。

大概来之前已经熟读了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的《念楼集》的缘故,对于念楼竟一点没感到陌生,甚至还觉得相当熟悉。

先生已经端坐在靠阳台的大书桌前,太阳照亮了他半个脸面,看起来精神不错。他戴着一顶红色的尼制鸭舌帽,不戴眼镜。

“昨天晚上来了人谈事,睡得很晚,一点钟才睡下,早上就起得晚点。”他的湖南口音我已慢慢听得懂了。

他从大椅子上起身,坐到我落座的沙发对面来。

“你什么时候到的长沙?不是要去湘西吗?”

“湘西已经去过了,这次来就是要看凤凰,看看沈从文的家乡,然后就是来拜访您。”

“哦,凤凰古城还是不错的,出了几个文化名人嘛!但是,古城现在的一些做法,我也有不同的看法。”

这时,保姆做好了早餐,是几个水饺。

“你说,我边吃边听。”

“我想请教两个问题。一般来说,做出版事业的,只有在中心城市,比如北京、上海,才比较有可能做出具有全国影响的东西,而您在长沙,并且是刚刚改革开放的一九七九年,您就着手编辑出版《走向世界丛书》,并获得巨大反响。我想知道,这里头到底有些什么原因。第二个问题,您为什么被打成‘右派’和现行反革命?”

在听我讲话的时候,不小心,一个饺子掉到了地上。

“这个……你何时离开长沙?”

“十一点。”

“哦。时间紧,无法深谈。我的家庭也是个读书人家嗄,我的父亲是梁启超的学生,那是在时务学堂,他的同学里面有许多名人,做过民国教育总长、创办了北京师大的范源濂,还有杨树达。我父亲做了教书匠,家里还是有些书的嗄,从小我就喜欢读书,也读了不少外国书,像《列那狐》,自然是都读过的。”

没有说完,他去与广西师大出版社通了一个电话,因为他编的《周作人散文全集》即将出版,朱正先生从样稿里面发现了一个错误,需要改正。

“我只是一个编辑,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外界对我的看法,都是高了一些。编辑《走向世界丛书》,那并不是一天的想法,早在五十年代,我就读到了一些早期知识分子关于西方的记述。因为多读了一点西方的书,我一直在想,我们国家何时才能结束封闭,走向开放。至于被打成‘右派’,有一个关于我的四十八条。”说着,从抽屉拿出一份打印稿,上面有红笔作的修改。

“你看了这个,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被划为‘右派’。那些话,我是承认的。那时候,我,朱正,都喜欢读书,读了些关于民主自由的书,也读了巴枯宁、克鲁泡特金、考茨基的书,产生了一些思想。那时候就是不允许人有思想嗄,强调大一统,害怕异己的东西。”

他的话把我的思绪拉到很远很远,一个我不曾经历过的年代。但是,却能够让我产生深深的共鸣。我明白,一个人的遭际,取决于他的个性,但更主要的,是取决于他的时代。

“你马上要走了,我就一句话结束吧。那时,我们的国家偏离了人类文明的轨道,而我们却要回到那轨道上去。”

这就是他被划为“右派”的原因?这就是他九年铁窗生涯的理由?

可是,“右派”也好,坐牢也罢,都没能阻止他读书,更不能遏制他思考。他曾引用法国诗人的句子:“我的杯很小,但我用我的杯喝水。”又说,在古人中,最崇尚张岱;今人中,则最欣赏周作人,因为他们能够说自己的话。

唉,他的话匣子似乎刚打开,可是,我竟要走了!

再看看他的书房,客厅,都是顶天立地的书架。我的到来,不过短暂打断了他与书为伴的生活。

忽然看见了摆放在书架里的一个小刨子。好像怕它孤单似的,他将它与《四部丛刊》《四部备要》等大部头放在一起,因为那也是他曾经谋生的工具之一,是他按照外国图样尺寸亲手仿制的。

七十七岁,人生已进入了老境。可是,我在那里感受到的,却是鲜活的,充满激情的,无止境的追求。

(二〇〇九年一月三十一日《新安晚报》)

