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元年九月初一,对这个帝国来说是一个重要的日子。
发生了三件大事:
一、在帝国的核心区——明堂,一年一度的祭祀典礼开始了。
二、为了突出祭祀典礼的庄重程度,宣仁皇太后宣布天下大赦。
三、司马光在这一天死了。
事实上真正的大事是第三件。因为前两件都是可以预期的,唯独司马光的死具有晴天霹雳的意思。
满朝文武百官便痛哭流涕,不知道接下来是否要去祭奠这位名噪一时的人物。
很多人表示应该去。虽然司马光生前做的一些事毁誉参半,但毕竟死者为大。
更何况他是帝国绝对重量级的人物,他的死重于泰山,值得祭奠。
于是共识渐渐达成,只等宣仁皇太后一声令下,文武百官们便准备哭丧着脸,直奔司马府第而去。
宣仁皇太后悲从中来,她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口。
鸦雀无声。
但是就在这一片鸦雀无声中,一个浑厚的男中音抢先发声,打破了明堂暂时的宁静。
是程颐。
谁都想不到,程颐会在这样的时刻反对大家伙儿去祭奠司马光。他给出的理由是“子于是日哭,则不歌”。这句话出自《鲁论》,意思是孔子在这一天哭过了就不再唱歌。
大家一头雾水,便有官员问他:“哭乃不歌,未尝说歌即不哭。如何不可往吊?”程颐呵呵一笑,觉得某些人的智商到底不高——他引这句话的目的其实是反向而为,就是要歌即不哭。既然今天宣仁皇太后宣布天下大赦,是件大喜事。那怎么可以刚喜过就悲、就哭呢?
什么叫活学活用经典?程颐以为,这就叫活学活用经典!即便要祭奠的这个人是他的恩师司马光,程颐也决不通融。
也难怪程颐会如此作为,因为他不是别人,他是程颐。14 岁起就和大哥程颢一起师从于经学大师周敦颐的程颐。所以在他的人生信条当中,以经典指导生活成为其行事准则。
甚至是他指导天子生活的行事准则。作为一代帝师,程颐有这个权利,有这个义务。
最重要的是,他有这个欲望。
当时的天子(若干年后的哲宗)才十几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龄。可是他每天的主要任务,就是听程颐讲过去的事,讲过去那些老夫子一板一眼的人生教条。
便很郁闷。
郁闷的小天子在下课后情不自禁地做了这样一个举动——把路边的一枝柳条折了,拿在手上当鞭子玩。碰巧小天子的这个举动被程老师看见了,程老师很生气,又给他上了一课:春天万物复苏,这柳树也是有生命的,不可无故摧折。
小天子只得把他手中的柳条扔了,无可奈何地接受程颐老师的谆谆教诲——程颐就是这样,严于律己,也严于律人,生活在教条主义的怪圈中。
所以没人敢去说他。
因为他教条。
也因为他无懈可击。
一般来说,教条主义的东西总是无懈可击的,它们基本上变成了真理。这让宣仁皇太后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不错,她是贵为太皇太后,但是和无比伟大的真理相比,太皇太后也要屈服于真理的。
只有苏轼不屈服。
因为他不是太皇太后。
更重要的是他藐视真理。
苏轼以为,在这个世界上,所谓的真理都是禁锢人的创造力的,他不愿被其所制。于是,苏轼就幽了程颐一默。他在一旁冷笑道:“大概是枉死城中的叔孙通新制的礼,所以如此。”
这里有必要说一下叔孙通是谁。叔孙通,又名叔孙何(生卒年不明),西汉初期儒家学者,曾协助汉高祖制订汉朝的宫廷礼仪,先后出任太常及太子太傅。
当然,以上这两句话说明不了什么问题,能说明问题的是叔孙通的人生态度。
他是个十面事主的人,也是个八面玲珑的人,是审时度势的高手。
高高手。
所以,由这样的一个人来制流传后世之礼,实在是幽默。
更幽默的是苏轼把程颐比做叔孙通,这不仅是幽默,还是冷幽默了。
自此,帝师程颐就对苏轼很有芥蒂。这基本上是由一个人的死导致的两个人的决裂。但后来的事实证明,不仅如此,更多的人被卷了进来。
到这一年的年底,程颐的门人左司谏朱光庭、右司谏贾易以苏轼在主持策试时某道题有妄议先帝之嫌,弹劾了这位藐视真理的人物。与此同时,苏轼的同乡、侍御史吕陶上疏表示朝廷当秉至公,不应假借事权,图报私隙。左司谏王觌,也上奏说苏轼所拟策题,不过是“略失轻重,关系言小。若必吹毛求疵,酿成门户,恐党派一分,朝无宁日,这是国家大患,不可不防”。
但是,党争的苗头事实上已在这个元祐元年的年底悄然出现。一方是门人,另一方是同乡,在王安石、司马光两个江湖大佬不在的江湖上开始拳打脚踢,我闹我存在。程颐闷声不响,故作清白,苏轼则乞求外调,不想跟这个鸟人继续共事。若不是范纯仁出于对帝国利益的考虑“稳定压倒一切”,复言苏轼无罪,这个帝国怕是真的没有宁日了。
当然了,最后的裁判是太皇太后。她在双方都已闹够的某一天临朝下谕说:“详览苏轼文意,是指今日的百官有司、监司守令,并非讥讽祖宗,不得为罪。”
于是苏轼无罪。
但是太皇太后没有想到,这一切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因为百官们误解了她的态度,以为她倒向苏轼一边。
苏轼无罪的结果最终没有达到太皇太后所希望的那样,朝事往平衡、稳定的方向靠,恰恰相反,稳定已变得不可能了。
先是御史中丞胡宗愈、给事中顾临两人连章弹劾程颐,说这个鸟人“不应令值经筵”。紧接着谏议大夫孔文仲说程颐良心不是一般的坏了,而是大大地坏了——“奸下险巧,素无乡行,经筵陈说,僭横忘分,偏谒贵臣,勾通台谏,睚眦报怨,沽直营私”,所以应放还田里,以示典型。
看到众官员对程颐的态度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太皇太后头疼欲裂。
唉,再怎么说,程颐也是司马光推荐的人,是个帝师,怎么可以如此对待呢?
更要命的是,现在作为这个帝国实质上的当家人,太皇太后要的不是党争,而是团结。
起码不要你死我活吧。
于是,为了团结,至少是面上的团结,太皇太后做了一个有限的妥协——
罢程颐出管西京国子监。让程老师到国子监去工作,而没有像某些老同志遐想的那样回家去吃老米饭。
这是元祐二年八月的事情。正所谓“上帝无言,百鬼狰狞”,一团乱麻的“后王、司马”时代,朝臣们各分党派,互相倾轧。虽然王安石、司马光二人在朝时,党争就不曾绝迹,但那时的党争,多少还在国家利益的旗帜下各自为政,不管是王安石还是司马光,只有政见不同,很少个人利益之争,改革和反对改革都是为了大宋的明天会更好。但是现在,一切都分崩离析了。
或者说各自为战了。
为了各自的利益。
三个党派,悍然成形。
洛党、蜀党、朔党。
程颐以下,有贾易、朱光庭等,号为洛党;苏轼以下,有吕陶等,号称蜀党;在朝中还有刘挚、梁焘、王岩、刘安世等,另树一帜,叫做朔党。
玩的就是排挤。
玩的就是心跳。
三党对帝国政局最大的贡献就是不断地倒阁与组阁。而那些熙丰旧臣,原本就恨改革者入骨,现在更借着这三党的势力,重新兴风作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