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众说钟叔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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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先行者并不孤独(14)

巴金先生在创作之余,曾经组建文化生活出版社。据记载,他的这一次“投笔从商”,只是为了扶助新人,出版严肃文学,维系文化血脉等。为此他招惹不少麻烦,有人攻击他为了钱,放弃了创作云云。一九四四年,巴金在《憩园》的后记中写道:“我开始写这本小说的时候,贵阳一家报纸上在宣传我已经弃文从商。我本应该遵照那位先生的指示,但我没有这样做,并非因为我认为文人比商人清高,唯一的原因是我不爱钱。”显然,在职业态度上,巴金先生是明确地站在“创作”一边的。至于出版,他只是“出于其他目的”的客串。“串”过之后,就又回归他的文学创作了。放下这段“历史是非”不表,单是争辩双方在有意与无意之间,表现出来的对于出版的轻蔑态度,就足以让那些怀有文化理想的编辑们感到寒心了。当然,这段往事也提醒我们的出版同仁,我们应该珍惜自己的名声,我们更应该珍爱自己赖以生存的行业。

行文及此,想到一件小事。那天我与几位朋友聊天,说到文化人如何喜欢两支笔或多支笔,说到“两支笔”如何有益无害。一位喜欢“抬杠”的朋友反驳说,也不尽然。比如善于取巧的人,尽可以握着“两支笔”,做编辑中最好的作家,做作家中最好的编辑云云。闻此言,我心中暗自骂道,臭小子,怎么心理如此阴暗?呵呵。

(二〇〇九年十二月六日《天津日报》)

初上念楼

薛冰

阳春三月,收到钟叔河先生寄赠的《念楼序跋》,时时翻阅,在踪迹先生近三十年间编书、著书和读书历程的同时,恍惚也看到了自己读书求学的足迹,故而感触尤深。我的最高学历是高中二年级,在“教育产业化”的今天,只能算个半文盲,幸亏在度尽劫波之际,就读到几部好书,开眼界,拓胸襟,受用半生,至于年过花甲,还不见得太落伍。其中影响最大的,当数钟先生所编的《走向世界丛书》,而丛书各册序言结集而成的《走向世界》,竟被我翻烂了。如果说,郑振铎、黄裳诸先生的书更多地引导我们走向历史和传统,那钟先生的书则教会了我们以世界眼光回观中国。

也就想到,钟先生近年几部著作,都以“念楼”为名,我虽有幸两次面聆教诲,却无缘一上念楼,不免遗憾。

无巧不成书。清明时节,恰得彭国梁先生邀,与王稼句先生同赴长沙开会。稼句是初次入湘,所以在出发之前,两人就商量好了,一定要留出时间,去念楼拜望钟先生。国梁理解我们的心情,事先做好了安排。这样,在四月九日的上午,沾濡着长沙迷离的雨花,我们终于登上了向往已久的念楼。

就建筑而言,这座楼房不会给人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只是因为有钟先生住在这里,它才会为当下读书人念念不忘。山不在高,水不在深,善哉斯言。念楼中的陈设,一如钟先生所描写的那样。宽敞的客厅一角,安置了一张书桌。书桌后的两个大书架上,满放着的都是工具书。一部《汉语大词典》,牙白护封的中部已经被摸得变了颜色,可见先生平素治学的认真。先生的藏书,则在书房中。

钟先生放下写了一半的文稿,关心地问及我们的行程。因我刚去过长沙县的金井镇,他回忆起当年从平江来长沙,就要经过金井,那时全靠步行,起早带晚,要走整整一天。现在有了公路汽车,人的活动半径就大得多了。

虽已是八十高龄,钟先生精神矍铄,思维敏捷,兴致勃勃地谈起他最近在做的几种新书。因说到《林屋山民送米图卷子》旧版印得不理想,正打算重做,稼句当即表示,可以为钟先生找到该书的线装本,作为重印底本。

钟先生送《念楼序跋》给稼句和国梁,因为我已有了,便另送了我一部湖南美术出版社版《念楼学短合集》的精装本。这部书的序言,钟先生请了杨绛先生来写,因为当年《走向世界》的序言,是钱钟书先生所写,而且是钱先生主动要求写的。这在钱先生,是一生中的唯一一次。杨先生序中提到的“双序珠玉交辉”,就是钟先生请托时的说词。杨先生不顾“腕弱”,遂成就了这一段佳话。

《念楼学短合集》的好处,杨绛先生在序文中做了“句句有千钧之重”的评价。倒是稼句注意到,这一种精装本,与他所得的一种装帧不同。那一种软精装,是将封面回折,包过书脊而成;这一种则是另做成单独的护封,外加硬纸函套。连同平装本,这一部书就有了三种不同的装帧。这也是应该记下的书林掌故。

