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时刻,一个叫王安石的人注定要浮出水面。
事实上,早在十年前的冬天,时任帝国提点江东刑狱(相当于主管政法的副省长),任满返京述职的王安石就试图浮出水面。他给当时的仁宗皇帝写了一封洋洋万言的《上仁宗皇帝言事书》,告诉后者该改革了,这世道不改革是不行了。如果抓住机遇及时改革,帝国的明天还有饭吃,要不然,真会饿死人。
仁宗把这封信扔到了一边。
因为有两个字他看不懂。
改革。
什么叫改革?那不是革祖宗成法吗,跟谁过不去也不能和祖宗过不去啊。
王安石随后当了几年部委级高官,1063 年回江宁守孝,接着奉刚即位的神宗“三使往聘”,做了江宁地区的行政长官。1068 年 4 月*,48 岁的他突然得到神宗的邀请,请他回京共商国是。
神宗之所以向这个从未谋面的中年男人发出邀请,是因为一封奏疏。
《上仁宗皇帝言事书》。
不错,这封奏疏仁宗当时是把它扔到了一边,但并没有扔进历史的垃圾堆——它被某个兢兢业业的皇家秘书给存档了,以致于十年之后,神宗的视线还有机会落在锁在深宫内、布满灰尘却注定要影响历史进程的这封奏疏上。
他如获至宝。
帝国的命运有时候就寄托在一些薄纸上,这是年轻皇帝神宗在看完这封奏疏后的一个判断。
如果说,在此之前,他对改革的认识还有些模糊的话,那么在此之后,神宗认为自己将成为帝国改革坚定的支持者和推动力量。
只有改革才能救大宋,只有改革才能让他重新找回皇家的面子。神宗发现,自己是如此迫切地需要这个男人,比需要一个美女还需要这个叫王安石的男人。
王安石伸出了一只手,然后稳、准、狠地伸向自己怀里。
三秒钟之后,他抓出了一只会动的小动物。
虱子。
王安石再次伸出一只手,然后稳、准、狠地伸向自己怀里。
三秒钟之后,他抓出了一个不会动的小物什。
泥团。
那是他从自己身上搓下来的。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天天洗澡,为的是行走人间时留下香风阵阵;王安石基本上是天天不洗澡,为的是腾出时间思考更多形而上的东西。
在江宁的每一天,他都是这么过来的。回到开封,他打算继续这么过下去。
但是有一个人皱起了眉头。
不是他老婆。他老婆已经习惯了他的卫生状况,虽偶有抱怨,却还打算跟他继续把日子过下去。
的确,爱一个人有时候爱的不是对方的身体,而是对方的心灵或者说头脑。
王安石老婆就非常非常爱王安石的头脑。这颗头脑,志存高远啊。
皱眉头的那个人叫苏洵,这位“二十七,始发愤”的苏老泉是苏东坡他爹。
苏洵一般不轻易皱眉头的,因为他比较的德高望重。但是面对王安石,面对王安石身上飘过来的阵阵异味,德高望重的老人家皱起了眉头。
非但皱起了眉头,他还奋笔疾书,写下了一篇名垂千古的文章。
《辨奸论》。
苏洵在《辨奸论》里说,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是人就要洗脸换衣服,可有些同志,连最起码的这一点都做不到,蓬头垢面却侃侃而谈道德文章。他是在装酷吗?不,不仅仅是在装酷,他的心里还隐藏着大奸大恶。这样的人一旦掌权,将会危害国家,不可不察,不可不防啊……
事实上,除了德高望重的苏洵在皱起眉头大声疾呼外,在此前,另一个更高级别的人物也皱起了眉头。
他就是大宋朝的第四任皇帝,一度决定王安石命运的仁宗。
早在王安石向他上万言书之前,仁宗对这个人还是不反感的。
非但不反感,甚至还有一些好感。
原因就在于,仁宗有一雅好,喜欢和文人呆在一起。
尤其喜欢和著名文人呆在一起。仁宗统治帝国 42 年,多少著名文人在他的亲切关怀下变得越来越著名啊。所以有时候,仁宗觉得他和这些文曲星的关系很像水和鱼的关系。他是水,文曲星们是鱼,他们谁也离不开谁。
文曲星们大多很识趣。因为有一个真理他们是清楚的:再大的鱼也离不开水。
只有王安石例外。
王安石不识趣。
那是在仁宗皇帝传说中硕大无朋的后花园内,王安石和文曲星官员们奉旨做游戏。游戏规则是这样的:每人拿皇上赏赐的鱼钩和鱼饵,到御池中去钓鱼,谁钓上来的就归谁,并由御厨按各人口味负责制作成相关美食,以供品尝。
这真是个令人兴致勃勃的游戏。很快,每个人都吃到了自己喜爱的美食。
包括王安石。
只不过,王安石嘴里的美食比较另类。是一颗颗球状鱼饵。
因为,他根本就没去钓鱼,而是若有所思地坐在一张石桌前,心不在焉地吃着摆在他面前的那些分配给他的鱼饵。
仁宗皇帝就是在这样的历史时刻皱起了他的眉头。
不错,这世界上是存在很多另类的人物,但王安石的另类在他眼里却很是可疑:一个人吃一颗鱼饵并不难,难的是把一盘鱼饵都吃了——再若有所思,也该觉出口中的异味啊。
仁宗皇帝由此得出一个结论:此人在作秀,胆大包天地作秀。
因为他所要秀的对象是皇帝。
仁宗以为:有所秀,必有所图。果然,几天之后,王安石就上了那道著名的《上仁宗皇帝言事书》。仁宗手捧此书,仿佛看到了王安石的一颗险恶用心。
王安石这份万言书的命运就此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