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众说钟叔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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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先行者并不孤独(12)

后来,陆续读到先生更多的书和文章,对他的了解也就更多了。先生出身书香世家,乃翁曾留学日本,是中国早期的渡洋求学者之一。他自己早年投身革命,后来进《湖南日报》社,因书生意气,于一九五七年获罪,成“右派”,“文革”中复陷囹圄,被判十年徒刑,直至一九七九年才获释,也算得一位老“运动员”了。我虽无缘罹此坎坷,但仍落得个“不务正业”的名号,有时便把苦恼向先生诉说,先生乃敦厚长者,总是给我以理解和鼓励。记得信中曾说:“读书写文章,即如酒人之于酒,欲罢不能,不懂味的人是难于理解的。恐怕由他去吧是唯一的处理办法。中学教师,夏丏尊、朱自清、周作人,都是当过的,如果他们当初不‘不务正业’,在文学上会造成多大的损失!但现在不比从前,个人很难有真正的自由,苦恼也是免不了的。”

几句话,给我以极大的鼓励。由此,我坚定了继续读、写的信心。其实,在文化日益荒漠化的当今,作为一名有良知的文化学者,他自己也是有很深的苦恼的。他身体不好,写信常说“贱体不争气”,我不忍心写信打扰他,因他每信必复,我没有理由耽误他的宝贵时间。常常只从不断发表文章这一点来推断他身体的状况。有一段时间,久未读到他的文字,心里便有些着慌,写信去问,他回信:“我身体还好,只是天热,不能做事。文章一是写不出,二是不想写,因为言不由衷则不愿言,言之使编辑犯难则不忍言也……”

尽管不愿写或不忍写,可是先生却从未放下他的笔。相反,“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他一边写,一边编,佳作迭出。后来就读到了他的《念楼随笔》《念楼学短》,杭州的叶小芳大姐还寄来了《钟叔河散文》。这几本书,《念楼学短》我最喜欢读。我曾在一篇题为《短文的魅力》的读书随记中说:

“钟先生的慧眼识短,简洁风趣的译笔,加上其后的随感,如三豪灵笔,画龙点睛般地把读者引领进深广阔大的思维空间,启人睿智,发人深思。短,加上‘思想、气质和趣味’——先生将自己独得的短中三昧集为一道大餐,让我们领略了短文的魅力。正如论者评价此书所说:‘习惯了洋洋洒洒码字,将汉语言文字弄得肮脏不堪,对文字垃圾已经麻木了神经的我们,捧读此书,惟有汗颜。’”

先生的文章,不温不火,雅致、清净,读之如春风拂面,又如面临一片澄明清净的湖水。文章见识尤其深刻,拈花之处每每见于字里行间,使慧心人醍醐灌顶,露出会意的微笑。

十年来,多得先生恩惠,一直思有以报之。南海出版公司委托我编一本供中学生阅读的散文选,初高中上下两册,我选编了先生的四篇散文,《湖南官话》《黄鸭叫》《差距》《沿着岷江走》。只可惜高中册未出版,只收进两篇。但也慰情聊胜于无,算是略微了却了我一桩心愿。

书印成后,我给他寄去一本。随信附上两张花笺纸,求先生挥洒,以为纪念。不久,先生的复信就摆在了案头。当时的心情,真是激动得难以言表:小子何德何能,竟得到前辈如此垂青!