三种装帧的共同点,是书脊外露,便于平摊阅读。钟先生说,这个创意初见于南京书衣坊主人朱赢椿设计的那一套《城市文化丛书》,“最妙的是书页全用线穿,封面也不粘连书本,书脊上能看出麻线绞结,百多页(二百多面)的本子,无论翻开哪一页,都可以平摊着看,不必‘手指头儿告消乏’。此乃近十年来第一遭真得开卷之乐”。钟先生专门写了一篇《喜得展卷之乐》(收入《念楼序跋》时易名《展得开》),以出版家的慧眼,敏锐地点出其佳处。朱赢椿后来在此基础上加以改进,作为《不裁》的装帧,竟一举夺得二○○七年度“世界最美的书”的殊荣。

钟先生同样也提出了改进的设想:“书的封面干脆印成单独的护封,和书本两不相关,不仅更加经得起翻,书名也可以出现在书脊上,这样便更好了。”而《念楼学短合集》中单册的装帧,正是依钟先生所设想的样子来做的。

《念楼序跋》是湖南文艺出版社二〇一〇年十月的布面精装本。牛皮纸护封的封底上,印着《〈走向世界〉后记》开篇第一节:“‘我的杯很小,但我用我的杯喝水。’——这是法国诗人缪赛的名句,也是我很喜欢的一种态度。真正能够不用别人的杯喝水吗?其实也未必尽然;不过有这么一点儿洁癖,就不那么容易随着大流去吃大户罢了。”

坚守着“这么一点儿洁癖”,不“随着大流去吃大户”,则是钟先生的态度了。

正是这种态度,使钟先生赢得了普天下读书人的尊崇。

我们是中午辞出念楼的。当天下午,陪稼句去了岳麓书院。书院的建筑,较我前次来时又繁缛了几重,标出了几十个景点。其实我们想瞻仰的,只是那扇正门,和门上的对联:“惟楚有材,于斯为盛。”

(二〇一一年六月《博览群书》)

大时代里守着“一”

袁复生

钟老不是民国控。

住在他楼下的作家王平给我看过钟老一九四九年初的日记,里面对蒋介石元旦文告的评价是“哀鸿遍野”。钟老甚至对一九四九年后的台湾,也没那么乐观,他对我说:“如果我去台湾,说不定也一样被整得很惨。”“台湾的民主自由,不也是后来等到蒋经国晚年才有的吗?”从左倾青年到“右派”,在钟老这里,似乎一切都水到渠成。没一丁点那种老革命的“上当感”“被辜负感”,而是淡然的“求仁得仁”。

如果不是看了少年钟叔河(那时候还叫钟雄)的手稿和日记里那些醒目地探讨民主与自由的段落;如果不是看了将他定为“极右分子”的《一九五七年的四十八条》,了解了“任何一个国家如果没有高度的民主政治,哪怕经济上再强大,也是没有很大吸引力的”,“政党的活动,主要应放在政治方面。对于人民的经济生活、社会生活、文化生活、精神生活,党的领导只要注意掌握一下政治方向就行了”这样的观点,我也会像大多数朋友一样,觉得“一切大师都是慢慢进化出来的”,或者觉得“许多大师是自我觉醒自我启蒙而来的”。

我不敢随意地给钟先生冠以“大师”的头衔。不过年轻人心中,总是有自己的学术文化地图与坐标。说起来也巧,在湖南也在中国最有分量、最有坐标意义的两个文化老人——钟叔河与朱正,他们不仅是几十年的好友,连生日也在同年同月。他们用力甚勤的研究领域,更是貌似巧合地分别为周作人和鲁迅。

以“文归文,人归人”的视角看,周氏兄弟,不管怎么排,恐怕都算得上新文化运动结出的最有分量的果实。对于他们精神脉络的理解,多年相知的难友可能才最清楚。早年同为“右派”小集团的俞润泉先生,二〇〇一年曾给钟叔河写信:“兄虽受挫折,仍重视科学,终为当代学人。”

可惜,俞先生未能看到二〇〇八年的钟先生另一篇《过头话》,专文批评杨振宁《曙光集》中的这段话:“新中国使中国人真正站起来了,从前不会做一根针,今天可以制造汽车和飞机……从前常常有水灾旱灾,动辄死去几百万人,今天完全没有了。”这篇看起来平静的文章,轻轻地一剑封喉。

知己击节叫好的时刻,也应该憾失于二〇〇六年,钟先生那篇《角先生与肉苁蓉》,从特别巧的性学史角度,对科学精神匮乏的中国传统“文科生”们进行了一次特别狠的嘲讽。当然,对钟先生击节赞赏的人,还有钱钟书这样的人物,杨绛后来写信给钟先生:“钟书生平主动愿为作序者,唯先生一人耳。”