钟叔河——“走向世界”以后

咸江南

“走向世界谈何易,打个圈圈归了原。如今一本几百块,青灯照我卅年前。”此首打油诗是钟叔河前年为携册造访念楼的爱书客所作,笑谑中含了世事之慨。而客人所携之书,正是初版于一九八〇年的《走向世界丛书》中的一本。因卖售已久,坊间颇难觅得,价格遂逐年看涨,其时数千元尚难购得一套。去岁这套书已由岳麓书社重印,作为编者,钟叔河于“重版前言”的末尾写道:《走向世界丛书》的重印终于启动了,无论如何,这总是令人高兴的事,虽然晚是晚了一点。

然而这高兴背后其实尚有难以释怀的深憾。《走向世界丛书》专收一九一一年以前中国人访问西方国家的载记,明治维新后的日本,也放在西方国家的范围之内。所收载记,以亲身经历、直接闻见者为限,原拟出百种,八十年代以十卷本之面目问世,而内中只有三十六种,此次再版依然不见添增。余下的六十多种,虽然材料齐备,点校已竟,至今仍与众古旧版本一起置之念楼。三十年来,这套书在学人书友中口碑相传,流布甚广,史料价值以外,其促进思想解放,推进现代化进程中的功用,更是它深层影响所在。而当年以一人之力编成如此皇皇巨著的钟叔河,提及此书,却甚为烦恼:

“这些年来不断有人问我两个问题:那六十四种书何时出?此套书的单行本又何时出?还有人问《凤凰丛书》是否会再版。《凤凰丛书》基本上不会再版了,而此套书未能出全,的确原因种种,如何付费的问题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我现在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助手。虽有不止一家出版社来谈过出版事宜,但此书就如同我的儿子,我不能只签个合同就把它交给出版社操作,我得找一个有能力、值得信任的年轻人,此人即使不是出版社的人员也没关系,关键是要能够跟我工作三到五年,一起来把这套书的编撰完成,我愿意提供给他全部的资料。但这个人非常难找,我找了多年,都找不到。现在没有年轻人愿花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来做编书这种苦差事了。我很苦恼,希望通过报纸的宣传和推动,可以快点找到这个人。”

欲把金针度与人,却找不到那个合适的人,《走向世界丛书》的增补工作只好搁浅。今年四月钟叔河编《周作人散文全集》问世,放下了这个大部头,他现正忙于翻查家谱,撰写自传,而他的文集《笼中鸟集》最近将由青岛出版社出版,书名取自京剧《四郎探母》中的一句唱腔,其中收录了四五十篇从前发在各种报刊的文章,有十多篇原名“走向世界以后”,所介绍的正是那未增补的六十四种书中的十多种。此外,某出版社今年也有意出版他一本谈旧忆往的散文集,但因为其中一篇谈及“反右”种种,颇为顾虑。对此钟叔河觉得不解:“像谈‘反右’经历这样的书,如今已不知出版多少了,有什么不能说的呢,无非是些个人体验罢了,说是我得把内容修改修改,可真实的经历如何修改,那些曾真实出现的白纸黑字上的东西又如何修改?出版社太胆小了。”

回看几十年的出版生涯,钟叔河觉得颇可自傲的是,凡是经过他手编辑的书,都是有生命力的,不独《走向世界丛书》,《曾国藩全集》、周作人的书、《凤凰丛书》等都影响颇巨。“我认为做编辑最重要的就是,要有自己的点子。出版社如同一个乐队,要在里面奏出自己独特的音色。如果一个人做的事情是有我不多,无我不少,那就没有意思了。我对现在的年轻人不是很满意,他们都很聪明,智商很高,但考虑自己很多,对工作的热情太少,想挑的担子比我们这辈人还小了。如果仅仅把工作当作职业,忙着赚钱,顾自己的小家,就不会知道工作有工作的乐趣,没有理想就没有创造性了。做出版,出书,最终目的是为了推动人类文明前进,而现在的人理想主义太少了,这是让人很悲哀的现象。”

(二〇〇九年九月二十三日《中华读书报》)

蓝朱两支笔

俞晓群

五年前,王一方先生在《搞出版,一定要读陈原》一文中写道,听钟叔河先生谈出版心得,有一句很私房的话至今记在心头:“好编辑是编出来的,也是写出来的。”戏称编辑“要两支笔”,蓝笔自娱,朱笔编文。

