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众说钟叔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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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先行者并不孤独(11)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钟叔河先生出任岳麓书社总编辑时,我曾奉命去了解出版改革的情况,由京赴湘采访过他。他为人豪爽,学识渊博。记得谈到中午时,他还请我到他家吃“便饭”,由他夫人下厨,四菜一汤,随意而情真。以后我在各报刊上陆续读过他的多种作品,十分钦佩。

但是,我可真没想到,一部小说中提到的某一小吃,居然会引起这位七十五岁高龄的学者的深究,并且虚心移樽就教。

当天,那位饮食服务行业的领导来电话告诉我:蓑衣饼即酥油饼,可能谐音关系(吴敬梓这部小说全部采用口语写作),“酥油”的杭州口音与“蓑衣”十分相近,吴山酥油饼如今依然有得卖,成了杭州著名小吃了。杭州籍的清朝诗人袁枚在《随园食单》里就有介绍。

我随即电告钟先生,他很高兴地说:有道理,谐音,这样解释讲得通,我读过这本《随园食单》,里边是有酥油饼的介绍的。谢谢你,让我终于消除了一个疑问。

放下电话,我不由得感叹:不放过任何一个疑点,哪怕是别人并不在意的小小的疑点,一定要弄懂搞通为止,这才是真正学者的作风和品格啊!

(二〇〇〇《钱江晚报》)

想念念楼里的钟叔河先生

黄岳年

念楼,是长沙钟叔河先生居室所在的楼层,先生以楼名居,说是最普通的意思,在《念楼学短》里,他说是“别无深意”,“念楼者,即廿楼,亦即二十楼也”,好说,也好找。叶瑜荪先生曾经为之集知堂字制“念楼”竹刻一方,现在是念楼之佳物。

我知道钟叔河先生的名字,是一九八九年二月二十六日。那一天,我在书摊上买到了刚出版不久的《走向世界——近代知识分子考察西方的历史》一书,绿色硬封,书名金字凹印,是豪华本,我那时极少有这样的书,放在枕边,带在手上,好翻了几年。我知道,这是很有分量也有意思的书。

小儿两岁,忙的时候,我把他放在床上,爬着玩耍。枕边我最看重的这本书,也被他的小手抓着了,当作了好玩之爱物。我夺不得,就作侥幸想,封皮是精硬的,他损不坏。不好了,书里面,他用小手画上了许多道道,用的铅笔。大约那时我给他的玩具,也就是书和笔了,除此之外,爸爸也给不了他什么,一来钱少,能买的不多,二是时间少,顾不上给他买。糟糕的是,儿子在玩耍中将书的后记页撕破了,有半片去向不明,我心里为此很有点怅怅然。

后来我见到钟先生的文字,便知道欢喜了,自认为很熟,很亲切的。连带着,我似乎知道先生是岳麓书社的人,更由于岳麓印了不少好书,就连岳麓书社也喜欢了起来,陆续买下了岳麓版的不少书。

渐渐,我买到了许多先生编的书,先是《知堂书话》,还有更多先生编的知堂老人的书,随着我高高兴兴读先生书的过程,我知道了这样一些事情:

一九五七年,二十七岁的钟叔河被打成了“右派”,被“双开”了公职和工作,回到街道,开始了拉平板车,靠出卖力气,以每月十八到二十元的收入作生活费过日子的时段,其间,他的小女儿被送往内蒙古孤儿院。女儿哭着离去,父亲追跑怅望。

一九七〇年三月八日,钟叔河被抓走,判刑十年,定的是反革命罪。被关押的九年间,钟先生老母亲过世,以体力劳动养活三个女儿的夫人朱纯替钟叔河发送了母亲。

一九七九年,钟叔河被提前一年释放,此后他编书,出版《走向世界丛书》,出版《周作人文类编》,出版《曾国藩全集》,这些书中我见到的都买下或动员朋友买下了。《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出版是个传奇故事,先生在拉平板车的时候发现了这本书,但已被别人拣看,先生谎称是被儿子偷出卖了的书,才最后掏钱买下,先生在复出后刊行之,曾有非议,但先生为读书界推出的好书,却滋养了一个时代。