信中附言道:“拙作承青及甚感,笺纸已遵嘱写了奉呈,因从来不蓄笔砚,只能以‘硬笔’写出,请谅。”两页笺纸,第一页写了一首自作诗:记得青山那一边,花间蛱蝶正翩翩。可怜茵梦湖中水,不照人寰五十年。

附注中言:“小说《茵梦湖》中莱因哈德警句有云:我们的青春在青山的那一边,可现在它们到哪去了呢?近作怀旧小诗,呈 德水仁兄一哂 长沙钟叔河 新一年。”

第二页,写的是严复译孟德斯鸠《法意》(今名《论法的精神》)中的一段话:“孟德斯鸠不信上帝,临终时神甫问之曰:汝今知上帝之伟大矣乎?孟氏对曰:帝力之大,正如吾力之为微。呜呼,此言真可以金字刊为其墓铭也。录严又陵译文以应 德水先生雅属 长沙钟叔河辛巳正月。”

两页纸右上角都钤了引首章,印文曰:风满楼。落款后有先生的名章。两文内容虽不相同,但是悲天悯人之怀,溢于纸上,令人寻味不已,唏嘘久之。

和先生神交多年,唯一遗憾的是,一直缘悭一面。一九九八年九月,先生来信,说可能在年底来京,届时可谋一聚,我兴奋了好一阵子,可先生到底没有成行。所以至今,除了在那一年《新闻出版报》的当代文化名人摄影专栏上见过先生的肖像外,一直没见过先生一面。应我之请,先生曾寄来小照一帧,那还是一九九三年照的,先生身着一身玄色上衣,头戴鸭舌帽,伏首案头,已不复当年肖像的丰满、冷峻,而是面容清癯,态度平易,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文稿。案上是公文袋、书稿和一叠卡片,背景是硕大的书柜,确实是一位笔耕不已的“老编”形象。照片背后写着几行字:刘德水先生惠存 钟叔河持赠。

先生虚怀若谷,谦虚待人。当年我写信,都以学生落款,先生回信特意指出:不必如此客气。自称“我也是虽好学而学无所成之人,文章既写不好,又写得少,所以既不敢妄称学人,也不能冒称文人,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已退休的编辑罢了”。其实,有学富五车的腹笥,有数百万字的著作、上千万字的编著俱在,先生不是学人,何人敢当学人?先生不文,斯文何在?先生虽已退休,先生又何曾退休?——他实在是退而未休呀!

即便退一步,仅以“编辑”称之,这也实在是一个很高的评价了。编辑,首要的是眼光和见识。他的《走向世界丛书》以及对知堂老人作品的钟情,都是在审慎地对中华民族的文化品格进行梳理,以期光大发扬。这是功德无量的善事。此外对书籍装帧的癖好,也都是当今难得的行家。张中行先生吝于褒奖人物,但是也说:“当今出版界,北方是范用,南方是钟叔河,没人能比!”这只要看看《儿童杂事诗图笺释》的版式编排就可一目了然——“看着舒服!”用先生自己这句朴素的话来评价,其实最恰当不过。

近两年,很少和先生通信了。他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好,实在不愿再打搅他。他的时间不独属于自己,更不独属于我这样一个后生小子。让他把更多的时间留给编辑吧。每当想起先生,我就把他的书拿出来,翻开,看看,以慰心中惦念之情。有时上上网,看看有先生的新作,就知道,他还是健笔凌云,老而益壮,心里也就安定了。

前年随旅游团去桂林旅游,坐火车,路过湖南,在长沙站停了几分钟。我的心颇不平静了一阵子。望着眼前一座湿热、喧嚣的长沙城,我想:这里有我的一位前辈、老师,他叫钟叔河。于是,连这座素昧平生的城市,也感到亲近了许多。

(二〇〇六年四月《书人》)

民间有钟叔河

朱晓剑

下午,在旧书摊闲逛,不意间看见一册《侠隐记》,译述伍光建,茅盾校注的。记不得在什么地方看到过介绍《侠隐记》的文章了,说是极好的本子。这次遇见犹如艳遇一般,不可多得。回来翻阅一下,不想居然是钟叔河先生编辑的书,更是意外的惊喜了。说来,钟叔河是我颇为敬佩的出版人,思想通达,文笔亦好。他在读书界早已享有盛名,更何况经他手做出来的书都颇有分量。

