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神宗手捧此书,却仿佛看到了王安石的另一颗心。
赤子之心。
由此,王安石获得了神宗越次入对的恩荣。“越次入对”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皇帝不通过组织程序打招呼,直接点名接见某个官阶不高的人士。这让宰相韩琦的心里一下子拔凉拔凉的。
很显然,在年轻皇帝神宗眼里,他已经老了,不中用了。
另一个让他心里拔凉拔凉的原因是——N 年前,他和王安石有过过节。
那时,韩琦还不是宰相,只是扬州市的市长。刚好,王安石金榜高中后被组织部门分配到扬州市政府工作,担当类似于今天扬州市政府办公厅小科员的职务。当时王安石刚踏入社会不久,喜读书不喜交际,经常是通宵达旦地看书,看得满脸憔悴,甚至连洗把脸的时间都没有——这让韩市长看不下去了。
韩市长是过来人,知道一个年轻人天天夜里睡眠不足是怎么回事。他有一天逮住机会,狠狠地教育了一下这个“不知洁身自爱”的年轻人:扬州自古烟花地,不可轻入温柔乡。年轻人还是抓紧时间多学习知识才是正途啊。
王安石笑了。
这是含义丰富的笑,是韩市长看不懂的笑。不过 N 年后,韩琦总算明白了过来:自己误解了王安石。
事实上,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可能误解他人,任何人也可能被他人误解。这不奇怪。奇怪的是王安石不争辩,不叫屈。韩琦理解,有此种性格的人要么心胸坦荡,要么城府极深。他不知道王安石属于哪种类型。
这很可怕。
因为这个让他多年来摸不到套路的人眼下正在开封,准备与皇上“越次入对”。他会向皇上谈些什么?他是否还记得当年自己对他的误解?是记得还是记恨?
宰相韩琦感觉自己心中一片茫然。唉,在大宋官场混,真是今天不知明天事啊……
一般来说,大宋朝所谓的“越次入对”有两种方式。一是在早朝时公开入对。入对者当着各高官的面接受皇帝的询问;还有一种是偏殿入对,入对者只接受皇帝的秘密询问。
很显然,对入对者来说,后一种比前一种更具恩宠。
那么,这一回,王安石会享受什么待遇呢?
宰相韩琦在密切观察。如果是前一种,起码他在神宗心中还有那么一点位置,哪怕是象征性的位置;如果是后一种,那只能说明他该拍屁股走人了。因为一个新的时代已不容置疑地开始。这个时代叫王安石时代。
司马光、欧阳修、文彦博等权臣也在密切观察。这些人在大宋官场浮沉多年,知道风起于青之末,知道哪些风吹草动可以影响自身安危。王安石此次进京,在他们看来是一个老愤青与一个愤青皇帝的意气相投,不起波澜那是不可能的。
更要命的是王安石的行事作风让他们心里隐隐不爽。都回京好几天了,却不拜任何一个码头,躲在亲家吴充儿子吴安特家里,一心等着和皇上接头——这他奶奶的是来者不善啊。
欧阳修的心里尤其不爽。要知道当年推荐王安石出任部委级高官的就是大名鼎鼎的欧阳修同志。这位仁宗朝最具官声和文声的重量级人物起初并不认识小公务员王安石,是曾巩同志穿针引线,向欧阳修推荐了王安石的文章,王安石这才迎来了自己人生的第一个春天,在仕途上开始有所发展。但是这次回京,王安石竟然连恩师兼伯乐的欧阳修也不拜见,这让欧阳修深刻地体会了一个成语的内涵。
世态炎凉。
王安石终于出现了。
出现在早朝之时。他目不斜视,一身邋遢地穿越众朝臣的队列,来到神宗面前。其势也昂也,其神也傲也。
但是,韩琦心头的一块石头却落了地:总算是出来公开入对了。这样一来,大家就都在同一个平台上。谁怕谁啊?!韩琦一时间很有些豪迈的感觉。
王安石没有豪迈的感觉。他脸上的表情是忧伤和沉重的。
一如神宗的表情。
这样的表情在欧阳修看来,是很凌厉的:这两个人,分明就是一个人啊。
果然,四分之一炷香之后,王安石消失了。
消失在紫宸殿的后阁里。在那里,神宗将和他窃窃私语。
欧阳修的心凉了。
韩琦的心也凉了。当然,准确地说,他的心不仅是凉了,而且还上了冻——他奶奶的,王安石和皇上这是走过场啊,摆出一副公开入对的架势,到头来却虚晃一枪,偏殿密谈去了。
他完了,彻底完了。
不过,有一个人的心没凉,却是枯了。
枯如死井。
这个人,是司马光。
很多年来,司马光看到了很多人在皇帝面前慷慨陈词地要求改革、变法。这其中,有江湖盟主范仲淹老前辈执政时所提出的十项改革方案,也有老宰相韩琦同志提出的“论七事、救八弊”,更有新锐苏东坡对仁宗提出的富国强兵之道。只可惜到头来,这所有的改革、变法都如雨打风吹去,又如春梦了无痕,只留下一些惆怅的人与事任人评说。
在司马光看来,改革者的心态大多是变态的。自己是当事人时,针砭天下时事那叫一个不遗余力;改革失败、置身事外时,却往往苛求下一任改革者。每每面对这一切,司马光总是无语对苍穹——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所以很多年来,司马光的座右铭从未更改:世间事,一动不如一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