谁说书生无用。《走向世界丛书》为改革开放的中国呐喊加油,为开眼看世界的中国人提供借鉴,一代人视之为精神支撑。《曾国藩全集》的出版,也具有破冰意义。至于周作人,爱其书的人多,鄙视者亦复不少。人们不太多说或者评说显得很不够的是,知堂作品对新文化和读书界的特殊意义。钟叔河的认识是清醒的。五十年代读到知堂老人的作品后,拉平板车靠体力谋生的钟书河先生致书苦雨斋,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知堂哲嗣周丰一先生将一九六三年父亲收到的钟书河信简印还本人,钟先生在二〇〇五年七月公布了这封信的内容,略云:

从三十年代初读书时起,先生的文章就是我最爱读的中国的文章。二十余年来,我在这小城中,不断搜求先生的各种著作,凡是能寻到的,无不用心的读,而且都爱不能释。说老实话,先生的文章之美,固然是对我具有无上的吸引力,但这还不是使我最爱读它们的最主要的原因。我一直认为,先生的文章的真价值,首先在于它们所反映出来的一种态度,乃是上下数千年来中国读书人最难得有的态度,那就是诚实的态度:对自己,对生活,对艺术,对人生,对自己和别人的国家,对人类的今天和未来,都能够诚实地,冷静地,然而又是积极地去看,去讲,去想,去写。不论是早期慷慨的《死法》《碰伤》诸文,还是后来深刻的《家训》《试帖》各论,甚至就是众说纷纭或誉为“平淡冲和”或誉为“自甘凉血”的《茶食》《野菜》等小品,在我看来全都一样,都是蔼然仁者之言。先生对于我们这五千年古国,几十兆人民,无望无告的妇人小子,爱心是深沉的,忧愤是强烈的,病根是看得清的,药方也是开得对的。二十余年来中国充满了各种事变,先生的经历自是坎坷。然公道自在人心,即使不读乙酉诸文,我也从来不愿对先生有何怨责,不幸的是先生累数十万言为之肯切陈辞的那些事物罢了。

钟先生说,他还请知堂老人为他写了一张条幅:“先生最喜欢的蔼理斯那一段话,用在这里也许合适,就请先生把它当作递在别人手中的一支火把亦可耳。”那话,就是《雨天的书·蔼理斯的话》中所云:“我们手里持炬,沿着道路奔向前去。不久就有人从后面来,追上我们。我们所有的技巧,便在怎样的将那光明固定的炬火递在他的手内,我们自己就隐没到黑暗里去。”

这是迄今为止我见到的一九四九年后国内对苦雨斋(文字)最正面的评价。对知堂老人,人们为了“公允”“公正”,是因其落水而不屑的,或者至少要表白与其“不大相干”,仅仅爱读其文字而已,青年钟叔河不这样,七十五岁的钟叔河也没有“悔其少作”。公布,或许便是再次肯定,更或许也是“不肯改悔”者也。钟先生新编的《周作人散文全集》即将由广西出版了,我期待着早日见到。钟先生对知堂的文字,可以说是深入到骨髓的。从他复出,就考虑出知堂的书。出带有散文全集性质的类编,一而再,再而三,还出《知堂书话》《知堂序跋》《知堂谈吃》这些专题书。更为精致美好的,是今日读书界青眼有加的《儿童杂事诗笺释》。我买到的是岳麓所出的二○○五年二月一版一印本,豪华装,先生说“殆是定本矣”。知堂当日以“儿童杂事诗”的题目书写民俗风物,丰子恺先生执笔画图,都不是“率尔操觚”之作,钟先生集知堂和先贤美文雅意笺释,亦应为“大有深意之举”。那意味,揣想也一如先生所集宋词联语:“更能消几番风雨,最可惜一片江山。”由我来评说此“诗、书、画、笺”四绝的好书,显然分量不足,但喜欢读书的人们多喜欢这书,其意义也不可小看的。

二〇〇六年春节期间,我收到了钟叔河先生一月十八日为复我一信而给我寄来的一册薄书,封面上有先生作为短信的回复文字,略云:“正如知堂所云,写文章,也只是由于孤寂的缘故,所以对于愿读和能读的‘第二人’总是感谢的。”我把这话视作是一位长者的身教。二月,我就在春天已来临的暖意中度过。