最早是在杂志上读到钟叔河先生的短文,十分喜爱,短却分量足,比时下许多灌水的文字好得多了。于是留心买他的书,《中国本身拥有力量》我买的是最初的版本,读来甚觉有味。值得说一说的是买《念楼学短》的经历。

书刚上市时,在书店看了部分内容,十分喜欢,但一看价格是三十八元还是考虑了一下。因那时经济不大宽裕,就常常跑书店看书,每次去书店总要跑到《念楼学短》陈列的位置看一看,书依然在,很放心地走了。不由得暗笑自己,这书不是畅销书,看的人也不是很多,我倒也不必急着去买,等有了钱再买不迟,好像书就放在那儿,少有人理会似的。差不多等了大半年,我再去书店,走到老地方,却不见了《念楼学短》。不免诧异,去服务台查询,说是刚卖完,还有一册,却不知所踪,营业员说可能是没有了。我懊恼地走了,要是早一天把它买下来就不必这样了。

那年春节,从安徽老家回成都,到了郑州专门停一下,去书市看一看,不得。又去几个地方,还是没有,只好怅然而返。回到成都,依然是不死心,没事总要去书店转一转,也许奇迹会出现的。我的运气似乎不那么好,每去总是找不见《念楼学短》,有些气馁了,只好等着这书再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去书店,再去依然习惯性地浏览文学理论书柜,却十分意外地遇到了《念楼学短》。那种惊喜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赶紧去付钱,生怕从此失去了似的。

当然,我算不得是钟叔河先生的“粉丝”,尽管陆续买了一些他编著的书。在我看来,他对于传统文化的热爱是比那些提倡国学的家伙做得要多。其实他的那些短文章原本是用来教他孙子辈的“教材”,不在于读古文的“今译”,“而是读之有感,想做点自己的文章”,体现的是钟叔河式的读书方式和他对待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态度。不过,他又引郑板桥的话说:“有些好处,大家看看;如无好处,覆瓿覆盎而已。”这种自谦的话如今也是少看到了,不免令人叹息古风不存。

关于作短文,钟叔河先生说:“自己没本事写长也怕看长文当然是最初的原因,但过眼稍多,便觉得看文亦犹看人,身材长相毕竟不最重要,吸引力还在思想、气质和趣味上。”这话我也深以为然。

(二〇〇七年五月十二日《青岛日报》)

访念楼

徐艾平

积功德

黄裳先生曾对钟叔河先生表示“惭愧”,原因是钟先生搜藏了大量晚清外交官、学人、工商界人士所写的著作,总量达二百多种,并据此整理出数十种,以《走向世界丛书》为总名出版。而他,多年来虽也跑跑书坊,“也常常遇到这类书,但不能认识其文献价值,都轻轻放过,箧中不存一册”。

黄先生的“惭愧”大概不是虚言,像他那样一个爱书如命、读书如痴的人,《走向世界丛书》这样的好书,“箧中竟无一册”,实在也是可怜了。

觉得可怜惭愧的竟还不是他一人。

另一位文曲星张中行也说过类似的话。大意是说,单是近代人物的外国游记钟叔河就搜集了二百多种,其访书之勤读书之多就可想而知。这还是其小焉者,更值得重视的是有忧国济世之心,以一个书呆子的满腔热情,奔走呼号,虽九死其犹未悔。而“我就不成,外看浮世之态,内省自己之心,只求能够独善其身,不敢妄想兼善天下”。至多只能写一点自怡悦的,而不能写以及刊印有关经国之大业的。“这样,与他相比,我就不能不感到惭愧了。”

两位太师级文曲星都感到惭愧,我等后辈爱书人,还有什么胆子敢说个“不”字?

