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布却迎难而上了。
谁都没想到他会迎难而上。
特别是,为吕惠卿迎难而上。因为他俩之间的矛盾,不是一般的深。
但是这样的时刻,曾布的眼里没有矛盾,只有危机。
改革者的危机。
他和吕惠卿都是改革者。很显然,今天对改革者来说,是一个很难迈过去的坎。
韩川要吕惠卿说出有组织有预谋者谁,这能说出来吗?即便说出来,又有几人会信。
重要的是证据。都说无风不起浪,风在哪里呢?所以说啊,这个世界上取证工作是最难的。
要命的是吕惠卿此时还不能倒。他要一倒,王安石就站不牢了。王安石再一倒,改革派就真的大势已去了。
所以,曾布不得不站出来,迎难而上。
曾布说,灾情严不严重,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可是曾某觉得要搞清楚一个问题,眼见为实见的是事实,而不是这张《流民图》……
韩川听不下去了:曾大人认为《流民图》所绘不是事实?
曾布:是不是事实,要实地考察后才能得出。但是现在这张《流民图》画了些什么呢?灾民拆屋卖钱。在曾某看来,这很可疑。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灾荒之年,没人买那些房屋材料啊。灾民一个个都饿得瘦骨嶙峋、食不果腹,他们的第一需要是什么,不是房子,而是吃的东西。再说他们要钱有什么用?如果有钱买不来吃食,照样饿死人!所以曾某以为,这张《流民图》即便画的是事实,也是夸张了的事实。是画者有意渲染灾区灾民的惨状,以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韩川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曾布看他一眼,继续往下说:毋庸讳言,朝中有些人是视新法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新法真有那么坏吗?恰恰相反,好得很!自行新法以来,现在国库里的储备已够我大宋 20 年之用!20 年啊,哪朝哪代,有如此丰饶的储备?难道各位真的希望回到新政前过寅吃卯粮的日子吗?这是新法的一好;新法的二好是,它不是恶法。自行新法以来,我朝未杀过一人。这称得上史无前例了。各位臣工都知道,商鞅变法、桑弘羊变法,死了多少人啊,那称得上是血流成河、白骨累累!对比我朝,可以说是用了最小的代价获得了最大的成就。如此新法,焉能不好?!为什么要反对它呢?曾某不懂!
曾布的眼睛红了。
有一些人的眼睛也红了。这里头甚至包括反对派官员。不错,他们尽管反对改革,可改革带来的成果他们也享受到了。只是出于自身更大利益的考虑,他们又必须反对改革。如此的两难,自然让他们的心里也不好受。
只有神宗,还是阴沉着脸,不为所动。
王安石的眼睛还是闭着。但是他感受到了神宗的坚如磐石。
这是一种冷漠的坚如磐石,任何人不可撼动的坚如磐石。王安石终于明白大势已去,因此,当不明就里的蔡卞也蠢蠢欲动地上前准备发言时,王安石拉住了他。
且不说蔡卞是他女婿,立场再客观,旁人也会认为其偏袒老丈人,即便蔡卞不是他女婿,又能怎样呢?
一切已是无可挽回了。
王安石缓缓上前,对着神宗说道:臣有罪,乞罢归以谢天下!
一言既出,满朝皆惊。
一些人目瞪口呆。
一些人欣喜若狂。
一些人痛何如哉。
一些人心情复杂。
只有一人脸上看不出表情。
神宗。
他眼神空洞地盯着王安石,像是不明白此人到底说了些什么。
王安石重复道:臣有罪,乞罢归以谢天下!
半晌,神宗像是听懂了。只不过,他没有表态。不同意,也不挽留。
改革派中顿时有人痛哭失声。
是沈括。
毫无疑问,今天满朝之上,最痛心之人当是这个沈括了。这位著名的科学家事实上于人事并不精通。他天真地以为,经过改革派这么多人的车轮大战,王安石应该可以安然涉险,却不曾想竟是如此结局——王安石会罢相。
神宗会未加挽留。
沈括一声叹息。
唉,很多时候,皇帝做事是不要逻辑的。
王安石开始奋笔疾书了,写一份名叫《乞解机务札子》的辞职信。
王安石私下里以为,神宗没在朝堂上当面答应他的辞职请求并不是想挽留他,而是因为他缺少一份书面申请。
毕竟罢相是一件非常慎重的事情,口说无凭,要立字为据……
王安石写道:
臣以羁旅之孤,蒙恩收录,待罪东府,于今四年。方陛下有所变更之初,内外小大纷然,臣实任其罪戾,非赖至明辨察,臣宜诛斥久矣。在臣所当图报,岂敢复有二心?徒以今年以来,疾病浸加,不任劳剧。……虽欲强勉以从事须臾,势所不能,然后敢干天威,乞解机务。窃以谓陛下天地父母,宜垂矜怜。……
信写得很委婉,是标准的称病告退体。相比之下,神宗的《罪己诏》写得就没这么委婉了。
不错,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神宗也在写信,写他生命中的第一份《罪己诏》:
朕涉道日浅,晻于政治,政失厥中,以干阴阳之和。乃自冬迄今,旱暵为虐,四海之内,被灾者广。间诏有司,损常膳,避正殿,冀以塞责消变,历月滋久,未蒙休应。嗷嗷下民,大命近止,中夜以兴,震悸靡宁,永惟其咎,未知攸出。
……听纳不得于理欤?狱讼非其情欤?赋敛失其节欤?忠谋谠言郁于上闻,而阿谀壅蔽以成其私者众欤?
这份《罪己诏》的用词相当严厉,表面上是罪己,实际上是罪王安石、罪新政。毫无疑问,《罪己诏》成了否定新政的宣言书。第二天,王安石就看到了这份《罪己诏》,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帝国七品以上官员也看到了这份《罪己诏》。随后,以司马光为精神领袖的各地官员就心领神会地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倒王运动。
神宗明白,是到了和王安石说再见的日子了。
两人再见之前还是有过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的。
因为,王安石有些事要交代。
神宗也有些话不吐不快。
宫内。空气里仿佛都有伤感的味道。神宗和王安石说话的语气幽幽的,似乎他自己也是无限的失落:
介甫啊,不是朕要你走,而是你不得不走。明白吗?
明白。皇上不必解释什么。
朕也很难啊……
皇上!
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只要变法还能继续,我王安石离开也没什么。
继续?怎么继续?你都要走了……
我走没什么。如果能换来变法继续下去,那是功德无量之事!
告诉朕,你走之后,谁可堪大任?
吕惠卿。
吕惠卿?为什么是吕惠卿?
因为现在,只有他才能快刀斩乱麻。
你以为,吕惠卿还能被众官员接受?
不是接受不接受的问题,而是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吕惠卿很合适吗?
起码他很强硬。保卫变法成果,现在需要强硬派。
唉……