与钱钟书不同,钟先生是真正“土里面长出来的学者”——父亲是学数学的,谈不上太多的家学,师门更不显赫,没读过大学,也不是某大师的私淑弟子。

时光流转到今天,确确实实地,他成了我们心中的“大先生”。能成为“大先生”,缘于各自造化。比如钟先生还有那种自制欧式木刨的行动力,有在旧书店巧夺《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机巧,有拉板车刻蜡纸养家练出来的经营头脑。只是他们这些年,在大时代里守着的“一”,无论如何,是值得后辈仔细看,再仔细看的。

(二〇一二年一月《名牌》)

如水之交

伍杰

“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不敢自命为君子,但我与钟叔河先生之交,却恒如流水。我们交往已经三十有年。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他主持岳麓书社,出版了一套《走向世界丛书》,敲开了出版面向世界的大门,一时名震华夏,智开当今。我们相识了。不久,他给我出了一道难题,找到我说,要出版周作人全集。我胆子比较小,当时出版的规矩较多,觉得出周氏之书犯忌,不敢慨然应允。但我也深感此人为文为书是有见地的。于是我想了个折中办法,对钟先生说:目前是否可以这样,全集以后再说,先出一些单品种的单行本,听听反响。他接受了我的建议。其实,此门一开,周著源源面世。从此,我们相交了。

钟先生主持岳麓书社,出了许多好书,在出版界有口皆碑。我认为他是一个有胆有识、敢作敢为的真正编辑家,也是一个眼力独特的真正的学者。

一九九七年,我和徐柏荣、吴道弘先生主编了《中国书评精选评析》,从钟先生送给我的《书前书后》一书中,选了三篇千字文书评:《读〈炉边诗话〉》《读〈玉照新志〉》《读〈珩璜新论〉》。我认为很有特色。对这三篇短评,我作了简单的综合性评析,说这三篇书评是“以我为主、自由的、随意的、潇洒的书评”,“读来有趣”,它“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因小见大,其意甚深”等等。这一评析,已收入我的小书《寻找书魂》中了。从始至终,我没有征求过他的意见,不知他是否同意。后来,我们也没有谈起过这件小事。

一九九九年九月,收到他著的《儿童杂事诗图笺释》。此书生动、活泼、有趣。我只是阅读,没有评论。之后才知道,不久他去了美国。到二〇〇四年,给我写了一封短信,他说:“二〇〇二至二〇〇三年我到美国去住了差不多一年。回来后,老婆又病了,忙得很,心也烦,所以一直没给您写信。现在新年、春节都快到了,特寄上小书一本,作为向您拜年的一张贺卡。我今年已七十四岁,离休亦近十年,于出版工作早就‘离’开得远远的了,但偶尔还写写小文章,亦不过借以消烦解闷而已。不过原先编好的《周作人散文全集》一十五卷,却已被广西师大出版社肖启明拿去,说是准备出版,若果能成为事实,倒也了却了平生一个心愿。记得八十年代您在中宣部是支持过我编周作人的。不管人怎么评价,书总是应该出的。匆匆祝过年好。钟叔河,十二月,二十七日。”从信中可以看出,他对出版事业的深情与关心,也讲到对人和书的关系应分别处理,意见很中肯。中间我们曾有过联系。直到今年,又收到他的著作《念楼序跋》。在扉页上他写了两行小字:“伍杰同志,这是一个退伍老兵对原队伍老营长的报告,请接受并致敬礼。钟叔河,二〇一二年五月十一日于长沙。”这使我很感动。他一直在做学问,一直在写,已经出版了许多著作。而且他十分关心出版事业,仍在这条战线上奋斗着。从书上的照片看,他还很精神。在电话中,他说话的中气很足,我十分高兴,愿他快乐长寿。我也送给了他一本小书,在扉页上,写了几行字:“叔河先生,您好:称我是老营长,愧当。我已是一位退伍战士。不过,我们是老朋友,时常相念。寄上一册我写的小书,里面有我的一些行踪,作为纪念。请教正。伍杰,二〇一二年九月六日。”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我们的交往却始终不断。说到交往,也很平常,只是偶尔见见面,电话通通气,相互送送自己的著作;向友人打听彼此近况,托友人代为问候。应该说,我们是年龄相当,性趣相依,心灵相通,文字相交,并无功利需求,彼此轻松自如,如此而已。当下,这样交友已经很少很少了。

人生有几个三十年!这就是我们如水之交的痕迹,也是永恒的友谊。

(二〇一二年十月二十六日《文汇读书周报》)

拖着拉杆箱登“念楼”

李天扬

到了冬天,却忆着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