的确,手捧钟先生编辑的《走向世界丛书》,还有那册为每本书所写的叙论合集《从东方到西方》,无法不感到惭愧,无法不表示最崇高的敬意。

据说钟先生是湖南平江人,大概是生于一九三○年代的。照这么说,也属师爷级的人物了。从他的文章里还知道,他是“离休”,应该是新中国成立之前就参加革命工作了。但我相信,他不会是平江起义里的一员。

很巧,我也认识一个平江人。我们是从博客中结识的。他比我小,力比多自然也更多,所以说起话来,很有情味。因此,我们见面了,在北京。虽然时间急迫,只能匆匆一见,他还是带我走了元大都土城遗址公园,逛了被他文字美化过的后海,临了,还领我去外经贸大学附近的一个湘菜馆,请我吃了剁椒鱼头。在车站送别的时候,还差点流下泪来。

这个平江人,令我联想到另一个平江人。据张中行的回忆,钟叔河有至性,对事严谨认真,对人宽厚恳挚,话都是发自心腹,有时甚至近于迂,让人想到已作古的废名先生。到北京的时间虽然很紧,可还不忘去西郊拜望一位久病的张先生,说是有通信关系的朋友,在病中,理当去看望。

平江人,其实恐怕也不仅平江人,我所接触过的湖南人,大概都具这种品性吧。

这都是题外话。

钟先生编辑的《走向世界丛书》最初是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的,从一九七九年到一九八三年。这大概是他在结束九年牢狱之灾,复出后所做的第一份工。这最初所出的二十种书,为他赢得了广泛赞誉。一九八四年岳麓书社成立后,又增加十数种,仍然以《走向世界丛书》的总名再版,厚厚的十大册。再版赢得更加强烈的反响。但遗憾的是,那时正在上大学的我,却既没见过一册《走向世界丛书》,也未感受到一点所谓反响,真所谓全然无知。到我第一次读到刘锡鸿的《英轺私记》,兴奋得彻夜不寐的时候,离该书的出版已经将近二十年。

二十年啊!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我既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惭愧,又为那些被无辜浪费的岁月而伤感。

据钟先生介绍,正是有感于晚清以来国家的愚昧与落后,有感于华夏民族近代以来所蒙受的奇耻大辱,寄希望于改革开放、国家富强,才着手编辑出版这套《走向世界丛书》。而早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他就与友人李长恭一道,出入于旧书店故纸堆,寻觅中国人最早走向世界的讯息。

钟叔河曾向张中行索书对联一副,那是截取梁任公集一副对联的上半,“更能消几番风雨,最可惜一片江山”。面对这副对联,张先生想起自己也曾从古诗十九首里集了一副,是“立身苦不早,为乐当及时”,当即感叹道:“古人志在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是至多走到一半就停住了。或者不止于量而兼算质,我之所求只是罗汉果,他(指钟叔河)则一贯修菩萨行。……我是小乘,他是大乘。”

小乘救自我,大乘渡众生。

看来,钟先生是积了大功德了。

(二〇〇九年二月二十一日《新民晚报》)

访念楼主人

这是二〇〇八年隆冬的一个清晨。长沙的街上已经有些赶早的人们在奔走。我沿着迎宾路向北去,经过了湖南省交通厅、湖南省委统战部,正前方可以清晰地看见湖南革命烈士陵园。可是,才七点三十分,离约定见面的时间还有整整一小时。

提前或者推后,都不合适。因为即将要见的这个人,在我心目中有很高的地位,很重的分量。

差不多半个月前,揣着忐忑不安的心,凭着一股莫名其妙的勇气,冒昧地给他打了电话,得到了“能够见面那当然好”的允诺。

“能够见面那当然好。”凭着这一句话,我想,就算拜访要占用他一部分时间,也可能会将他一天的生活节奏打乱,但是,满足了一个外地读书人的求知欲,并可以借此了解一点当下人们对他的看法,难道不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吗?因此,我十分自信地从皖南赶来,并兴冲冲地等待着他的接见。

在湖南革命烈士陵园里瞎走了一圈后,约定的时间到了。

穿过东风路,斜拐进营盘路,眼前就是一栋高约三十层的公寓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