我很喜欢钟先生的这个观点。因为编辑做久了,往往会养成一些不良习性。比如,眼高手低,嘴勤手懒,思想空洞等等,弄不好还会走向疏远学术文化,埋头于技术性操作,以及崇尚极端商业化的道路。那么,怎样才能避免呢?解决此类问题的方案之一,正是一面编书,一面坚持自己写一点东西,即所谓编辑要有“两支笔”。其实,“两支笔”并不是编辑的专属。按照钟叔河先生的另一个观点,知识分子的身份,也可以根据他们的职业,划分成从事教育、创作和文化传播的三类人。其中的精英分子,会相应地成为教育家、作家和出版家。但是,我们稍作观察不难发现,这样的职业定义是无边界的,许多文化人都会携着所谓两支笔或几支笔,在这三个职业之间跨来跨去。一般说来,在他们的“多支笔”中,那支最“主要的笔”,决定着一个人的身份确认。

周振甫先生是以编辑工作为“主笔”的。他从事出版工作近六十年,编了很多好书。其中最有名的故事,是编辑钱钟书先生的著作《谈艺录》《管锥编》《管锥编增订》,并且为之代拟目录。钱先生在《管锥编》序中写道:“命笔之时,数请益于周君振甫,小叩辄发大鸣,实归不负虚往,良朋嘉惠,并志简端。”但是,周先生又是一位勤于笔耕的人,他从第一部著作《班超》(一九三五年)起步,流年辛劳,亦编亦写,数十年下来,竟然有五十余部著作面世。而且他的写作文体独特,大不同于那些正统的学术文章,看上去更像是一篇篇高质量的编辑“审稿意见”。当有记者问,您一生著述丰厚,却终年“为人作嫁”,没有成为一位专业学者,不感到遗憾吗?周先生淡淡地答道,我是中华书局的编审。实际上,周先生始终是把编辑的那支笔放在首位的。即使做学问,做的也是编辑式的学问。所以我说,与其称周先生是一位学者型的编辑,不如说他是一位“编辑型的学者”更确切些。

鲁迅先生手中的笔,无疑是以创作为主导的。但是,他手中的另一支笔,却对出版投入了极大的热情。据吴永贵先生整理,鲁迅先生一生中创办过七个出版社:未名社、朝华社、三闲书屋、野草书屋、铁木艺术社、版画丛刊会、诸夏怀霜社;编过九种刊物:《莽原》《语丝》《奔流》《朝华周刊》《萌芽月刊》《文艺研究》《前哨》《十字街头》《译文》;编辑图书七十六种,丛书十一种,自费印行十三种,作序跋四十三种,校阅并介绍出版的四十余种,共约两千多万字。即使是这样,我们仍然不能把鲁迅先生拉入编辑行列。因为他的编辑活动,是辅助于他的文学创作活动的。你看,后人赋予鲁迅先生许多称号,诸如文学家、教育家、思想家、革命家等等,却较少有人提到出版家,正是此理。

事实上,手执两支笔或多支笔的文化人,并不少见;但最终将创作、教育和出版三大职业一并做到极致的人,却很少见。比如,上面谈到的鲁迅、周振甫二位先生,都未能做到这一点。不过,有一个人做到了,他就是叶圣陶先生。叶先生是一位集教育家、文学家和出版家于一身的人。他为学生编写教材,他创作了丰富的文学作品,他从商务印书馆、开明书店,直至人民教育出版社,一路走来。他一生都热爱教育,一生都没有停止写作,一生都没有离开过出版。尤其值得称赞的是,在叶先生那里,教育、创作与出版三个职业是平等的,他把它们建筑在一个同一的文化平台上,一视同仁。我觉得,这也是叶圣陶先生成就人生伟业的基础。

在这里,我之所以特别强调“一视同仁”,是因为在许多文化人的眼中,出版的地位是比写作和教育的地位相对低气的。编辑毕竟是一件苦差事。且不论“为人作嫁”的心酸,出版职业的基本特征,往往会使编辑队伍的群体,出现博而不专,甚至疏远高雅文化的倾向。如果再染上满身铜臭气,我们的职业形象,就会陷入更为不堪的境地。

当年胡适先生是很尊重出版的,他在一九二一年日记中写道:“得着一个商务印书馆,比得着什么学校更重要。”虽然他不肯投身出版行业,依然做他的教育家、学问家与作家,但他没有说挖苦的话,只是解释说,因为自己没有出版经营与管理的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