二十六年来,经钟叔河编出的文字,应当是思想解放、民主意识发展的启蒙文字。大劫之后的人们,在精神上需要先站起来,先多元起来。说胸襟广大,连自己的先人都容不得,大约是不好的。不放眼世界,就更不行了。今日中国是历史中国的延续,未来中国也还是历史中国的延续。这应该是先生多次编印对近代中国产生了深远影响的包括曾国藩、周作人等人文字在内许多好书的原因。

张舜徽先生在《清人笔记条辨》中评价顾炎武的时候说:“吾人今日回顾明清之际,士子皆为《四书五经大全》所桎梏,眼孔极小,固执异常。亭林不惜大声疾呼,以激起一世之人,力主博综旧义。以破执一不化之见,并昌言‘八股行而古学弃,《大全》出而经说亡’,俾治经者不复为《四书五经大全》所囿,其摧陷廓清之功固不可泯。”“使无亭林披荆辟道于前,实亦无由以臻后来乾嘉经学之盛。”我觉得用这段话来参说钟叔河先生二十多年的出版功业,该也是恰当的。

在先生寄给我的书里面,夹有先生用毛笔书就的一段文字,是写在十六开八行红格宣纸上的:

“知堂老人《结缘豆》一文,最所爱读。有云,煮豆微洒以盐而给人吃之,岂必要索厚偿,来生以百豆报我?但只愿有此微末情分,相见时好生看待,不至伥伥来去耳。古人往矣,身后名亦复何足道。唯留存二三佳作,使今人读之,欣然有同感,斯已足矣。今人之所能留赠后人者,亦止此。此均是豆也。张掖黄岳年君能读知堂文,写此赠之。乙酉腊月十九日钟叔河。”字与知堂似,文末盖有朱文小印章一方,是先生姓名,也大是知堂意味。八行一百三十八字,加小印刚好书满一纸,自是神品。我在当天的日记上写道:“春日晴好,春风入怀,欢喜踊跃,有此胜缘,岂不大快。此册页当终身宝之。”

梦里,我已经有几次见到钟叔河先生了。是父执行,和怡融融的。我偏处西北,不能随心往谒先生,但向往念楼之心,却常存于心中。先生不多下楼,朱纯夫人的身体康复了吗?让人牵念。

今日,我买到了先生的又一本书,是《钟叔河序跋》,我在其中找到《走向世界——近代知识分子考察西方的历史》的后记,补足了被儿子扯去的那半页文字,并嘱咐:此于我家两代人有惠之书也,当珍惜之。

(二〇〇六年一月《弱水书话》初版)

系心湖南

刘德水

十年前,经张中行先生介绍,我开始和钟叔河先生通信,相互有了书缘往来。记得曾寄去五十元.向他讨购《书前书后》。先生寄来签名本,并把钱寄回。我为此颇过意不去,又给他寄去中国民居全套邮票一册以表谢意,先生回信说:“收到了惠赠的精美邮册,我二十岁以前热心集邮,少时邮册历经丧乱,至今仍有保存的,故对于此册大感兴趣。但觉得你作为回报,又为之不安。”

此后联系就多起来。那年他编《周作人类文编》,刚刚杀青就写信告诉我。我知道,这是他晚年退休后着力极大的一项工程。当年,他被解除公职,靠拉板车过活,是周二先生的书、文陪伴他度过如年的永日。他给知堂老人写信表示晚辈的谢忱,老人回信,赠书、剪报、字幅,让这位身陷底层的青年深受感动。也是知堂老人慧眼识人,或者是钟先生久存于心中的知遇之感,促使他拼尽晚年的精力,收集整理了周二先生的全部著作,编成这部相当于“全集”的皇皇巨著。然而好事多磨,这部书迟迟未能出版。先是赶上抗战胜利五十周年而延迟。钟先生无奈,只得先选了四卷本《周作人文编》,请张中行先生作了长序,由广州出版社出版。可是依然没少落埋怨。当年曾和张中行老人谈起钟先生的苦衷,我们也只好无奈地相对苦笑而已。

后来,又买到了先生编的《知堂书话》,前面的序文里,先生道出了他的苦衷,但也是隐约其辞,无法明言。记得只引了明代张宗子的一句话:“他读的书多。”唉,有什么办法呢?当然,书终于能出版,已经足以让人念阿弥陀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